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B線

亞瑟堡警察署本不願為此等小事打擾卡佩将軍,奈何這一任探長德裏安·米勒是個死腦筋,工資不見得能拿多少,膽子倒是不小,直接越過頂頭上司署長閣下,将協查通知寄到了卡佩将軍府上。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卡佩将軍非但沒有怪罪的意思,反而真在隔天日光晴好的下午,準時準點到警察署報道。

澄澈的陽光在窗臺上跳躍,每一粒塵埃似乎都清晰可見,由細微氣流帶動着在光中停留,緩慢移動。幾輛車沉默着駛近跑遠,除了車轱辘碾過馬路的摩擦聲,只剩騎士廣場飛來的灰鴿子停在屋頂上咕咕叫。

署長閣下悠閑地癱在椅子裏享受午後時光,突然,他嗖得端正坐姿,抹平梳得油亮的頭發——下屬告知他,卡佩将軍的車就停在警察署外。

如果德裏安此時沒跟卡佩将軍待在一起,署長一定會立即要求德裏安滾回家睡覺,并且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期都會是獨屬于德裏安的假期。

德裏安是位矮個子的中年男人,他嘴唇上方留着一撮小胡子,灰色的眼睛安然地注視前方,腳下的每一步都穩穩當當地踏在地上。

他握住門把打開接待室塗成深藍色的門,先凱文迪許一步走了進去,立在牆邊一手推住門,待凱文迪許也進去之後,轉身将門關好。

雙方落座。

“您介意錄像嗎?”德裏安指指牆角的監控,他接下來将問到的內容事關隐私,大人物的隐私。

凱文迪許坐在他對面,沒有看向他指的位置,直白地回道:“不介意。”

他沒有多餘的表情,帶着疏離感,讓德裏安誤以為卡佩将軍心情不佳。

“前天晚上,是否有人拜訪過您。”

德裏安問得很是籠統,不過凱文迪許知道他想問什麽,“蘭波·葛林若先生在那天晚上拜訪過我,大約十一點,隔天早上七點多離開。”

“你們一直待在一起嗎?做了什麽?”

凱文迪許停頓片刻,視線集中在德裏安臉上,緩慢開口:“發生性關系。”

鋼筆尖在紙上暈出一團黑,德裏安搞不懂上層人士的彎彎繞繞,盡管蘭波已經交代過那天晚上跟卡佩将軍在一起,此時,他才真正相信卡佩将軍和與他立場相對的葛林若副官存在這種暧昧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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秒針一點點跳動,零零碎碎的交談過後,德裏安站起來,繞過桌子與凱文迪許握手。

“感謝您的配合。”

他送凱文迪許離開,凱文迪許在門前突然停住腳步,嘴角微抿卻是有話要說。

凱文迪許思慮到現在,他确實猶豫,因為他要說的話對蘭波很不利,最終,他擡眼注視着德裏安,平靜得如同聖龛上雕刻的神像。

“他很奇怪,”凱文迪許說了一句,“那天晚上,葛林若先生應該是在……悲傷。”

“到底要讓我說幾遍?你們煩不煩?做.愛。”蘭波放松地靠着椅背,仰頭,漆黑深邃的眼瞳望着灰白的天花板,幾捋烏黑的碎發散在眼前,他臉上每一處細節都表現着不耐煩。

單調,無聊。

昨天一天耗在警察署,今天又到保密局報道。

“去懷特夫人那裏是為了做.愛,去卡佩将軍那裏也是為了做.愛。”他語氣很是輕松自在,糜爛的私生活從他嘴裏吐出來與吃飯喝水無異。

像個孩童,不谙世事,同樣,不知廉恥。

“懷特夫人可不是這麽說的,她說您那晚十點左右就離開了。”保密局的制服是全黑的,人坐在陰暗裏與之融為一體,只有聲音,精準地傳入蘭波的耳朵裏。

蘭波直起腰來,手肘放在桌面上,他笑了一下,短促的嘲諷,眉眼鮮活豔麗,仿佛午夜吸食人血的鬼怪,“如果她丈夫沒有回來,我或許會留到淩晨。”

“那天晚上,久不歸家的懷特先生突然出現,在您的意料之中吧。”

蘭波無辜的表情很完美,他抱怨道:“我如果知道怎麽會從窗戶翻出去,花園裏種的玫瑰劃破了我的小腿。”

那晚有兩個人先後聯系懷特先生,每個人都要求他回家。懷特先生回家的意圖從為情婦讨公道變為捉奸,怒氣值噌噌往上漲,不顧妻子的阻攔沖進卧室,只看到皎潔的月光湧進敞開的窗口。

“懷特先生接到兩次通訊,其中一個是珍妮弗·威廉姆斯,另一個我們查到是傑斐特·亨特身邊的保镖。”對面審訊者的面孔從黑暗中顯露出來,不無威脅地與蘭波對視,“希望不會與您有關。”

“嗯哼。”蘭波挑起一側的眉,眨了眨眼。

當然不會跟蘭波有關,他只是暗示而已,沒想到埋的兩顆雷都成功引爆。

秘密警察接着問:“安吉麗娜·泰勒出事之前曾與您通訊,說了什麽?”

“她想見我。”

“為什麽?”

“想我了呗。”蘭波露出無奈的神色,暗含着丁點兒對求愛者的厭煩和不屑。

蘭波·葛林若交往過的人很多,其中不乏名流貴族,但他偏偏還要跟個妓女保持暧昧的關系,并且持續多年。這不禁讓人起疑,兩人之間如果不是真愛,那一定有其他的原因牽絆着他們。

“您看起來對泰勒小姐的死亡并不感到悲傷。”

“本來是很傷心的,畢竟她是位非常有意思的姑娘,但現在我為什麽要為她悲傷啊,她把我卷進了間諜案裏。”

對方敏銳地抓住字眼,“您承認她是A國間諜?”在卡佩府邸抓住的幾名A國間諜只交待了位于瓦維娜大街的聯絡點,卻說不出聯絡人是誰。

蘭波攤開手,反問道:“安吉麗娜不是間諜嗎?不然我為什麽要坐在這裏?”

前天夜裏,十點到十一點之間,安吉麗娜·泰勒從三樓窗口仰面摔下,後腦勺粉碎,腦漿和鮮血爬滿路面,她的臉還是幹幹淨淨的,未施妝粉,竟顯出幾分青澀的美,鹿眼圓睜,注視着月色無邊星光黯淡的天空。

她很年輕,只有二十三歲。

房門由內反鎖,嬷嬷找鑰匙打開房門後,一切正常,格式化的華麗裝飾,散亂在地板上的服飾珠寶以及餅幹碎屑。桌子上有一對用過的茶杯,茶水半滿,一只茶杯裏驗出三唑侖,一種快速吸收的安定類催眠藥物,俗稱迷藥。

不出意外,她的體內也有三唑侖成分。

像是謀殺。第二天有人作證,當天晚上目睹安吉麗娜和同在小白樓謀生的瑪麗·維爾發生激烈的争執,兩人察覺有人之後就裝作無事地各自離開,瑪麗有作案的嫌疑。但很快瑪麗就被人發現渾身赤裸地死在浴缸裏,脖子上有淤痕,皮膚水腫膨脹,怕是一碰就會脫一塊皮。

秘密警察繼續問:“您認識瑪麗·維爾嗎?”

“名字有些熟悉,您把她的照片拿來,也許我可以想起她是誰。”蘭波沒有說謊。

滴水不漏的表情和言語讓對面的秘密警察感到不悅,他緩緩站起來,脫掉外套擋住監控,走到蘭波身後。

“蘭波·葛林若。”他圍着蘭波繞了一圈,打量着他,“你舉辦宴會,鎖定懷特夫人,因為懷特家的府邸與瓦維娜大街僅隔了一個街區,你跟懷特夫人回家,借懷特先生脫身。”

“潛入小白樓,殺死安吉麗娜·泰勒,還随手解決了一個目擊者,瑪麗·維爾本不在你的計劃之內,她只是個看到你的可憐蟲。”

“是不是這樣?”

“有罪推定?”蘭波笑了,他右手食指指側摩挲着唇角,回答他:“既然您已經認為我有罪,過程如何其實無所謂。奧,對了,請用敬詞,用‘你’來稱呼長官,實在不禮貌。”

保密局的人顯然是咬住了他,這與警察署的人不同,警察想找到瓦維娜大街兩起命案的元兇,秘密警察想揪出可能存在的間諜。

“抱歉,長官。”那人對于自己的失禮沒有絲毫的心理負擔,他回到原位坐好,與蘭波兩相靜默片刻。突然問:“您嗑過助興的藥嗎?”

三個穿黑色制服的秘密警察從角落裏走出來,走在最後的人手上端着托盤,距離靠近,就可以看到托盤裏整齊的一排注射器,注射器早已吸滿不同顏色的液體。

蘭波意識到這不是排查間諜,而是……排除異己。喬治·邦尼特不滿于蘭波和凱文迪許接觸,他終于要對他下手了。

“別這樣,我保證我說的每一句都是實話。”蘭波剛想站起來就被兩人一左一右摁在椅子上。他言語上似乎已認慫,然而得體的微笑卻一直挂在臉上,從注射到注射結束,牢牢地挂在臉上,像一張面具,掩蓋深層的情緒。

“現在我可以試一下注射的是什麽藥了,”藥效還沒來,蘭波暫時清醒,“不是硫化噴妥撒納劑,我沒有感到疼……是不是東莨菪堿?可我覺得我現在很清醒,我語言表達是不是很正常?”

“別急,長官,這些我們都有,您可以慢慢試。”說話者再次隐入黑暗。

房間升溫,汗水從下颌角滴落,暈透白襯衣,喘息一下重過一下。

很熱,又有點癢。就好像螞蟻掉進蜜罐裏。

蘭波在心底罵了句髒話,他不自覺地夾緊雙腿,警惕地面對房間裏的四個人。

上一次世界大戰中,某國軍隊用注射春.藥的方式折磨淩辱女俘虜,手段夠肮髒,效果其實不錯。人在持久的極度亢奮中,意志力逐漸瓦解,喪失尊嚴,大喊大叫,用量過多甚至會直接猝死。

“我天,這種藥怎麽報銷?”蘭波強忍着不适,慢慢說:“勁頭挺足的,我。”

只見蘭波一頭紮在地上,倒地渾身抽搐。秘密警察們立馬圍了過來,蘭波·葛林若現在不能死,暗處有不少眼睛正盯着這間審訊室。

圍牆之外,有華燈初上,也有霓虹下的陰影。

一切都還不明晰,可以确定的是,這片土地即将迎來新的洗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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