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白知行
白知行是端陽城裏唯一一家書畫店的老板。
說來白知行也是個外鄉人,只不過他在端陽待了三年,早已經習慣了端陽風土人情,徹底融入在端陽的生活中。
三年前他剛到端陽,就盤下了一家生意不景氣的小飯館,大手一揮把滿是煙火氣的飯館改成了風雅的書畫店。
可惜大多端陽人務實,見了中秋的明月也不會很有閑情雅趣地吟一句“明月幾時有”,只會多做幾個月餅。
附庸風雅的人少,白知行的書畫生意自然慘淡,比那家小飯館還要冷清些。也就是到了年末,才會有些買年畫春聯的顧客光臨,有一陣子的熱鬧。白知行一個孤身一人的異鄉人,過年對他來說其實沒什麽意義,年初一那天照常開了門,自然是沒什麽客人,他早習慣這樣的門可羅雀,不在意地拿着筆繪昨夜繪了一半的扇面。
剛畫了幾筆,就來了客人,一對年輕夫妻,應該是剛從觀音廟回來,帶着一身香火氣息。
白知行自以為這世間的人總有或多或少的缺憾,唯有畫師詞人小說家筆下依托想象而生的人物才有可能盡善盡美,世間美人未及他工筆畫下的仕女。
但那對夫妻中的娘子卻讓人覺得若以她入畫,筆筆細琢,也未必能繪出她此刻眼波流轉間的光華,縱是白知行這種對女子沒有興趣的人也多看了幾眼。
她饒有興致地看過了幾幅平常無人問津的山水畫,向丈夫比劃了什麽後買下了一副。
白知行猜想她大概是個啞的,他的故識恰好也有一位啞女,他因此也知道粗略地了解一些手語,覺得這個娘子的手勢做得有些許怪異和生疏,但也沒有太在意。
白知行看她好像對自己在畫的桃花扇面有興趣,雖然他不差錢,開個書畫店也就圖個樂子,但難得有人願意欣賞他這些畫,便爽快地說:“這位娘子如果喜歡這扇面,那等我畫完再制成扇子,您差人來拿,就當是我送您的了!”
做完時春日已至,這滿扇春色倒也應景,只是原本是要做九寸的十六方折扇,得改為七寸了。
沒想到他再見這位娘子時卻不是什麽愉快的場景。
那日是個晴天,暖得人酥了骨頭,只想躺在樹下做一場纏綿悱恻的夢,白知行早晨出門前折了一枝桃花插進畫桌前湖水綠的花瓶裏,花香帶着點春光的媚襲人,白知行被熏得昏昏然,午後困倦,便任性關了店歸家,走前還不忘從瓶中抽出那枝桃花。
他邊走邊把玩着那枝桃花,路過一條巷子,卻聽見裏面傳來異樣的聲響。
他疑惑地往裏看,一個壯年男子把一個女子按在了牆上,猥瑣面孔露了個不似人的獰笑,像野獸脫了人皮,正向她湊近,白知行當即丢了桃花枝要過去解救那女子,剛邁開一步便見那看着瘦弱的女子掙紮着拔了頭上的簪子,狠狠紮進了男子的手臂。
那女子是真的用了勁,血很快浸染男子的袖子,那男子捂着手臂退開,痛得面色猙獰。
白知行趁此順手撿了個磚頭沖上前,砸到男子後腦上,“砰”的一下,男子應聲而倒。
那女子捂住胸口喘着氣,向他投來感激的眼神,但面色卻很難看,對着他似乎想笑一下,沒提起唇角,就軟着身子倒了下去。
白知行趕快跨了一步上前扶住她,白知行只比她略高一些,人沒扶住,倒是被她帶得一起倒在了地上。白知行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藥味,大概是中和了她自己身上的味道,并不難聞,像放涼了的茶,是冷淡的苦澀。
剛才女子看過來時他就發現這是那天買走他一幅畫的那位娘子,白知行想,這倒也是緣分。
白知行眼中的瘦弱女子正是謝雲歸。
說來他今天出門和白知行也有點關系,他今日難得精神很好,早起伏在桌上臨詩,恰巧寫到晏幾道的“歌盡桃花扇底風”,想起了那書畫店老板承諾的扇子,算算時間該制完了,便出了門去取。
誰知被歹人尾随,意圖不軌,幸而得了救,只是他确也受了驚吓,再加上一番掙紮,脫力倒了下去。
白知行正為這突如其來的緣分發愁,卻聽見謝雲歸的呓語:“過……”,他的聲音很低聽不真切,落在白知行耳中卻确确實實是男子的聲音。
白知行若有所思地去細看謝雲歸的臉,忽略掉衣物發型這些外物的影響,只去看五官,美則美矣,卻還是能發現端倪,從白知行這個居高的角度,恰巧又看到了他隐藏在高領衣服下的喉結,再聯系他比一般女子高挑許多的身形……那天他做得有些蹩腳的手語好像也有了解釋——因為男扮女裝才不得不扮作啞巴,故而對手語并不熟悉。
原來如此。
謝雲歸緩過來後很快醒了,白知行把人扶起來,他沒有直接說破謝雲歸的僞裝,提出了送他回家,看謝雲歸扮作口不能言的樣子,用手指引着他,謝雲歸腿腳不太靈便,故而他們走得很慢,這個時節天黑得快,他們到謝雲歸家中已經是傍晚,天邊變成瑰麗的橙紅色。
謝雲歸有些過意不去,兩人只有一面之緣,他不僅救了自己,還被耽誤了一下午時間。
謝雲歸把人留下來,在茶花樹下泡了茶,兩人對坐着,謝雲歸給白知行倒了茶,袅袅的熱氣蒸騰着向上。
謝雲歸比劃着表達感謝時,白知行終于緩緩開口:“姑娘……或許我該稱呼你為公子?”
在謝雲歸的臉色剎那冷了下來,白知行卻繼續道:“公子不必太緊張……再好的僞裝都會有破綻,”白知行解釋了一番,又攤了攤手,“我只是恰巧發現了罷了,我并沒有惡意。”
謝雲歸臉色緩和些許,卻還是帶着防備,終于開了口:“白老板穎悟絕倫,是我太過大意了。”謝雲歸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白老板應該也看得出,我既然做了這樣的僞裝,必是不想讓人知道,白老板卻不管不顧地捅破了……”
白知行不喜歡喝茶,卻也學着謝雲歸喝了一口,看他泡茶喝茶的樣子仿佛是什麽珍茗,其實不過是最普通的茶水,“公子的敵意太重了,我真的沒有惡意,否則我也不會這樣直白地與你坦誠,在背後散布一些消息的成本可低多了。”
“白老板誤會了,不管怎麽說你剛剛救了我,我還沒來得及道謝,談何敵意呢?”謝雲歸直直看着他,“我們別打太極了,白老板不妨直說你的目的吧。”
白知行笑了,靠在椅背上的姿勢頗有幾分悠然,既然不懂品茶,便幹脆一口喝盡茶水,他放下杯子,杯底叩着石制桌面,發出細微的聲音,“只是想交個朋友罷了。”
謝雲歸沒想到他給了這麽個答案,謝雲歸只覺他在搪塞,剛要開口白知行卻突然湊近,謝雲歸被驚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往後仰了仰身體。
“只是那日看公子一眼看中我無人問津的得意之作,我心裏私認了公子作我的知音,想來公子在書畫上也有所造詣,想與公子交流一番罷了。”
謝雲歸說不上對書畫有什麽造詣,那日同過馳海從觀音廟回來後在街上閑逛,他不經常出門,難得出來一次,看什麽都有些新奇,會走進白知行的店,是被店外懸挂的燈籠吸引了。
檐下左右各挂了兩個燈籠,白日裏沒點起,燈籠面上的圖案便看得很清楚,畫的是梅蘭竹菊四君子,畫工雖說不上十分精妙絕倫,但也很精巧,看得出是有功底的人。謝雲歸起了好奇心,踏進了白知行的店。
謝雲歸看過幾幅畫,筆法放蕩不羁,并不循規蹈矩,比不上名家之作,但有一股子靈氣,謝雲歸看那挂了一牆的畫,加上桌上擺放得滿當的卷軸,猜測這店裏生意大概不太好,便買下了一副。
謝雲歸估計白知行說着把他當成知音就是一個随口說來敷衍的借口,雖然他看不透白知行想做什麽,但能感覺出他确實沒有惡意,既然他這樣說了他也就裝作信了,還順勢應下了幫他臨摹幾張古畫。
就當是報了今天相救的恩情。
如謝雲歸所想,所謂“知音”确實是白知行編的,臨摹古畫也不過是他為了創造幾個和謝雲歸接觸的機會現想出的。
要說他的目的,其實很簡單,只是想接近謝雲歸。
他自猜得出謝雲歸身份不簡單,單看他的不同常人的氣度,就知他必定是富貴人家嬌養的公子,卻拖着這樣一個病弱的身體流落到端陽這個小城,千金之子虎落平陽,且還是美人落難,實在讓他很感興趣。
他和他那位“丈夫”也該是逢場作戲,那個“丈夫”看着就是個粗犷的武夫,配着他實在格格不入,美人當配個能同他花前月下,吟詩作對的風流才子,才是登對的佳偶天成。
只是他不知道他口中的“武夫”回了家便是軟香暖玉在懷,芙蓉帳暖度春宵,雖沒有賭書消得潑茶香的風雅,但自有一番柴米油鹽的瑣碎樂事。
不關注城中各種傳聞的白知行自然也沒有聽說,城裏那個不務正業,因為輕薄婦女進了好幾次官府仍不知悔改的王二狗不知被哪個義士教訓了,被打了個半身不遂,以後再不能人事了。
不過謝雲歸還真認真為他臨了那幾副古畫,雖然因為是循規蹈矩地臨摹而顯得匠氣,卻也得了八九分形似。
但幾次送畫過來他都是着過馳海的手,連着那把扇子也一直沒有取走。
白知行被他的投機取巧弄得有點氣,卻也不好直接上門去質問失了風度。
謝雲歸只剩一幅畫未畫時白知行托過馳海給了謝雲歸帶了封信,信裏洋洋灑灑寫了許多,總結起來就是威逼利誘,攜恩圖報——要他親自來。
結果因着謝雲歸病了那幾天,白知行遲遲沒等到謝雲歸,倒是先見到了他不該在端陽見到的人。
過了三年閑适的生活,他終究不得不離開端陽。
于是他帶着那把早已制好的扇子,叩響了謝雲歸的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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