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房間裏吊着的是華美的水晶燈,光線璀璨但不刺眼,鋪在地上的是暗紅色花紋的羊毛地毯,厚實的窗簾也是暗紅色,把落地窗遮的嚴嚴實實,仿佛常年都不曾拉起來過。

令秦亦驚詫的自然不是這些東西,而是那立在地毯上,一個個的人影!

他們的長相也非常眼熟,貌美的女明星,身材火辣的名模,還有少數俊秀的男孩。在明亮的燈光下,每個人都睜着眼睛,或是滿面笑容,或是愁眉緊鎖,或是高傲冷漠,不論是什麽表情,他們就這樣靜靜地、直勾勾地盯着秦亦,盯得他頭皮發麻。

有那麽一瞬間,秦亦幾乎以為自己到了一個時尚Pаrty的會場,但是寂靜無聲的四周馬上讓他否定了這個詭異的可能。

“這些都是……蠟像?”秦亦眯起雙眼仔細端詳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外國女模,金色的大波浪長發,身材妖嬈,微微上挑的眼角下一顆淚痣,眼裏像是藏着鈎子似的,七分美豔三分魅惑,顧盼神飛,生動得如同真人。

秦亦認得她,那是前年的世界超模大賽的冠軍得主,當年也曾在巴黎紅極一時,如今似乎轉行進軍演藝圈,便漸漸沒了聲息。

她身上的穿的衣服,也是專門給她量身定做的,熱情如火的紅色綢緞,把她的曲線勾勒得纖毫畢現,抹胸和裙擺邊緣點綴的金色鱗片,在燈光下泛着迷人的光暈,與她的金發交輝相映。

“對,這裏是我的私人蠟像館。”裴含睿順着他的目光看向金發女郎,輕輕嘆息一聲,“她叫Lisa,在她最紅最風光的時候,我給她打造了這件晚禮服,然後訂做了這個蠟像,再之後……我就和她分手了。”

“……為什麽?”秦亦說不上心裏是什麽滋味,他眸光複雜地望着裴含睿,靜靜等待對方的解釋。

“因為她越界了。”裴含睿從靠牆的酒櫃裏取出一瓶上世紀的波爾多紅酒,斟了兩杯端過來,語氣隐含着淺淡的惋惜,“她是個天真的女子,在這個圈裏實屬難得,只可惜,後來她變了,違背了當初的約定,不滿足于淺嘗辄止的短暫情緣,甚至向花邊記者暗示懷了我的孩子。”

“所以你就跟她分手?”秦亦語調略微上揚,嘲弄對方荒誕的戀愛史。

哦不,或許連戀愛都稱不上,只是——逢場作戲的情史……

“那麽其他的蠟像,也都是你以前的老情人?”

他左右環視一周,在水晶燈光芒的籠罩下,每座蠟像臉上都蒙着一層朦胧的光,時間在這裏,都宛如停止了流動,把最美好的一面永遠定格在了這一刻。

裴含睿微微搖頭,他手指捏着高腳杯輕輕轉動,深紅色的酒液立刻蕩出幾層漩渦。

“并非全部,大部分只是被我挑中擔任過我的主秀,或者我認為他們身上有足夠值得我收藏的美麗之處,才能夠出現在我的蠟像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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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于可以肯定,你一定是你爺爺的親孫子,收藏這種東西……變态基因是遺傳的吧。”秦亦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在蠟像之間來回走動,一個個看過去,大致數了數,起碼有二、三十個,每一座的工藝都極其精美考究,從面部表情到造型動作無不栩栩如生、惟妙惟肖,身上的衣服也全是由裴含睿親手設計,作為一個私人藏館而言,可謂是真正的大手筆了。

“這個人……是誰?”

走到藏館深處大約中央的位置,一個造型與衆不同的蠟像吸引了秦亦的目光。這也是一個女人,從眉眼看來是個成熟的女子,瓜子臉,柳梢眉,神情溫柔如春風拂面,又如名花優雅得體,她雙手輕輕搭在小腹處,身上的衣着沒有有任何時尚的元素,顯得簡約而莊重,活脫脫一個典型的東方閨秀,一點都不像浮誇的娛樂圈裏搔首弄姿的女人。

“那是我的母親。”裴含睿的聲音淡淡自他身後傳來。

秦亦并不意外,光看這個塑像,便讓人産生一種“難怪能生出裴含睿這樣的兒子”的感覺。

細看片刻,秦亦疑惑道:“這件衣服不像是你的設計。”

“啊,是啊,因為我無法給她設計衣服。”裴含睿緩步上前,跟秦亦并肩站着,靜靜凝着母親的容顏。

明白他話裏的涵義,秦亦打住了繼續追問的沖動,站在原地沉默不語。

因為母親已經去世了,再也無法親手準确地測量她年輕時的尺寸,就連這個蠟像恐怕也是按着老照片和模糊的記憶估測着制作的,而以裴含睿的個性而言,可能存在誤差,他寧可不做。

又或許是實在無法給母親設計出令自己滿意的款式,啊,誰知道。

誰讓裴含睿是一個對“不完美”無法容忍的藝術家呢……

秦亦只能憑着對他的了解,隐約猜測着。

“為什麽……要收藏蠟像?”秦亦環顧四下,那些重重的雕塑在夢幻的水晶燈下無聲地釋放着特有的魅力,它們被燈光拉出交疊的影子,雜亂地映在紅地毯上。

“因為人是最善變的動物,不管是生命、美貌、健康、抑或是感情,終究是有保質期的。”裴含睿面容平靜看不出喜怒,聲音清冷地道,“與其讓他們的美好在時間的流逝下消磨殆盡,不如用這種方式,得到永恒。”

聽着他的話,秦亦久久不語,裴含睿轉過身凝望他,深邃的眼眸裏仿若飽含着無盡的深情,他伸手撫上對方的臉頰,靠近他的耳畔,低沉的嗓音好似杯中醇酒般醉人:“這個世界上除了死物,沒有什麽是永恒的,尤其是感情。無論友情、愛情,甚至親情,都終會淡去,不同的只是時間的長短罷了。”

“友情這個玩意靠利益維系,有和沒有,不鹹不淡。親情還能靠家庭來維系,可惜很多時候,深厚的血緣卻還比不上普通路人。”

“至于愛情,是最可笑的東西。最開始只是荷爾蒙和欲望的結合體,然後平淡下去之後,尚還勉強在一塊兒的,只不過是因為習慣了彼此的存在而已。”

聽到這裏,秦亦不由嗤笑一聲,伸手插進他發間,用力把他的腦袋拽開,頭發往下輕扯,讓他仰頭對上自己的眼。

“你不覺得,之所以有這種偏激的觀念,是因為你——太過于追求完美了嗎?而且還是那種虛無缥缈的完美。這世界上哪有永恒不變的東西?就是你我,百年過後也要化成灰,說不定還要跟翔混在一塊兒當花肥呢。”

“不可否認,這些雕塑把他們的青春裏最美好的一面從殘酷的時光中奪了回來,但是,假的終究是假的,沒有血肉,沒有生氣,空有一副空洞的皮囊,終日被隐藏在不見天日的藏館裏,等待着主人偶爾有興致的時候進來看看。這種所謂的‘永恒’,送給我都不要。”

“沒聽過一句話嗎?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你連去‘擁有’一份真正的感情都不敢,所以也只能躲在你幻想出來的理想國度裏自欺欺人,只要有一方動了心你就要立刻結束掉,你不是不屑愛情,而是在畏懼。”

秦亦垂眸盯着他,看着裴含睿臉上的溫和從容一點點抽離,最後蕩然無存,變得越來越冷漠,秦亦扣住他的後腦跟自己拉近了一點距離,嘴角邊擎着諷刺的笑容,慢條斯理地道:“你在畏懼……失去它。你害怕,怕一旦付出感情,将來卻有一天變得像你的父母……”

“夠了!”裴含睿突然掙脫了他的手,語氣沉得前所未有的壓抑和冷淡。

秦亦的目光銳利如同利箭,稍一對視,裴含睿便覺得內心都被瞬間洞穿了個洞,堵都堵不住。頭頂水晶燈高高懸挂,他卻是燈下那一點黑。

“被愛人背叛的滋味,你難道不是比我更深刻的嘗過麽?”

秦亦漠然地道:“那又怎樣,肚子總是會餓為何還要吃飯?反正要睡覺幹嘛要起床?人橫豎都會死你還活着幹什麽?”

“……”

裴含睿似乎覺得跟他争論這個有點蠢,便不再說下去,方才的些許失态仿佛幻覺一樣眨眼就不複存在,他捏了捏眉心,很快又恢複了一貫的沉穩淡定,“不說這個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何挑中你?來看看這個。”

裝,讓你裝,看你還能裝多久……

秦亦看着裴含睿的背影,竟無端的心情好了點,雖然這個男人的外殼還是堅硬地刀槍不入,不過他總覺得在方才的某個瞬間,還是被自己戳進去了一個看不見的小孔。

他也說不上自己對裴含睿是什麽心态,總之,不太想看到他流露出消極孤寂的模樣吧。

跟着裴含睿走到藏館的盡頭,原本秦亦以為能看見什麽跟自己有關的東西,結果——那裏只有一個光禿禿的玻璃臺,上面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

其他的蠟像都是用金紅色的攔繩分隔開的,只有這個玻璃臺,也許是因為沒有放蠟像的緣故,連攔繩都沒有。

“褲子都脫了你就給我看這?”秦亦忍不住壓着眉毛,虛着眼盯他。

裴含睿笑了笑,道:“我收藏了那麽多蠟像,卻始終沒能打造出最完美的那一尊,所以這個玻璃展臺一直懸空至今,是我多年來心中最大的遺憾。以前我也物色過很多目标,身材樣貌比你更好的不是沒有,但是等我接觸過他們之後,總覺得他們身上少了一些特質,最多能做一尊普通蠟像收藏,沒有一個能夠放在此處。”

見秦亦一臉不置可否,他繼續說道:“你可能已經不記得了,兩年前,我機緣巧合下看見過你第一次走秀的視頻,當時的細節我記不清了,只依稀記得那時的感受,既青澀又狂放,充滿着生機和朝氣,氣質非常符合我那時設計的思路,然後我吩咐助手給你去了一封NL新裝試衣的邀約郵件,結果沒想到郵件一去就石沉大海,根本就沒有得到你的回音。後來助手回來跟我說,你是國內一個新銳設計師的‘專屬模特’,不接其他任何的廣告和秀。”

“我跟你說過的,那時我真的很詫異,甚至覺得你很可笑……現在還是覺得挺可笑的。”裴含睿攤手,沖他挑了挑眉。

這家夥是有多小心眼啊……逮住機會就要反諷回來。

秦亦不禁在心裏鄙視他,你以前就見過我了,還裝作陌生人跟我搭讪?

像是看透了他的內心的想法,裴含睿又補充道:“因為這事的不了了之,我就不再關注你,很快就把這件小事抛到腦後,直到後來,我授命回國,沒想到在大街上又遇見了你。當時我還沒認出來,只是覺得你有點眼熟,後來才想起來。”

“那麽,你現在是想告訴我,想把我做成蠟像?”秦亦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只是尾音略略上揚。

裴含睿淡淡搖了搖頭,指尖摩挲着酒杯的邊緣,一只手插在褲兜裏,注視着他,淺笑道:“我一直在考察你,你雖然具備了一些基礎,但是離我理想的狀态還遠遠未夠,不過,你也是我見過為數不多,悟性最高學得最快的模特,啊,臉皮也最厚。”

“……最後一句不用特別加上也沒關系。”

“呵呵。”裴含睿低笑出聲,伸手環住他的腰,“也最可愛,我總覺得,好像越來越被你吸引了。”

秦亦垂眸看他,眨動的睫毛都一根根清晰地倒映在眼裏。

把頭埋進對方肩窩,裴含睿側過臉輕輕啄吻他的頸項,輕聲道:“對我來說,這似乎不是什麽好事啊……”

“你很自信嘛,好像你還沒問我答不答應讓你做蠟像啊。”秦亦把他拽出來,用一副快來好好求我我才要考慮的表情,斜睨他道。

裴含睿失笑道:“我若選誰做蠟像,一定會為他量體裁衣,專門設計一套衣服,除了他本人和蠟像,再無第三套,你可知道,有多少頂級模特想求我給他們做設計都求不到。”

“誰稀罕。”秦亦挖了挖耳屎,面露不屑。

明知他在裝樣,裴含睿也不戳穿,只是又默默加了一句:“另外還有200萬的肖像費,看來你也不稀罕了。”

“……軟妹幣嗎?”秦亦耳朵尖一動,嗖的一下扭過頭。

裴含睿微笑道:“美元。”

秦亦頓時不說話了,沉默片刻,猛地握住了對方的雙手,雙眼冒着綠光,鄭重地道:“說吧,有什麽條件我都答應你!請務必把我塞進這個玻璃櫃!”

“唉,你啊,能被我收藏在這裏的,除去我母親不談,最差也是世界級一流名模,等你有那個地位,怎麽會缺這區區200萬。”裴含睿無奈又好笑地嘆了口氣。

秦亦眼睛晶亮亮地道:“反正那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不如你先把我塞進去,反正我還欠你100萬,這樣一扣,你還占便宜了。”

“……我怎麽覺得你的邏輯有哪裏不對?”

秦亦軟磨硬泡了好一陣,美男計都用上了,裴含睿心安理得享受跟他耳鬓厮磨,偏偏就是不松口,最後實在拿他沒有辦法,只好許諾道:“蠟像嘛,現在肯定是還未夠格的,不過衣服倒是有點靈感,明年的亞洲超模大賽如果你能抱個冠軍回來,我就破例給你設計。否則,免談。”

其實秦亦當然明白這家夥的嚴苛程度,能把底線退到這個地步,已經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一不小心又占了大便宜啊。

走出藏館的時候,秦亦心裏還打着小算盤,裴含睿走在他身邊,面上時不時流露出的深沉心思,他沒有注意到。

兩人走回書房,今晚裴含睿沒有讓他走臺,而是帶他來到自己的書桌前。

紅褐色的實木歐式書桌,看上去已經有些年頭了,桌面很大,上面整整齊齊地按照日期堆疊的設計線稿,還有一些書籍和紙質文件。靠牆的是一大排直通天花板的書櫃,從中間的小門進去還有一個更加寬敞的藏書閣,今晚教授的內容以服飾設計為主,真正需要保密的成品設計稿都放在專門的保險櫃裏,秦亦自然看不到,裴含睿桌上的那些,準許他随意翻看。

“這些寫的都是什麽?”秦亦手裏拿着一副大型人體線稿,描繪着人體各處的比例分割,标注和說明全是外文,秦亦看了半天也沒看懂。

“那是法語,寫的體表各個部位的說明,還有關于黃金分割的介紹。所以說讓你除了英文,最好也學學法語。”裴含睿站在他身側,接過線稿放在一邊,手指在上面輕輕扣了扣,道,“你說你明天要去內衣公司試鏡?”

“是啊。”

裴含睿深深看他一眼,輕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教教你,關于男士內衣的設計。現在,把衣服褲子都脫了。”

秦亦遞給他一個假公濟私的鄙視眼神,三兩下把自己脫了個精光,只剩一條褲衩。

而對方的手已經靈巧地纏了上來,裴含睿雙手從背後環上他的肩膀,指腹沿着肩部,輕輕往兩側滑動,靠近他耳邊低沉沉地道:“我以前跟你提過,我給模特量身幾乎不用尺……”

“因為我的手的觸感,比任何量尺,都要更加準确。”

秦亦按住他的手,舔了舔嘴唇,眼神漸深:“那些模特沒人告你性騷擾麽?”

裴含睿湊過去吻了吻他的唇,意味深長地道:“大多數時候,我才是想告的那個……”

“哦,那現在呢?”

“現在……有點想假公濟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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