28 (2)
對比,太子的詩作辭藻清新,立意雅正。皇帝那幾句雖然情致旖旎,卻失之輕佻。當年的慶王楊治不像他的兄長莊敬太子那般勤勉嚴正,他自小好藝文,工辭賦,擅丹青,喜聲伎,一向風流閑散,直到莊敬太子去世,他才被徐太後匆匆召回,努力扮演起了自儲君而皇帝的角色。
呵……不一定是這樣,不知當年是太後拆散姻緣,要他另娶徐仙鸾以解圍,還是他主動舍謝大小姐而求娶徐家女……誰娶了忠靖王嫡女,誰就得了徐家的鼎力支持。從前他認為,崔樹正一案是太子與徐氏之間鬥争的起點。原來,伏線卻還在幾年前太子和慶王議婚之際。
楊楝心底泛起一層冷笑,淺淡如寶鼎中徐徐升起的縷縷青煙。松窗龍腦香冷淡如冰雪,沉郁如松濤,空廓如星海,可以令血仇深毒化為清涼碧玉,令紛纭雜思合為涓涓清流,令痛悔自責變作苦口良藥,若無此香長伴,何以銷得這年複一年的沉沉黑夜、耿耿孤燈呢?
墨痕漸幹,他将兩張詩箋折起夾在書中藏好,另鋪一紙,将公主喪儀相關的條陳一件件記下,以備明日之用。那些禮部的文官只怕個個都是謝鳳閣,需防着被他們隐瞞算計了去。
正寫得入神,忽然聽見一陣號啕大哭。他擱筆走入帳中察看,卻見琴太微滿面淚水,眼睛閉得緊緊的,顯是被夢魇住了。他急忙将她搖醒。
她揉了揉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驟然止住了哭聲。
楊楝問:“夢見什麽了?”
她搖頭不語,想必是夢見亡人心中傷感。他将她抱起細看,只見她雙頰赤紅,碎發濕漉漉粘在額前臉上,探入衣裳裏摸了摸,胸前背後全是冰涼的汗水,只得将濕透的中衣和主腰一件一件解開褪下,僅用被子裹了。摸了摸脈,覺得還是受寒,又想起房中存有一些應急丸藥,遂拉開槅扇,叫人送溫水過來。
這一晚卻是程寧親自在外面值夜,見他手中抓着一團濡濕的女子亵衣,臉色驟變,壓低聲道:“殿下,這還在喪期哪……”
楊楝怔了一下才回過神來,不覺惱道:“我知道!”
就着他手中杯水吃過藥,琴太微縮回被中,瞪着他忽又流下眼淚。淚珠極細,還未落到枕上就化開了,仿佛她的臉只是一片菲薄繭紙,淚水承不住,簌地滲了進去。他的心不知怎麽就絞了一下,竟想倘若她從此一病不起,那可如何是好。
“好生養病,出殡的時候我會想法子帶你出去,給你外祖母磕個頭。”他說,“要是到那天你躺着起不了床,可不能怪我不幫你了。”
“嗯。”她連連點頭,忽從被中探出手捉住了他的袖管,将臉埋在裏面,似乎哭得更響了。他不敢起身離去,又說不出一句像樣的安慰來,只得在她身邊守着。終于等她到哭聲漸消,才用袖子替她抹了抹哭花的臉。
他凝神看着她,忽問:“你看見了嗎?”
“看見什麽?”
“昨晚不是去了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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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黑了,看不見。”她伏在他懷中嘆道,“用千裏鏡對了很久,也沒有看到你,我還以為……”
他想說幾句令她寬心的話,又說不出來。窗外傳來兩聲更鼓,長宵初起,起身将燈燭吹滅,室中霎時漆黑。他卻似于沉沉霧霭漠漠水天之間,又看見了一點孤燈,照見世間萬籁俱寂。她再度睡着了,他在她身邊躺下,扯過一角被子蓋着,不知不覺亦進入夢中。
次日徵王楊楝穿上朝服去了禮部。自禮部尚書以下諸位官員俱有表态,有人只推“皇帝既有此意那麽便厚葬好了”,有人說“國有祖制不可輕廢應量力而為”。楊楝聽他們東拉西扯說了一個多時辰,才摸清楚情形,其實禮部官員無論是向着徐黨的,還是身居清流的,似乎都不太贊成厚葬熙寧大長公主。他心中有了計較,就讓他們取出實錄,查閱開國以來諸位庶出大長公主喪葬儀注詳加對比,選出其中喪儀最為隆重的,稍行減損一二,商量至黃昏時方拟出了一套中規中矩的儀注,大致算了算開銷,亦不至于讓戶部太過為難,遂令有司連夜拟本,備呈禦覽。
禮部諸員雖暫無話說,然而皇帝既開了金口,卻不能不給他面子,是以楊楝總要想個三全之策。既要讓禦史們無處指摘,又要全了皇帝的一線心願,還保住自己不遭非難。喪禮的儀注拟好先送到清馥殿過目,楊楝看看差不多,故意又挑了幾處小毛病打回去。等奏疏被另修飾過一回送入宮,又在司禮監打個轉才送到禦前時,楊楝已經領着一個白胡子道士在皇帝的病榻前回話了。
“如此說來,翠微山的陰宅竟是不能用了?”皇帝卻有些吃驚。
老道士道:“陛下請恕貧道直言,大長公主的陰宅本來就選址不佳,如今地基被泉水沖壞并不是意外。”
皇帝沉默良久,才問:“姑母病了一年多,謝家都在幹什麽!”
楊楝只得道:“陛下,如今只有将大長公主的靈柩暫時停放在永寧寺,另擇吉壤重修陵寝。”
“也只得如此。”皇帝嘆息着,卻又笑道,“難為你如此心細,居然又遣人去看過陰宅。不是提前發現了這事情,将來下葬可就麻煩了。”
楊楝心中冷笑着,卻順着他的話道:“皇命在上,臣豈敢不盡心。”
楊楝又問:“臣還有一言,大長公主的陰宅原在翠微山,既然要移址,不知是否可以葬入天壽山皇陵?”
皇帝眼睛一亮,顯然這主意甚是合意,嘴上卻說:“這是謝家請你說話來的嗎?”
楊楝惶恐道:“臣只想着大長公主年望既高,又與先帝情分深厚。然庶出公主陪葬皇陵,雖不逾制,亦确無先例,倒是臣糊塗了。”
“姑母自幼養在孝聖皇後膝下,不能算庶出。”皇帝道,“你說得不錯,翠微山風水終不及天壽山,就讓姑母入皇陵陪葬吧。”
一時看過禮部遞上的儀注,皇帝面上又籠上一層烏雲。楊楝又叩罪道:“這是按庶長公主的規格拟定的,是臣弄錯了,還教他們按嫡長公主重新拟過。”
皇帝合上奏疏半日不語,最後道:“就這樣也罷。諸事辦得認真些,便是朕的心意到了。”又道,“禮部那些辦事辦老了的官兒都扯不清楚的事,叫你來裁奪,也是為難了些。”
這一番讨價還價,楊楝算是勉強擺平局面。皇帝既然破格将大長公主改葬了天壽山,便不好喪儀上要求更多。而停靈不下葬又可以小小地省下一筆開銷。至于重修墓穴那是來年的事情了,來年他自己還在不在帝京都難說。來年開春戶部又有了大筆銀子到賬,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難松手。
楊楝猜想,皇帝若能将謝紫臺的棺椁從杭州鳳凰山中起出改葬在皇陵裏面,他才不會在乎大長公主的喪事辦得怎樣。只是他貴為天子,也有永遠不敢去做的事情,他所能做的只是謝紫臺的母親葬得近一點。那麽,将來謝迤逦也會埋在他身邊吧……
如他所料,改葬天壽山皇陵的中旨出來,禮部立刻有人質疑,然而算了個賬之後大家都認可了,戶部也按數兌出了銀子。計議已定,銀錢到位,後面事情自有禮部諸司按例操辦。楊楝不過分出些工夫來四處看看。皇家的婚喪嫁娶諸事,歷來有不少油水可撈。這一回徵王親自視事,經辦官員倒不敢十分貪墨,做出來的東西大致挑不出毛病。
出殡那日一早,琴太微換上一身素白的貼裏,頭戴網巾紗帽,看上去恰是一個小內侍。她不便像其他随行內官一樣騎馬,只得與楊楝一起坐在辂車中,一聲也不敢吭。楊楝千叮咛萬囑咐:“若被人發現我送葬還帶着宮人,我的名節可就全毀了。”
車駕至謝驸馬府,聽見謝家諸男在道旁跪迎。楊楝教她在車中靜候,自己下了車與謝家父子敘禮。她在車中側耳細聽,其中竟有謝遷簡短的語聲,不覺将手指搭在面前的車簾上,停滞良久,終究沒敢撥開。一時辂車掉轉方向,車廂側面的簾子忽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兩個披麻戴孝的人形,卻是隔着窗紗看不真切,一瞬間就過去了。
她終于鼓起勇氣,飛快地撩了一下簾子,卻只看見一面照壁堵在眼前,層層疊疊的白幡自牆頭披瀝而下,有如通天巨瀑。
驸馬府大門洞開,三十二擡的朱漆棺木緩緩移出,一時銀山鋪地,鼓樂齊鳴,哀聲響遏行雲。楊楝銀冠素袍,乘一騎白馬,親自領着儀仗徐徐穿過天街,謝家諸男扶棺跟在後面。琴太微藏在辂車裏窺看,只覺滿目衣冠勝雪,不辨東西,跟着外面小聲哭了一回,心中如結百丈寒冰。
出安定門便息了鼓樂,一徑向北奔馳,楊楝亦下馬回到車中。琴太微想問他累不累,又不敢說話,遂打開程寧塞給她的蒲包,倒茶給他喝,卻不防他忽然擡手觸到她的面頰,拭下一滴眼淚來。
永寧寺獨辟了一個小院安置徵王。琴太微趁人不備閃下車,跟在程寧身後進了院子,掃地鋪床,烹茶焚香。直到吃過晚飯,楊楝才從前面回來,累得臉色發青,一把扯下燕弁冠上的長簪就往床上扔。琴太微收拾起冠帽,又上來幫他脫那一身沉甸甸的麻布袍子,慌亂中竟把衣帶扯成了死結。楊楝無奈,兩人四手弄了多時才解開。
她跪在腳踏上為他脫靴除襪,動作仔細又生疏。楊楝低頭看着,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鬓邊的柔軟碎發,輕聲道:“前面人多,不好帶你出去。一會兒早點睡,明天一早咱們就去看姑祖母。”
她低頭謝過,一痕淺淺的汗水被燈燭照得微微閃光,倒像是一滴清淚。
他問:“今天走了這麽遠,累不累?”
“不累的。”她面上泛紅,頗猶豫了一會兒才小聲道,“只是馬車坐久了,腿上的傷口磨得有些疼,不知出血了沒有。”
他教她上床趴着,褪下小衣看了看,原來瘢痂松脫了,下面的粉紅新皮微微滲出血絲來。“你也不早說。明天記着拿個厚厚的軟墊子放在車裏。”他替她抹上藥,又道,“反正明天就回去了。麻衣太粗糙,別再穿了。”
明天就回去了,那還有沒有機會見一見哪怕是謝家的任何一個人?她固不敢多問,只是嚅嚅道:“我應該為外祖母戴孝的……”
“穿素色衣服不就夠了嗎?”按照禮部拟出的喪儀,大長公主新喪,凡宗親貴戚、有爵世家皆守制三月。想到此處,他不覺嘆了口氣,扯過被子蓋在她身上,自家放下帳子,吹燈上床,分了半邊被子躺在外側。她頗覺羞愧,但想他素來謹慎不肯逾矩,此時大約不會做什麽。
正忐忑之間,忽聽他在枕上低聲道:“想不到,第一次參加長輩的喪禮,居然是送姑祖母下葬。”
她愣了一下,問:“先帝和太子的喪禮,殿下都沒有去嗎?”
“都沒有去過。他們差不多是先後下葬的。我被關在清暇居裏,除了換身素服,什麽也做不了。那時候年紀小,連哭都不敢哭得太大聲。”他低聲回憶着,“父親去得突然,當時我還沒有想太多。到祖父病危時,我已經被關了大半年,很多事情自己也明白了。我想見祖父最後一面,他們說什麽都不同意。最後還是江選侍傳出聖旨來,用祖父的辂車強行把我載到萬壽宮去。”
“江選侍是誰?”她問。
“是祖父晚年最後寵幸的一個嫔禦,一向待我還不錯。”
“那麽趕上了嗎?”
“沒有。”他淡淡道,“還是晚了一步,車剛到宮門,就聽見裏面已是哭聲震天。”
江選侍固然是個好人,偏偏毫無根基勢力。先帝病危時,她已預見到将來徐太後決計不會善待她。冒險接楊楝面聖,大約是想孤注一擲,弄出先帝臨終傳位皇孫這一結果。可惜人算終不如天算。
看見她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正在暗中瞪着自己,他嘆了一聲,沒有說出先帝駕崩之後,江選侍被太後杖死的結局。
她的手從被底伸了過來,小心握住了他的手指,像是想要安慰他。過了一會兒,又聽她問:“殿下的母親呢?”
“母親的棺椁一直停在朝天宮後面,沒有下葬,因為……墓志一直拟不好。”他輕聲道,“将來若有機會,我一定要将她同父親合葬了。”
“墓志拟不好?”
太子妃的父親崔樹正以謀逆之罪而遭滿門抄斬,才是墓志銘無法拟定的原因,也是太子妃被迫出宮修行乃至抑郁而終的原因。總有一天,他要将這個冤案翻過來。
既沒有等到他的回答,琴太微心知不便再問,任他将自己攬到懷中彼此偎依一回,又說了幾句閑話,各自安寝。
琴太微心事如灼,自是無法入夢,數着夜空裏遠遠的鐘聲,連翻身都不敢翻一下。她記得楊楝易失眠,睡覺絕不能被人打擾,但見他背對自己一動不動,不知是否已入睡,暗夜中看去形廓有如畫中一段小山。
朦胧中忽聽見四聲更鼓響,她立刻摸下了床。楊楝亦揉着眼睛醒來,默默地由她服侍着洗臉穿衣。
收拾停當,提燈出門,此時夜色深濃,新月早已沉落,唯見一天碎散星子。山中寒氣侵肌,露重苔滑,她拽着他的袖子穿過層層廊道,不知走了多遠,終于來到一處燈火通明的大殿,鐘鼓木魚,香煙缭繞,僧侶們通夜誦禱不絕,此時聲音有些疲弱虛渺。明燈下一具大木如樯,正是熙寧大長公主的棺椁。
僧衆們見徵王帶着一名內侍過來,亦不甚在意,只道他是過來巡視的。楊楝上了一支香便踱到一旁,琴太微旋即跟上,對着棺椁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忽聽見楊楝道:“我去後面看看,你在這裏守一會兒,別亂走。”
她原指望他陪陪自己,卻見他一側身從後門出去了。她呆立了一會兒,見火盆在側,又取了一挂紙錢,邊扯邊燒,忍着哭聲暗暗抹淚。這番舉止落在旁人眼中,自是極為怪異,便有人上前勸道:“小公公如此厚意,不知……”
她手中一震,整挂紙錢落入火盆中,驟然騰起三尺赤焰。靈堂乍然明亮,隔着獵獵的星火塵煙相看那人,一時如入阿鼻地獄。
穿過光明殿東邊的一處院落,楊楝尋到一間禪房,徑自推門進去,房中空空如也。正在躊躇間,忽聽見背後有人輕聲一笑,回頭一看,輕袍緩帶的鄭半山立在門口含笑望着他,白發有如夜半飛霜,身後一個小內侍還提着一桶新鮮泉水。
“這永寧寺有何玄妙好處,”鄭半山道,“竟值得殿下秉燭夜游?”
楊楝搖頭道:“鄭先生別取笑我了。先生的玄妙我尚且百思不得其解,哪有心情夜游?”
自中秋節以來,楊楝每每使人與鄭半山暗通款曲,想要探知那個扮演《洛水悲》的戲班背後有什麽機關,鄭半山那邊卻是含糊其詞。連馮覺非也只是說,鄭公公使他找幾個穩妥戲子進宮唱戲,他便叫和秀姿尋了一個相熟的戲班,內中情由一概不知,如今戲班子被一股腦兒拘住了,連他也懊惱得緊。
“殿下不都猜出來了嗎?何須再來求證。”鄭半山笑道。他催着小內侍煮茶待客,一邊快速察看周圍情形,旋即掩上房門。
楊楝道:“寫那出《洛水悲》的汪道昆,他有一個同宗兄弟汪太雷,是福王的授業師父之一。戲班子的人在東廠招供了,說演洛神的那個戲子上臺之前,有一個宮人曾跑到後臺去看她,想來那把假扇子是被那內官換下的——現已指認出那宮人在太後名下,一向與賢妃交好。至于福王念出的那兩句應景詩,是他的伴讀暗中教給他的,連同之前應诏詩,也是伴讀代筆。這個伴讀內官名叫何足道,內書堂出來的人。我猜,先生您大概也認得他。”
鄭半山微微颔首,算是默認了,卻道:“司禮監問出的這些結果,可是周公公告訴殿下的?”
楊楝不置可否,道:“汪道昆其實是湊巧吧?伴讀的小內官是早就安排下的。只是連太後身邊的宮人亦能買通,倒真令我意外。鄭先生布得好局,環環相扣,每一條罪證都指向福王,只是……皇上憑一時激憤或者會處置福王,稍一冷靜下來,他還會相信嗎?”
“縱然他只信到五分,也要當十分來信。”鄭半山道,“賢妃母子讨好徐氏,皇上一向就不滿。何況他一心想立三皇子為儲,卻因福王這個庶長子橫在前面。如今送上門來的機會,他豈能放過?”
“然則他們畢竟是親父子……”楊楝道,“而且,太後必定是不信的。”
鄭半山不可覺察地笑了笑,道:“殿下不必擔心。再說,皇上自會和太後去較力。”
楊楝想了想,道:“賢妃為了求娶徐三小姐,曾設計謀害過我……只是于我也算正中下懷。我原想着讓楊檀娶了徐三小姐,再遠遠地離京,也就是了。”
“福王一旦與徐氏結盟,便還有翻盤的餘地。徐氏手裏捏着這個庶長子,底氣也就更加充足。”鄭半山不以為然道,“殿下支使馮覺非他們掀起朝議,在立儲一事上大攪渾水,是為的什麽?難道只是想讓福王暫時離京就了事?”
楊楝笑着搖頭。
“臣沒有提前知會殿下,還請殿下恕罪。”鄭半山道,“只是這樁事情殿下宜置身事外。目下看來還好,皇上教殿下出來辦理大長公主喪事,便是對您還算放心。”
“這個我明白。”楊楝笑道,又客氣了一句,“卻是讓先生費心了。”
“原是臣分內之事。”鄭半山閉了一會兒眼睛,忽道:“別的倒也罷了,只是何足道這孩子從小就穩妥內秀,甚是可惜。”
“何足道。”楊楝笑道,“既然早就給他起了這麽個學名,此時就不用再說可惜了……”
“說的也是。”鄭半山道,“這回替太後出來送靈,遇見從前帶過的另一個孩子跑出來給臣磕頭。這也是個聰明有肝膽的,年初為一樁小事将他貶到皇陵。臣看他熬了大半年,性情收斂許多,大有長進了,便有心再帶他回來。臣想将他送給殿下,若他将來能為殿下助力一二,就算沒有白費臣一番栽培了。”
楊楝不覺一訝,竟本能地想要推辭。鄭半山擊掌兩下,小內侍立刻端着新煮的清茶進來,叩首問安、倒茶捧巾,舉止如行雲流水。楊楝嘗了嘗茶水,連聲稱贊,又見那小內侍眉目恭順,便問其姓名。小內侍答曰:“姓徐行七。”
鄭半山意味深長地笑道:“他從前伺候過琴小姐,頗為勤謹。”
那小內侍眼神極快,已跪在地上謝恩了,又懇請他賜個學名下來。
“就叫徐未遲。”他勉強道,“有錯則改不為遲。”
聽見這句話,鄭半山不覺聯想往事,望向楊楝的目光中閃過一線淡如晨霧的哀涼。
回到光明殿上,琴太微竟不知去向,棺木前空無一人,火盆餘煙冉冉不絕。楊楝大驚,忙問左右,守靈僧人指向殿外。他追出去看,只見她站在殿外古碑下張望,晨風鼓起貼裏的衣擺,飄飄如白蝶。此時天色将明,殿前香煙如霧,隔着煙氣似可見一個披麻戴孝的人影穿過柏林,匆匆出了院門。
“那是誰?”
“曉霜。”她被他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人背影纖細袅娜,看來是女子。然而他心中的狐疑卻并沒有一絲減輕。她愁眉不展,目光閃爍,似乎頗為後悔剛才說了那個名字。
“曉霜是誰?”他淡然問道。
她心中一沉,只得道:“從前服侍我的丫鬟。”
他沒有再問下去,扣住她的手腕,穿廊過院一徑拖回了自己房中。
這日早上還有最後一番祭儀。時辰已是不早,程寧捧着祭服急得團團轉,見他二人回來,忙請楊楝換裝,又催琴娘子趕快為殿下梳髻加冠。
楊楝見她仍是拙手拙腳的,皺眉道:“你不會梳頭吧?”
琴太微道:“會的呀。”
他頓時黑了臉。
琴太微心中一驚,忙道:“從前躲在皇史宬,我都作內官裝束,那時就學會了梳男子發髻——你瞧我今日給自己梳得如何?”
他瞥了一眼,見她頭頂單髻額束網巾,果然十分整齊。“還不錯,”他淡然道,“那便為我梳上吧。”
她握住烏黑光亮的長發,用角梳輕輕一绺一绺梳通了,一股腦兒攏在頭頂挽成一只單髻,用頭須綁好,罩上網巾,又從程寧手中捧過燕弁冠為他戴正,插上長簪,兩绺朱纓仔細縷在胸前打上一個結子。燕弁冠上的五色玉珠泛着清潤寶光,襯得他面如冰雪,只是眼下一抹淡淡青痕,似乎是沒睡好。
“還成嗎?”她小心問道。
他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祭儀結束于日出之前。除謝家人留在永寧寺繼續守靈,其餘人等皆随着徵王離開天壽山回城去。
折騰了一天一夜,衆人皆感疲憊,只顧催着人馬匆匆趕路,也不講究儀仗了。楊楝坐在車中一言不發,皺着眉頭将這兩日的諸般事務一一回想起來,檢點有無錯漏。忽見琴太微抱臂縮在車角,兩只眼睛圓溜溜地瞪着自己,他頓時想起早上的官司來。想必她也備了一套說辭專等着自己問話,一時間他倒不知如何下手了。
“那個丫鬟,”他忽然道,“我想讨她過來服侍你,故着人跟謝家問了一下,可惜她已做了謝翰林的小星,來不及了。”
早間那片刻工夫,她已看出曉霜開過了臉梳上了頭,只是未敢往深處猜測,更沒來得及問個端底。聽楊楝這般夾槍帶棒地說出,心中頓似踩了一空,險些在他面前露出怨色來。
“多謝殿下費心。”她強作淡然道,“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沒想到最後竟成了一樣的人。”
楊楝大怒,冷笑道:“既是一樣的人,我拿你去和謝翰林換她,你意下如何?你能重回謝家定然心滿意足,我這裏多一個少一個也無所謂……”
她憤然道:“你也是讀過聖賢書的人,竟說出這種話!”
他亦有些後悔自己言語孟浪,嘴上卻仍然道:“聖賢書是給你表哥這種人讀了換烏紗帽的,我讀它作甚?”
此言令她訝然無語,半晌才回過神來,緩緩道:“不過是偶遇故人,便遭殿下如此疑忌。長此以往,我亦不知該如何自處。或打或殺或貶黜,請殿下及時明斷。”
敢如此說話,不過是仗着自己下不了狠手——他一時恨得想捏碎她的手腕,偏生“斷”不出一個字來,只覺得不管說什麽難受的都是自己。
可她也不是不害怕的,見他久久沉吟,索性壯着膽子主動說了一句:“曉霜只是問問我在宮中過得可好。”
“那你如何說?”他索然道。
“自然是照實說。”
“照實說?說我打你?”
琴太微又是一怔,不覺切齒道:“我豈有顏面說這個,自然是說殿下宅心仁厚,因此一向待我極好。”
他斷然道:“我哪是什麽宅心仁厚……”
忽又收了聲,他頓覺自己失言了。她亦悟了過來,心中驟然一軟。他的眼中似有微微一點火光在閃動,看得她竟不知再接哪一句話才好。
“我知道,”她含糊其詞道,“不過是看在我爹爹的面子上……”
他忽然叫停車牽坐騎來,旋即翻上馬背,遠遠地跑開了。
望着他絕塵而去,她怔了半天,忽想起他既然着人問過曉霜的來歷,那麽晨間殿上發生的事情又怎可能瞞過他?那麽多人看見了。她又羞又急,到底還是惹他生氣了。
晨間她隔火看見的那個人,并不是曉霜,而是謝遷。他隔着火光看清她是誰,蒼白的臉孔上立刻浮出了熟悉的溫柔笑容。
他小聲和她說話,聲音低沉而急切,說他猜想她也許會跟着徵王出來送葬,所以一直守在祖母的靈前,果然等到了她,他們已有許久沒見面。
可她像是被火燙了一下,啞然不能言語,最後竟連連退步徑直逃出了靈堂,險些被門檻絆倒。
曉霜是随後追上來的,這一晚大約是曉霜一直伴着他守靈。他亦體諒她不敢面見外男,遂叫曉霜過來問她安好,問她有沒有什麽話要轉告家裏,有沒有未盡之事需要他幫忙操辦。曉霜與她分別逾年,激動得詞不成句,連聲說小姐長高了更好看了。可她心中萬鼓齊敲,一個字也沒聽入耳中,只想着楊楝看見了怎麽辦,寥寥數語便催着曉霜趕快離去,到頭來什麽也沒有說清楚。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味晨間那一幕,因為過于慌亂,她連謝遷的臉都沒看清,只能靠模糊的印象一點點綴補,如捕風捉影不可捉摸。早知楊楝終歸會計較,倒不如當時奓着膽子和謝遷說上幾句話。這想必是她今生最後一次與他見面,以後塵寰兩隔相見無期。那麽今日她說的話,便是他們最後的了結。可是……她白白錯過了天賜良機,心中竟也不覺得有多麽痛惜……其實從謝遷另娶旁人的那一天起,或者說從她被楊楝帶走的那一天起,一切就已塵埃落定。
辂車碾過官道的石板,車輪粼粼作響。偌大的車廂中只剩她一人獨坐,空蕩蕩令她手足無措,而她心裏的空洞亦越漲越大,撐得眼目胸臆俱酸痛難忍。這個空洞她要如何來填補?也許永生也填不回來了。她哀哀地卧倒在座椅中,坐褥輕軟厚密,散發着松窗龍腦香的冰涼氣息,眼淚滴在上面,倏地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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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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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