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A線

初夏将至,暗沉沉的天像打了個洞似的不停漏水,雨水稀裏嘩啦地砸在街道上,幾輛深黑色的車穿過路口,濺起一層水幕,很快就消失了。

這種天氣裏,商業街毫無疑問地顯出冷清之感,客人很少,但也不是沒有。

“歡迎光臨!”

挂在門內的彩色風鈴搖擺身姿,花墜鈴铛交錯,淌出一段溪水流淌般靈巧的樂音。

店員站在櫃臺後向門口望去,一個穿黑色雙排扣正裝的高大男人走進來,他沒帶傘,被雨淋了一下,但濕的也不是很厲害,店外應該停着車,他是從車上下來,然後走過一段雨,推開了兒童禮品店粉嘟嘟的門。

身後玻璃門自動關合,嘩嘩的雨聲被隔絕開來,空氣中只留下風鈴的餘音。年輕的女店員支支吾吾地說不出那句“請問您需要什麽”,她眼神躲躲閃閃不知道該往哪裏放,轉了半天還是放在男人的臉上。

“先、先生,不不不,是執政官先生,不對,長官……”

英俊又成熟的男人是很迷人,但不至于讓她如此失态,偷走她理智的是這張S國人都熟悉的臉。

“您好,”他徑直走到櫃臺前,沒有像大多數顧客那樣自己先在店裏轉一轉,“……我想給一個一歲大的孩子買生日禮物,請問您有什麽推薦嗎?”

S國人都知道卡佩執政官有個一歲大的私生女,算算日子,情人有孩子的時候正好是已故“第一夫人”蘭波·葛林若生命中最後的那幾個月,也就是說卡佩執政官在自己丈夫最後的日子裏還在出軌,這讓執政官夫夫雖然結局悲情但依舊令人豔羨的愛情故事瞬間變得有幾分可笑。

絕對是醜聞,私生子醜聞,也有人定義為性醜聞,但卡佩執政官絲毫沒有遮羞的意思,當初《亞瑟日報》用頭版頭條報道的題目是“最後的五月曙光,祝賀奧勞拉·卡佩小姐的誕生”。

“可以描述一下您的孩子嗎?”女店員忽然想到今天是五月的最後一天,她疑惑卡佩執政官為什麽要在這個壞天氣裏親自買禮物,但她必須表現得有職業素養,最高執政官進店就是顧客,“我們可以根據孩子的特點、喜好為您推薦禮物。”

凱文迪許沉默了一下,他在想是不是要保密,說出來也沒什麽危險,于是就流暢地告訴她:“女孩子,黑色卷發,身高六十九厘米,體重大約八千克,長了七顆乳牙,四顆上牙,三顆下牙,最近在長第八顆牙,牙疼不怎麽愛吃飯,咬手指,不讓她咬手指就咬人,喜歡大的毛絨玩具,不過家裏已經很多了,會走路了,走得不是很穩,需要有人在旁邊看着她,會說一兩個字,發音……”

“還有什麽需要補充的嗎?”他渾然沒有覺察到自己說了很多話,并且絕大多數都是廢話。

“不用,不用,已經很詳細了。”女店員連忙擺手,“我們有幾款很暢銷的兒童玩具,這邊請。”她從櫃臺後轉出來,差點用左腳把右腳絆倒,心中既興奮又有點兒膽怯,這麽晚了,店裏只有她一個人值班,好事讓自己撞上了,責任卻也要自己承擔,她一定要為執政官閣下提供最為周到的服務。

“……您盡可以放心,我們品牌定位就是安全與貼心……”她沒有誇耀本企業的市場定位是高端人群,因為所謂的高端跟這位一比都是低端,她暗想執政官這是要走親民路線嗎?這種天氣媒體跟拍不方便吧。說話間她往櫥窗外瞥了兩眼,除了模糊的雨霧,什麽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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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長牙期間什麽東西都會往嘴裏填,我希望不要有太多的小零件,您知道的,小孩子可能會把這些東西吞到肚子裏。”執政官在店裏停留了将近半個小時,還沒有決定要買什麽,條件一個一個往外抛,比坐在長桌前談判還鄭重。

“當然,當然,這、這些我們都會考慮到的。”女店員說話又開始結巴,跟執政官講話雖然光榮但要承受的心理壓力太大了,而且這個執政官還有點話痨,說好的果決型的領導作風呢?

凱文迪許推門出去的時候,夜色已混在雨水中落了下來,他把包裝好的禮物夾在腋下,飛快地跑向路邊停靠的黑色汽車。來時他漫步穿過一段暴雨,去時他奔跑着躲過零零散散的雨滴,到他坐進車裏,走可愛風格的花花綠綠的包裝盒硬是沒有粘上一滴水。

前座遞過來一塊手帕,凱文迪許用手帕粗略地擦擦被雨水淋濕的頭發,他平日裏打理的一絲不茍的頭發散亂地結成縷擋住側臉,有幾分狼狽,但他依舊是凱文迪許·卡佩,那個睿智與強大的代名詞。

作為近衛官的道森還是占據着執政官專車的副駕駛,這麽多年,凱文迪許身邊來來回回折騰了許多人,他是為數不多的與他親近的人。

車裏日常是備着雨傘的,早上凱文迪許把雨傘帶進國會大廈,傍晚急着要買禮物就忘了帶出來,他們出發時正好雨停,車跑在路上暴雨卻追了上來,飽滿的雨滴接連不斷地砸在車頂上,從車頂部滑落,彙聚成水幕嚴嚴實實地糊着車玻璃。

道森本來要替凱文迪許下車買禮物,果然,凱文迪許想都不想就拒絕了,不單單是因為生日禮物意義非凡,實際上凱文迪許對奧勞拉一直很上心,然而一個單親爸爸要操心的事情實在太多了,盡管貝克夫人把小姑娘養得白白胖胖的,凱文迪許總是覺得虧欠她。道森知道凱文迪許最近在考慮扶持科林費斯上臺。

“勞拉還咬人嗎?”道森見過凱文迪許手指上的牙印子,小姑娘牙還沒長齊,咬起人來一點兒也不含糊。

“少了,她可能知道咬人不對了吧,但最有可能的原因是貝克夫人學着給她做了磨牙餅幹,還買了磨牙棒。”凱文迪許想笑,表情做到一半忽然想到什麽,淺淡的笑意凝固在他臉上,他轉過頭去面對車窗外再次紛揚的雨霧,冷不丁問了一句。

“他……怎麽樣了。”

禁忌被鑿出米粒大小的洞,凱文迪許問完後仿佛突然從噩夢中驚醒,他冷冰冰地盯着剛要回話的道森,灰綠色的眼睛像是一對堅硬的寶石,“不用說了,我不想知道。”

克裏姆宮是S國領袖的住所,灰褐色的主體建築頂端高聳入雲,皺紋般雨水侵蝕的痕跡刻畫在宮殿外牆,無聲地展現了它所經歷的悠久歷史,每一塊石頭、每一處浮雕都穿越時空繼續訴說着舊時王權的無上榮耀與莊嚴,宮殿依舊堅固,裏面存放着數不盡的古董物件,最高執政官的卧室被安排在這座宮殿裏,後來他結婚了,“第一夫人”不喜歡克裏姆宮的主體建築,于是他們搬進一座更為年輕的建築,一座被爬藤薔薇包裹的米白色小型宮殿。

車燈穿透雨中夜色,前方只有被燈光捕捉到的顫抖的雨線,鋪天蓋地的雨聲包圍着這輛孤獨的黑色汽車,大約在十分鐘前汽車已經駛入克林姆宮的地界,現在他們依舊在茫茫黑夜裏漫游。

車停在宮殿流出的燈光裏,薔薇的影子在雨中晃動,凱文迪許進門後習慣性地站在原地,左等右等,等了半天也沒有見到那個邁着短腿沖過來的小家夥。他将濕掉的外套交給執事,拿着禮物一邊往裏走一邊柔聲呼喚。

“勞拉,我們的小勞拉在哪裏,勞拉……”

“波!”發音不正的“爸爸”過後,奧勞拉小火箭似的搖搖晃晃沖了出來,蓬松卷曲的黑色短發襯着胖乎乎的小臉蛋兒,她一腦門糊在凱文迪許腿上,胖胳膊抱着他的小腿,仰頭看他的時候,灰綠色的眼睛裏全是天真無邪的歡快與懵懂的依戀。

凱文迪許将手裏的東西遞給追上來的貝克夫人,然後彎腰抱起奧勞拉,他注意到奧勞拉右手攥着陶瓷的小人偶。

“勞拉,這是你今天收到的生日禮物嗎?誰送給你的呀?”

小家夥愣愣地看着他,可能沒聽懂,凱文迪許低頭看着她呆愣的樣子不厭其煩地重複了三遍,他沒指望奧勞拉全部聽懂,他喜歡對着她浪費時間。

奧勞拉一天天長大,她漸漸能夠聽懂人說話,也偶爾用簡單的單音節表達自己的意思。

“啊啊……”

很可惜,有時候這種簡單的單音節是凱文迪許聽不懂的。

“帶爸爸去看看勞拉今天收到什麽生日禮物好不好?”

“啊……”奧勞拉這次聽懂了,她往一個方向伸直胳膊,動作是要抓取什麽。

他抱着奧勞拉走進一間小客廳,這裏已經改成小孩子的活動室,白色長羊毛地毯上零散堆放着各式各樣的禮品盒,有的被拆開了,有的還系着彩帶。

“我已經檢查過了。”貝克夫人跟在父女倆身後,她盡職盡責地看護着奧勞拉,對這個可憐的小姑娘傾注了祖母般的疼愛。

“您做得很好。”

凱文迪許陪着小家夥坐在地毯上,她獻寶似的一一展示自己的玩具,新的舊的都往凱文迪許懷裏塞,凱文迪許也聽話地給她抱着這些玩具,奧勞拉把周圍的玩具全部撿完後,便爬着靠近遠處的玩具,小屁股朝着凱文迪許,一扭一扭的。

奧勞拉學會走路沒多久,更傾向于爬。她爬到一個玩具旁邊,抓着玩具站起來往回跑,學螞蟻搬家,一趟趟把玩具帶給凱文迪許。

“波!”這次她帶回來一個小盒子,包裝還沒拆幹淨,是今天剛收到的禮物。奧勞拉從盒子裏掏出一個陶瓷人偶,胳膊舉起來将人偶遞到凱文迪許眼前。

“波!”這是爸爸。

“是,是爸爸。”凱文迪許配合她收好代表“爸爸”的人偶。

“啊啊!”她又掏出一個小人偶收在自己懷裏,意思是這是自己。

“是我的勞拉,小勞拉真聰明。”

小家夥笑了,大大的眼睛彎成月牙,咧開嘴露出幾顆白白的乳牙。

胖手再次伸進盒子裏,這次她什麽也沒掏到,小家夥沒想到是這樣,她把盒子搖了搖,沒有聲音,盒子是空的了。她撲進凱文迪許懷裏翻那堆玩具,毅力十足地尋找缺少的東西。

“麻!”她終于找到了自己一直玩的那個人偶,眼睛睜得像葡萄粒一樣圓,媽媽,她說。

子彈再次打穿他的肺葉,凱文迪許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只能尴尬地瞧着奧勞拉攥着人偶。

“給貝貝吧,讓貝貝拿着這個人偶。”凱文迪許用奧勞拉容易聽懂的話跟她商量。

奧勞拉扭頭瞧瞧站在一旁的貝克夫人,她把媽媽跟自己兩個人偶放在一起,使勁搖腦袋。

怒火從肺腑裏升起,凱文迪許将懷裏的玩具放到一邊,僵硬着表情問貝克夫人。

“這件禮物誰送的?”

“夏普夫人。”

“艾瑪·夏普?以後不要讓她跟奧勞拉接觸。”艾瑪·邦尼特嫁人後改姓為夏普,但她依舊對蘭波保有特殊的情感。

凱文迪許把人偶從奧勞拉懷裏搶出來,連着盒子一起交給貝克夫人。

“扔掉。”他的态度很是強硬,完全不顧奧勞拉在旁邊扯着嗓子嚎啕大哭,小家夥仰着頭張大嘴哭嚎,眼淚順着臉頰往下滾,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臉跟脖子發燒似的紅。

克裏姆宮任職的執事們被哭聲驚動,進來詢問發生了什麽。

“沒什麽,小孩子鬧脾氣,”他又對着貝克夫人說,“快拿出去扔掉,別讓她看見這個盒子,一會兒就不哭了。”

然而奧勞拉突然張嘴咬住他的胳膊,頭一次有目的性地咬他。凱文迪許把奧勞拉抱在懷裏,她不松口,他也由着她咬。

窗外雨還在下,那個人仿佛借着陰沉的雨水再次籠罩了這座孩子哭鬧中透着冷清的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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