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A線

“今天又是糟糕的一天。”羅伯特院長套上自己的白大褂,端起剛泡好的茶抿了一口,視線不自覺地偏離到窗外。

“現在還是早上,怎麽能說糟糕的一天呢?”亞倫醫生正提着灑水壺給窗邊的植物澆水,他擇掉已經發黃的葉子,從不同角度反複觀察數遍,最後才滿意地将花盆擺回原位。

陽光和水滴一起停留在油綠肥厚的葉片上,晴朗的早晨連時間都是清澈的,會像幽澗裏的溪水一樣緩慢流動,遙遠的地方有鳥雀的啁啾,不是一種鳥,或細碎或婉轉,組合起來宛如一首樂曲,在轉頭的不經意的瞬間竄進耳朵裏,使人由衷贊嘆世間的萬千美好。

很美的一天,如果某人有個好心情的話。

“昨天晚上,你兒子給我打電話,說錯過了發郵件預約宿舍的時間,大學裏沒宿舍了。嗯?!沒宿舍出去住啊,問我有用嗎?是,是我的錯,我只把他生出來了,沒給他帶個殼,導致他現在還在為住的地方發愁,哦,對,還忘了給他帶腦子。”

亞倫醫生默默地站在一邊不接話,他已經沒有新詞來回應這個昨晚重複了無數遍的話題,從生理基因一路扯到心理關懷再到環境污染,他确實盡力了。

“要不是在這個醫院生的,我真懷疑當初抱錯了孩子,你一漢普大學畢業的高材生按說不會拉低我智商吧,怎麽孩子就這麽笨呢?!”羅伯特院長一臉苦大仇深,他癱在舒适的椅子上,嘴裏的話一刻不停地往外冒。

“沒有抱錯,我當時親手把他從你肚子裏抱出來,錯不了。”亞倫是首都醫院産科的主任,十幾年前,他以令人驚嘆的心理素質親手剖開丈夫的肚子,把自己兒子帶到了世間,當然,是在手術臺上。“再說,他長得這麽像你,肯定不會錯。”

“這倒是,他也就那張臉能看啦。”自己生的孩子,肯定不會嫌棄他醜的。

“這麽點事不值得你從昨晚一直氣到現在,年紀大了,是時候學着養生啦。”亞倫醫生雙手撐着椅背,俯身送給他一個告別吻,“新的一天,依然愛您,亞倫太太。”

“你急着跑什麽呀?就是不想聽我說話是吧。”羅伯特院長伸手拽住他的領帶,擡眼盯着他。

“每次你開會我都是第一個到最後一個走。”亞倫醫生露出無奈的笑容,用事實壓倒無理取鬧。

“不是,我今早不是煩這個,你去停車沒碰到,早知道我就跟着你去停車,從停車場進行政樓,我不應該從正門進的,艾瑪·夏普又把我給堵住啦,糟心,我都說了我沒有權利放她進去,她還是跟我拉拉扯扯,雖然怎麽看都是我在占便宜,但我是一個正直的有家室的人,她這樣纏着我,影響多不好啊!”羅伯特院長松開手,他轉動座椅面朝窗戶,這裏是三樓,三層樓之下艾瑪還沒離開。

聽完這一串話,亞倫醫生的領帶終于得到了解脫,他站直後用他握手術刀的手精準地調整自己的領帶、衣領,直到撫平所有褶皺。

“葛林若先生最近怎麽樣了?”自從孩子被抱走後,蘭波·葛林若就換了個主治醫生,亞倫醫生作為閑雜人等是不被允許進入那棟樓的。

“怎麽樣?最近精神還不錯吧,已經不用四個人二十四小時守着他了。他還年輕,但願別一輩子都想不開。”他不知不覺沉默下來,嘆了口氣,對亞倫醫生說:“博迪,上班時間到了哦,被我抓住遲到不太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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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院長大人,中午帶您出去吃飯,安撫一下您受傷的心靈。”

博迪·亞倫在院長嫌棄的催促聲中走出辦公室,行政樓有玻璃連廊通往其他功能區,他順着連廊穿過一片幽寂的人工樹林,一路上不斷有人向他問候,他都禮貌地回應,不時還要停下來交談幾句,幾分鐘後,他進入産科住院部,純白的空間,潔淨到仿佛一塵不染,人來人往盡量保持安靜,偶爾有新生兒貓叫似的哭聲,空氣中有消毒水的味道,但不像其他地方那麽濃重。

一個年輕男人抱着他的孩子從亞倫醫生身邊經過,明明沒有什麽相似的地方,這個場景卻讓亞倫醫生回想起蘭波·葛林若。

蘭波·葛林若毫無疑問是亞倫醫生在産科見過的最奇怪的人。

一列慘白車燈撕破夜色毫無阻攔地沖進首都醫院,行人慌忙退避,車前挂着的軍用牌照将行人的不滿轉換為好奇,沒等人多瞅兩眼,幾輛車很快就消失在視線盡頭。

那時亞倫醫生正在值夜班,他站在護士站前交代一些事情,聲音壓得很低,在醫院裏他們都習慣了小聲說話。突然,側面傳來一聲震顫的巨響,他手指一緊,下意識地以為遇到了恐怖襲擊,扭頭便看見一群穿軍裝的大高個子闖了進來,一個個走路帶風,嚴肅而沉默,像是連呼吸也沒有。他們迅速從他身邊經過,快到亞倫醫生都沒來得及做出反應。

“等等!出什麽事了?!”

亞倫醫生本不打算管閑事的,但他旁觀到最後發現這群人還帶進來一名孕夫,那孕夫的臉被黑色頭套嚴嚴實實地遮住了,高、瘦、膚色蒼白,穿着一身淡藍色的病號服,病號服上有“馬布裏城市醫院”一行文字,他的肚子看上去有五六個月大,可惜這名孕夫一點兒也不知道小心翼翼地保護胎兒,他被兩個人左右挾持着還在竭力掙紮,動作間黑色的污漬在藍色衣袖上逐漸擴大。

他在流血,亞倫醫生意識到這一點。

“等等,你們不能這麽對待他,就算他是恐怖分子,現在他也是受到法律特殊保護的。”他追着他們勸阻,甚至嘗試着接近那名孕夫,但他一直被強硬地阻擋在外圍,不知不覺竟追到了精神科。

他守在門外,門內傳出撞擊聲和低沉的嗚咽,他可以想象那名孕夫努力掙脫束縛,一群人壓住他,把他鎖在專門的椅子上。

掙紮的聲音從未斷絕,夜晚被從沉睡中喚醒,旁觀着此處的驚心動魄。

他本以為旁聽這種沒有希望的掙紮聲是最為殘酷的事情,他只是一名步入中年的醫生,沒有能力也沒有膽量與國家機器對抗,他所擁有的只是沒有多大用處的責任感與同情心以及用來救人的手術刀。他嘗試着聯系他的丈夫羅伯特院長,兒子接的通話,在通訊器那頭回答他:我媽去馬布裏了,不知道幹什麽,直升飛機直接落到咱家後院,風特別大,超酷。

亞倫醫生挂斷通話,意識到事情不簡單,他腦子裏亂糟糟的,仿佛處在一間擺滿電視的狹小房間,每一臺電視都尖聲播放着不同的畫面,又亂又糟。他來來回回緩慢地踱着步子,不時看向那扇緊閉的門,在某個瞬間察覺到幾分不對勁。

掙紮聲不是最殘酷的,最殘酷的是掙紮過後沒有聲音。

房間裏的聲音消失了,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寂靜從四面八方湧來,亞倫醫生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做些什麽。

門從內部打開,醫護人員從他身後跑進那個房間,亞倫醫生猶豫了一瞬,咬咬牙跟着混了進去。

空間很大,正中擺着一張椅子,剩下的只有人,房間裏站滿了人,頭頂的日光燈将所有陰影吞噬,白得讓人心顫。亞倫醫生不動聲色地移動位置,他好奇這個興師動衆之人的身份。

四個人合力将孕夫摁在椅子上,控制住他的肩膀和四肢,防止他亂動,他垂着腦袋,黑色卷發的尾端吊在半空中一動不動,這群人對待他就像對待一具随時會詐屍的屍體。一名女醫生安撫着靠近他,她剪開他染血的衣袖,露出一層厚厚的紗布,傷口已經得到妥善的處理,他不掙紮就不會流血。

“失血過多就要截肢,很疼的哦。”她柔聲跟他說,用對待孩子的态度。

女醫生熟練地剪開紗布,一點一點把浸透了膿血的紗布從傷口表層撕下來,這種情況一定很疼,但他沒有絲毫反應。不斷冒血的傷口呈現在衆人面前,圓形傷口,槍傷,而且是穿透傷,他的右手五指張開,指尖朝下,膚色發紫,這只手可能早已失去知覺。

她沒有吓唬他,這種傷不配合治療一定會截肢的。

“怎麽回事?”亞倫醫生問原先就在房間裏的同事。

這位世界頂尖的精神科醫生大風大浪見多了,他抱臂站在人群之外,藏在鏡片後的眼睛鎮定而冰冷,他往前擡起下巴,說:“自己看。”

亞倫醫生真沒想到會再次見到已故的第一夫人蘭波·葛林若,他不敢相信這個被摁在椅子上的精神不正常的人是風度翩翩的葛林若先生。印象中的幾次見面,葛林若先生總是安靜地跟在執政官身邊,他看人習慣帶着幾分溫柔的笑意,禮貌又優雅,讓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此時,蘭波·葛林若擡着頭,他給亞倫醫生的感覺就好像一幅被暴雨沖刷了無數遍的油畫,所有的顏色都褪去了,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和稀爛的畫布。他臉上裹着一層汗水,面色慘白,跟日光燈一樣白,有顏色的地方是那雙眼睛,眼白布滿紅血絲,紅血絲圍着漆黑的瞳孔。

瘋狂,他看人的時候眼裏只剩下瘋狂。

喉嚨裏發出咯咯的笑聲,蘭波·葛林若笑得渾身都在顫抖,所有人都守着他,聽他詭異的笑聲。他笑着笑着又開始哭,淚水從空洞的眼瞳裏冒出來,順着脖子流進衣領,成年人很難哭得如此狼狽,他變成了一個膽小的孩子,因為身處陌生環境而驚慌失措,用哭泣來尋求幫助。

“殺了我……”他一直在重複,重複懇求“殺了我……”

同一時間,凱文迪許還昏迷不醒地躺在馬布裏城市醫院的重症監護室中。

亞倫醫生後來才知道:執政官的專機在漢普河河面迫降,搜救人員在叢林裏發現蘭波·葛林若的時候,他正跪在胸口中兩槍昏迷不醒的執政官身邊,執政官的血流了一地,他跪在血泊中,張開嘴,槍口伸進嘴裏,準備吞彈自殺,情況緊急,搜救人員當機立斷開槍擊中他的右臂阻止他的自殺行為。

現場只有執政官和蘭波·葛林若兩個人,葛林若手中的槍缺少兩枚子彈,最重要的是他自己承認了,他承認開槍擊中了自己的丈夫。

他成功擊中了目标,一個是凱文迪許·卡佩,一個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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