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B線

锃亮鋒利的銀剪刀裁去密封雪茄頭,恩格斯·卡佩拿着點火機點燃雪茄,他坐在輪椅上,眼神不好,手也顫顫巍巍的,歪着頭皺着眉慢慢旋轉雪茄,火焰撩撥,待雪茄頭每一處都燒得平均時,他把雪茄送到嘴邊,吸了一小口。煙氣在舌尖流轉,在腭中逗留,許久後,灰白色的氣體從他鼻間緩慢溢出。

“你回來做什麽?”他食指中指随意地夾着雪茄,灰綠色的眼睛因為年老呈現出渾濁的狀态,只看向陽光明靜的窗外,忽視了站在門邊的凱文迪許。

恩格斯把剛點燃的雪茄放在煙灰缸裏,“搜查這裏想都不用想,卡佩家幾百年來從未被人搜查過,暴民動亂國王被送上斷頭臺的時候也沒有這樣的事情。”他說完這句話就停住了,凱文迪許沒搭話,獨處時沉默起來格外尴尬,書房裏只有他們兩個人,一坐一站,分別處在房間的兩端。恩格斯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我保證,卡佩家不會叛國,家裏都是自己人,沒有你要找的哪個國家的間諜。”

“換掉這身衣服,在家用晚餐,你媽整天念叨想你……那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挑個好的趕緊結婚,你弟弟的兒子都已經十五六……”恩格斯用食指點着凱文迪許身上暗綠色的帶有利劍荊棘紋章的軍裝,以父親的身份對他說教,好歹肯拿正眼瞧他。

凱文迪許此次前來卻不是來唠家常的,他往前走了兩步,走到那張漆得黑亮的大書桌前,漫不經心地摘掉白手套。

“爸爸,我今天一定要搜查這裏。”凱文迪許把手套攥在手裏,沒有找個地方放下。

動亂開始之後,卡佩家從北方的尼莫莊園裏搬到首都亞瑟堡的一處府邸,這裏正處在亞瑟堡的東城區,凱文迪許下令要挨家挨戶搜查的區域。

恩格斯擡頭看着這個已經長得比他高大的兒子,突然生出一絲無力感,擺擺手跟凱文迪許說:“我不同意,你走吧。”

“我只是來通知您,不是來尋求您的允。”

咣當一聲,半杯加奶紅茶連帶着青瓷茶杯全砸在凱文迪許胸前,他軍裝濕了一大片,黃銅紐扣沾濕後亮得像黃金。

“怎麽跟你爸爸說話呢!凱文迪許我告訴你,不要以為家族登報說跟你斷絕關系你就真的不是卡佩家的人,你爸爸永遠是你爸爸!”當初登報斷絕關系只是卡佩家族在政治風暴中的自保手段,掩人耳目用的,哪知道凱文迪許這小子真的就不回家了,“你突然從漢普大學跑掉的賬我還沒跟你算呢!你想幹什麽?想讓一家人都跟着你跑啊?!”

“我不同意,這裏是我的私人領域,即便是政府也不能侵犯。”恩格斯一副不想跟凱文迪許多說話的樣子,他煩躁地指示他,“你給我換身衣服去吃飯,聽懂了沒有?!”

“有一家人房子着火,消防隊趕去救火,房子主人說這座房子是我的財産,消防隊沒有權利救火,後來火越燒越大,燒掉了整個街區。爸爸,這件事不僅僅關乎個人權利,還牽扯到國家安全。”

寂靜無孔不入,傍晚的光影在流轉,金水般的陽光漫上凱文迪許棱角分明的側臉,他臉上的表情很堅毅,這件事沒有任何回旋的餘地。

“你懷疑這裏藏着間諜。”恩格斯蒼白的滿是褶皺的手指重重地敲着桌面,發出砰砰的沉悶聲響。

凱文迪許挺直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回答他:“例行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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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佩家的人都聚集在客廳裏,凱文迪許已經在樓上書房裏待了很久了,随他來的幾個軍方的人老老實實地等在府邸鐵門外,然而只要凱文迪許一聲令下,他們随時可以進來。

卡佩夫人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卡佩先生卻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恩格斯·卡佩風流成性,有很多私生子,他最大的兒子比卡佩夫人年紀還大。

此時心思各異的一家人分坐在客廳的幾張沙發上,男管家和女管家站在牆角,其他仆人都被要求待在自己的房間。

“媽媽,弟弟怎麽進去這麽久?”夏綠蒂翹腿坐在單人沙發上,她沉默寡言的丈夫站在她身後。

就在她問出這句話時,樓上傳來細微的動靜,衆人都擡頭往上看。凱文迪許推開書房門走了出來,他手搭欄杆一言不發地俯視樓下客廳,灰綠色的眸子将每個人的神情都收在眼底。

恩格斯的大兒子死于心髒病,留下個跳芭蕾舞的遺孀和一個不成器的兒子。那個四五十歲年紀的男人在凱文迪許看他時扭捏着從沙發上站起來叫了聲叔叔,凱文迪許點點頭作為回應。

二女兒嫁到亨特家,夫妻感情不和加上子女不省心,基本處于半離婚狀态,總是跑回來住。她一身貴婦的精致裝扮,裝作過得潇灑,實際上她丈夫的情人已經登堂入室。好巧不巧凱文迪許這個姐姐的兒子一直糾纏着蘭波,凱文迪許不知道是亞瑟堡太小還是蘭波太撩人,總之是陷在這種複雜又尴尬的關系裏出不來。

三女兒是夏綠蒂,凱文迪許同父同母的親姐姐,夏綠蒂太強勢,凱文迪許不願意遷就她,兩個人的關系僅止于表面和睦。

凱文迪許之下還有個弟弟莫桑·卡佩,也許是一起長大的緣故,他倆關系最為親密。多年不見,當初跟在他後面跑的小孩眼邊生出細紋,也對,莫桑的兒子都已經十五六了。

卡佩夫人喬安娜倒是沒見老,她保養得很不錯,最近正跟年輕俊美的家庭醫生打得火熱。喬安娜點燃一根細長的女士香煙,夾在指間任其冒着煙氣,她仰頭朝站在樓上的兒子笑了笑,她塗的口紅有點發紫,不适合她,倒顯得面色衰敗。她是個菟絲子一樣的女人,所有的骨氣都用在了出軌上。

軍方得到消息,一夥A國人得到卡佩家的庇護。

到底是誰?或者說這群人都有參與。卡佩家在S國的産業早就七零八落,大部分資産實際上都在A國,他們有理由為A國人提供避難所。

凱文迪許對男管家說:“約瑟夫,麻煩您一下,我要換身衣服。”他淡漠地把視線掠過衆人,轉身循着記憶朝自己多年前的卧室走去。

凱文迪許做不到絕對的公正,他在給他們機會,裝作什麽也不知道。

捧着新衣服的執事來得很快,凱文迪許一邊解領帶一邊打開門。

執事半低着頭,恭敬又謹慎地看了凱文迪許一眼,将衣服整齊地放在床上,站在一邊等着。

凱文迪許對着鏡子解襯衣紐扣,他忽然意識到執事還站在床邊,這才想起他不應該自己脫衣服。

于是他放下雙手,扭頭向執事示意,那人走到他面前,動手替他脫衣服。晚霞斜着投進鏡面再反射到凱文迪許臉上,血紅一邊,他只眯起眼,仍然站得像個比例完美的衣架。

沾髒的襯衣被執事疊好放在床上,那人拿來新的純白絲綢襯衣,抖開要披到凱文迪許身上。

上百次遭到暗殺的經歷總能為凱文迪許留下些東西,比如說對危險的嗅覺。

凱文迪許迅速往後退半步,金屬尖銳的頂端閃着星點般的光,稍縱即逝。身體的反應比大腦要快,他擡起手臂格擋,同時另一只手出拳,拳頭骨節青筋凸出,攜着極速帶起的細風與可怕威勢洶湧而來。

恩格斯的四兒子出了名的脾氣好,十分标準的舊式紳士,但這并不意味着他是個軟蛋。

那人顯然訓練有素,側身靈活地避過去,順便側踢撞開凱文迪許的攻勢。兩人各自退了兩步,不知出于什麽原因,凱文迪許沒有喊人,他獨自面對着暗殺者機械式的冷峻眼神和招招狠辣的打法,不驚不怒,心底難不難受只有他自己知道,畢竟在自己家裏遭遇暗殺的人用兩只手就能數清楚。

讓人驚奇的是,凱文迪許這樣一位嬌生慣養的少爺居然能招架住經過幾年甚至十幾年專門訓練的特工。凱文迪許确實系統地學過格鬥和擊劍,然而不過都是些欣賞價值大過實戰的花架子。

手腕被人扭住,骨頭承受着巨大的壓力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嘣聲,凱文迪許忍着身體的疼痛反手禁锢住對方,借着慣性将他摔倒在地上。那人很厲害,一腳踹在凱文迪許膝蓋也把他帶到地上。

兩個壯年男性的互毆場面絕對壯觀,汗水染着侵略性極強的荷爾蒙氣息在肌肉蓬勃的肢體上流淌,這裏沒有觀衆,只有生與死的較量。

凱文迪許晃晃腦袋,半邊頭針刺似的疼,剛才沖着太陽穴的那一拳被他半路截下了,若是打實的話,他基本就要交代在這裏。那人也不好受,結結實實地承受住凱文迪許當胸的一腳,摔出去撞翻人高的穿衣鏡。

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從門外延伸進來,凱文迪許的護衛到了,他扶着床自己站起來,用手背擦掉嘴邊的血跡。那個人比他慘,躺在玻璃渣裏倒氣,可能是踹斷的肋骨紮進肺裏,口鼻裏流出粘稠的血液。接下來凱文迪許聽到女人的驚呼,是他那個嬌弱的媽媽。

“看看這人還能活嗎,趕快送到醫院去。”凱文迪許的聲音低啞,他穿上那身髒了的軍裝,用手帕捂着嘴悶聲咳嗽,沒看堵在門口神色慌張的家人,只吩咐:“封鎖這裏。”

凱文迪許這一天過得足夠郁悶,沒想到去醫院看蘭波時蘭波又不見了,特殊病房裏空蕩蕩的一縷人氣兒也沒有,唯獨團成球的被子證明之前床上睡了個人。

他既懷疑蘭波這人有問題,又擔憂他腦袋上的傷,馬上派人去找。自己也閑不住,心裏煩躁,踱着步子在樓道裏亂轉。

走到一處拐角凱文迪許聞到股煙味,醫院是禁煙的,凱文迪許拐過去定眼一看……好吧,昨晚剛撞到腦袋的人頭頂紗布,開着窗戶,吹着徐徐的微涼夜風,對着那深沉的夜色吞雲吐霧。

明滅火光在角落深處,蘭波胳膊撐着窗臺,弓背撅着屁股,背對凱文迪許,線條很美。

故意的咳嗽,蘭波應聲回頭,他原本的憂郁少年的感覺在看到身後是凱文迪許時立馬吓得煙消雲散,後背緊緊貼住牆壁,身體繃得筆直,拿着煙的右手不動聲色地藏在身後。

有些笨拙,讓人想笑。

凱文迪許一步一步靠近蘭波,優雅得像只把老鼠逼到絕境裏的貓,穩操勝券,不動聲色。

蘭波這只被抓到抽煙的小老鼠吓得要死,恨不得把那個從病房裏溜出來的自己捶死,他嘴裏還含着一口煙,怕噴出來,憋着氣不能說話,濕漉漉的眼睛看着凱文迪許俯過來的臉。他看到凱文迪許那張貴氣的臉上有青紫的痕跡,似乎是跟人打架了,不過他現在不能說話!

“你在這裏做什麽?”凱文迪許問他,兩人挨得太近,凱文迪許的嘴巴幾乎要貼着蘭波的眼睛,他一說話熱氣就粘在蘭波眼皮上。

忍着,不能說話!

蘭波憋得難受,他小範圍地搖搖頭,背地裏用手指掐着香煙,然而他碰到另一只手,有點粗糙,指腹有薄薄的繭子。

抽到一半的煙被人拿了去,蘭波心想壞事了,凱文迪許讨厭煙味,他就應該早點把煙戒了。

“戒掉。”命令式的語氣,可惜說話人隔得太近,無端生出扯不掉的暧昧。

蘭波感覺到凱文迪許沒有生氣,于是那顆懸着的心又回到胸腔裏。他微擡起頭,貼着凱文迪許的鼻子緩緩吐出藏在口中的煙氣,煙霧缭繞在兩人之間,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頭還疼嗎?”凱文迪許在殘留的煙味中問他,他攥着蘭波的手,很熱。

蘭波終于能說話:“你臉怎麽了?”

“摔的。”得到如此敷衍的答案,蘭波推開壓在他身上的男人,利索地跑了。

空氣中還飄蕩着純厚的煙草氣味,凱文迪許從蘭波手裏奪過來的那根煙還在燒,他站在蘭波剛才站的位置,近乎相同的姿勢,夾着煙湊到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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