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皇叔!”
紀宣靈三步并作兩步追上去。
雲幼清停下腳步,終于發現自己把他扔下獨自離開的行為似乎有些失禮。
“既然線索已經有了,陛下便早些派人去看看吧。”
此事無需他提醒,紀宣靈也會去做,包括谷彥林和呂思雍,這幾日一直都在他的監視之下。他擔心的是,雲幼清會太過在意谷彥林那番故意說給他聽的話。
那邊雲幼清還在不厭其煩地提醒他,“谷彥林此人不簡單,他對我們說的也許不是假話,但也絕不會全盤相告。他必然還有所隐瞞,保險起見,陛下還是小心行事為好……”
“皇叔……”紀宣靈打斷他,原本勸他不要多想的話在嘴邊轉了個彎,又咽了回去。
他彎了彎眉眼,心裏一片熨帖,“我記住了……”
雲幼清一時不知該如何往下說,緘默片刻,點了點頭,同他告辭,“既如此……臣就先回去了。”
說着,走向了一個與皇宮完全不一致的方向。
“皇叔去哪?”紀宣靈愣了愣,雲幼清近日一直住在含章殿,他理所當然地覺得雲幼清今日也會跟他回宮去。
可惜雲幼清并未如他所願,而是提出了要回攝政王府。
“臣在宮中已住了有些時日,也該回去了。”
紀宣靈心底是不願他回去的,即便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但他有時仍恍惚覺得,這只是一場他因太思念皇叔而做的美夢。只有見到雲幼清時,他才有一種前塵不再的真實感。
“那……我送皇叔回去吧。”紀宣靈滿臉寫着不高興,語氣也是不情不願,卻并沒有阻止。
雲幼清欣慰于他終于不再那麽幼稚,竟也好說話的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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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紀宣靈默默跟着他到了王府側門,一路無話。
“到了……”
正門畢竟有些引人注目,雲幼清生怕他耍賴,屆時若在門前拉扯起來,外頭又不知道要怎麽傳。
為免生變,他忙不疊地說:“陛下也早些回去吧。”
沒想到這次紀宣靈格外好說話,“我看着皇叔進去就走。”
說着,還沖他笑了一下。
二人這般情境,倒有些像話本子裏外出私會回來的書生小姐。
尤其紀宣靈這一笑,竟看得人有些臉熱。
雖然時人常以攝政王的美貌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但紀宣靈的樣貌并不輸他多少,尤其這些年逐漸長開,褪去了少年人的稚氣,任哪家的姑娘看了都會臉紅心跳。
更別說沖着人這樣如沐春風地笑了。
雲幼清又一次在他面前落荒而逃。
看着王府側門在眼前關上,紀宣靈眼底笑意又深了些。
他前些時候總時時刻刻擔心會失去皇叔,急不可耐地步步緊逼。但如今想來,文火慢煮似乎也無不可。
回去後,紀宣靈即刻便讓人去谷彥林所說的地方去查探了。只是做完一切後閑下來,他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放心。
今日谷彥林提起的南淮王謀反一事,與雲家人的死關系密切,這讓他覺得有些在意。
此事發生時,紀宣靈只有七歲,還是個被寵得無法無天的小蘿蔔頭。就連他都忍不住反複思索,更不用說全家都因此而死的雲幼清了。
于是夜幕降臨之際,紀宣靈再次熟練地溜了出去。
王府的匾額上寫的雖然是攝政王府,但祠堂裏供奉的仍舊是雲家的列祖列宗。那裏有雲幼清的父母,也有他最敬愛的祖父,曾經赫赫有名的大将軍雲翦。
燈火通明的祠堂裏只有雲幼清一人,在父母牌位面前,平日一貫禮節周全的攝政王反倒不拘小節,随意坐在了蒲團上。
紀宣靈猜得不錯,雲幼清雖然表面上看不出有哪裏不對勁,但他确實被那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刺激到了。
燒紙錢的火盆裏火光正盛,将雲幼清姣好的面容照得更明亮了幾分。
他原有千言萬語,可随着火盆裏的紙錢一點點被燃燒殆盡,慢慢變成灰燼,他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說了又能如何呢?人都不在了啊。
就只有他一個人了。
手裏的紙錢都燒完之後,火盆裏的溫度也漸漸降了下去,雲幼清安靜坐在蒲團上,單薄的背影看上去略顯孤寂。
良久之後,雲幼清終于開了口:“我走了,改日再來看你們。”
有些事,既然一早就決定好了,就沒有再糾結的必要。
至于真相,剩下的時間裏,他會自己去找到的。
雲幼清單手撐地站了起來,只是沒等站定,身上便一陣發軟,頭也暈暈乎乎的,整個人搖晃了一下,眼看就要倒下去。
幾乎是在同時,祠堂的門被人猛地推開,一個熟悉的身影沖進來,将他一把攬進懷裏。
紀宣靈一臉急色,“皇叔,沒事吧?我……我去找太醫……”
“不用了……”雲幼清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只是有些頭暈而已,歇會兒就好。”
紀宣靈不太相信他的話,甚至覺得他家皇叔似乎有點諱疾忌醫。
上次他們躲開姚三的追兵時,他也是這樣說的,只是那次的不适并未持續太久。然而這回他卻連推開自己的力氣都沒有了。
于是紀宣靈眉頭一皺,居然板起臉教訓起雲幼清來,“不行,萬一落了毛病怎麽辦?皇叔要是不想找太醫,那就讓人去請個大夫來。”
誰知道雲幼清鐵了心似的,才略緩過來一些,便掙紮着要推開他。
紀宣靈沒忍住笑了出來,他實在沒想到皇叔也會有這樣孩子氣的一面,怎麽還怕見大夫呢?
“皇叔,你今年幾歲了?總不會是怕吃藥吧?”
說着彎下腰,一手穿過他的膝彎,将人抱了起來。随後又意識到這是在雲家的祠堂裏,不由心虛起來,回頭沖雲家列祖列宗拜了一拜,“諸位勿怪,諸位勿怪。”
要怪就怪你們家最後這根獨苗太不聽話了。
“紀宣靈!你做什麽!快放我下來!”雲幼清生平第一次被人用這樣的姿勢抱住,簡直羞憤欲死。
最惱人的是,為了不掉下去,他不得不勾住對方的脖子。不過看紀宣靈輕松的樣子,似乎還游刃有餘。只是這樣一來,兩人之間就顯得過于暧昧了。
紀宣靈充耳不聞,抱着人往他住的院子走去。結果走出祠堂沒多遠,懷裏的人便又開始折騰了。
“就這麽不想看大夫嗎?”雲幼清對這件事的堅持讓他感到無法理解,紀宣靈不由大感頭疼,總算體會了一把雲幼清當年帶他的不易。
不過雲幼清臉色确實比方才好了一點。他搖頭,抿着唇不自在地說:“我真的沒事,阿宣,你放我下來吧。”
紀宣靈大為驚奇,皇叔竟向他服軟了。
而且那樣的語氣,簡直是在同他撒嬌一般。
見他真的沒事,紀宣靈終于依依不舍的将人放了下來。只是對沒能多抱一會兒這件事,感到了些許遺憾。
祠堂是整個王府最僻靜的地方,除了每日定時來灑掃的下人,平日根本沒有人過來。他們轉了一圈,最後還是回到了這裏。
于是天底下身份最尊貴的兩個人,就這樣席地坐在了屋檐下的臺階上看月亮。
“谷彥林說那番話,只是為了刺激你,皇叔不要太過在意。”紀宣靈甚至覺得,是因為自己拿呂思雍威脅他,他才會這樣針對皇叔。
“我知道……”雲幼清心裏清楚,“但他說的沒錯,我祖父還有我父母的死,确實有蹊跷。他只不過是道出了我心中多年的疑惑罷了。”
紀宣靈從未聽他提起過自己的家人,唯一有所了解的雲老将軍,還都是從別人口中聽說的。雲幼清肯和他說這些,讓他覺得自己和皇叔之間的距離又近了些。
“雲老将軍一生為我紀家鞠躬盡瘁,為天下百姓的安寧征戰沙場,朕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死不瞑目。何況,他們都是皇叔的親人,于情于理,朕都該幫你一起查下去。”
“皇叔,你還有我呢。”紀宣靈笑着看他。
雲幼清好不容易收拾好的心情,再一次被他攪亂了。
原本他們應該形同陌路,越走越遠才對。可紀宣靈一次又一次,不顧一切地向他跑過來,中途跌跌撞撞,靠近又遠去。
如今紀宣靈同一個早已一無所有,踽踽獨行的人說「你還有我」。
這叫他如何把人推開。
可偏偏,他有不得不推開紀宣靈的理由。
“皇叔,你同我講講雲老将軍吧。”紀宣靈道,“還有雲大人,雲夫人。”
雲幼清拒絕不了這樣的紀宣靈。
眼下月色正好,難得溫情,他承認自己貪戀于此,總想着再縱容他最後一回,也縱自己最後一回。
“好……”
紀宣靈聽見皇叔這樣說。
雲幼清同他講雲老将軍的固執,講他父親的驚才絕豔,母親的恬淡溫柔。但有時候雲老将軍也會像個老頑童一樣同他笑鬧,他父親也會因為母親的小性子而感到無可奈何。
說到後來,只要他說一句,紀宣靈便要誇一句。
紀宣靈不是個合格的聽衆,因為他最想知道的,是雲幼清從前的樣子。
是不是像他從前一樣頑皮,是不是也曾少年恣意,朱衣縱馬,意氣風發。
只可惜,他今日是沒有機會聽到了。
雲幼清說累了之後,聽他把人誇了個遍,結果就這樣聽睡着了。
二人并肩而坐,他頭一歪,便靠到了紀宣靈身上。
随後,紀宣靈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低頭看着皇叔的睡顏,莞爾一笑。
如果可以,他想讓時間在這一刻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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