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找到唐觀秋時,唐觀秋額頭上随意貼的膏藥還在滲血。

她臉色慘白,正扶着牆跌跌撞撞要往外走。

“姐姐!”唐見微立即上前扶她,“你這傷是怎麽弄的?”

唐觀秋眼神有點發直,看着妹妹的臉看了半天,才說:

“沈約,死了。”

唐見微看她眼睛裏布滿血絲,發髻亂了也好似沒有察覺,完全不是大姐平日裏一絲不茍的做派。

唐見微握緊她的手臂,維持着她的平衡,想要說幾句寬慰的話,但自己尚且在雲裏霧裏,根本不知道事情究竟是如何發生,寬慰的話尋了半天也尋不到半個字。

想要問沈府管家所言通奸一事,更是開不了口。

倒是唐觀秋在看到妹妹之後,恢複了些神智,頹然跪在案幾旁:

“他們說沈約在綏川戰死,連,屍首……都未找到。”

唐見微眉頭輕皺:“所以,那靈柩之內不是沈約?”

唐觀秋沉着雙眼:“是血衣。”

唐觀秋額頭上的傷,就是被沈家人告知沈約戰死時摔傷的。

得知愛妻戰死異鄉,她失魂落魄,腳下踏空,一頭磕在石階上,當場磕出了一大灘血。

磕傷了腦袋,又被扣上莫須有的惡名,收到休書時,唐觀秋腦袋正疼得厲害,無法下地。

不知是不是頭痛的牽連,胸口惡心的感覺一波接着一波,讓她猶如洶湧浪濤上的一葉小舟,連連幹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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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好了些,撐着想要往外走的時候,遇到了唐見微。

唐見微看了眼案幾上放着的休書,唐觀秋看到妹妹的視線所向,緊緊抓住她的胳膊,幾乎是喊出聲:

“我絕對沒做任何對不起沈約的事!我沒有!我從來沒有!”

唐見微道:“我自然知道你倆感情有多深厚,別說是對不起沈約的事,就是她皺個眉姐姐都能心疼一整日。她出征西北一去就是兩年,這兩年來姐姐如何魂馳夢想,我也都看在眼裏,姐姐怎麽可能會移情別戀?”

唐見微堅定的話正中唐觀秋的心窩,這是她想聽到的。

唐觀秋怄了許久的心因為妹妹的話稍有緩解。

可一想到沈約已死之事,依舊如身陷噩夢,遍體生寒。

唐見微來沈府尋姐,正是想要找她大姐商量阿耶被捕一事,最好能讓沈家一塊兒幫忙探聽阿耶的情況。

沒想到大姐這兒竟然也橫生波瀾。

聽那沈府管家話中的意思,大姐被冤枉通奸一事恐怕在沈家已成定論。

休書都發過來了,還有什麽好說?

唐見微發現床頭有個綁得十分粗糙的包袱,顯然不是大姐置備的。

只怕是沈家人迫不及待要讓大姐離開,連随身物品都幫着收拾好了!

唐見微氣憤不已。

沈約已死,這沈家不待也罷!

唐見微跟唐觀秋說了近日家裏發生的事,唐觀秋其實也有所耳聞。

她聽到阿翁病逝的消息,阿耶又被抓,本來要趕回唐家,可忽然收到沈約戰死的消息,不想随後又出意外。

腦袋磕傷,無人照顧。

昏迷了許久,等她再醒來已成了如此境地。

“為何災禍來得這般密集,讓人喘不上氣。”

唐觀秋的話,讓唐見微心裏有些發怵。

的确,太巧合了些。

離開沈家之前,唐觀秋無論如何也要去見一見沈約的靈柩。

靈柩沒見着,卻被沈家人打了出來。

“你這淫婦辱我沈家門楣,涎皮賴臉還不走?竟還敢鬧到這兒來?不怕髒了大娘子的靈堂!讓你們離開沈府已經是念在你與大娘子往日的情分上客氣了,若再生事……”

沈家的人往前頂了一步,各個兇神惡煞,似乎下一刻就會動手。

唐見微将她剛才從庖廚順出來防身的菜刀往前一亮,擋在姐姐身前,喝道:“我看誰敢!”

沈家管家陰恻恻地說:“唐三娘,勸你們莫生事。快點打道回府收拾你們唐家的爛攤子吧。”

唐觀秋不管他人唾罵威脅,只念着靈柩。

哪怕是一件血衣,那也是屬于沈約的,她想要送沈約最後一程。

唐見微見沈家人面色不善,若是繼續待在此處,對方可能真的會動手,到時候她們只有吃虧的份。

她好說歹說,幾乎是将唐觀秋抱着,硬扯出了沈府。

此事荒謬,不知道裏面藏着什麽名堂,唐見微暫時還看不明白。

一切等回去和阿娘相商之後,再做打算。

唐觀秋的馬都被沈家收了去,唐見微只好和她共乘一匹,帶着滿心的疑惑往唐府走。

喪妻之痛加上頭上的傷,讓唐觀秋一陣陣暈眩,幾乎坐不住。

唐見微緊緊抱着她,防止她墜馬。

行至半路,碰到了氣喘籲籲來找她的紫檀。

“阿郎,阿郎回來了!”紫檀是跑來的,氣都還沒順好,急着跟唐見微報告此事。

唐見微精神一振,問她:

“我阿耶情況如何?可有受傷!”

紫檀神情有些閃爍,只是看着她,沒回答。

“但說無妨!”唐見微恨不得下馬拽着紫檀,将話從她的口中搖出來。

都什麽時候了,她還在這裏吞吞吐吐!

“阿耶傷了還是殘了?!”唐見微抛出最可怕的猜想,逼問紫檀。

沒承想,紫檀說出的話,比她想的還要殘忍百倍。

紫檀:“阿、阿郎已逝。大娘三娘,節哀。”

唐見微以為自己聽錯了。

“已……”

已逝?

唐見微和唐觀秋同時僵如石像,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全速趕回唐府。

唐見微幾乎将馬屁股抽開花,馬奔得極快,如電一般從坊間大道一閃而過,驚得行人紛紛退讓。

她懷裏的大姐不擅騎術,狂奔之下搖搖欲墜。

唐見微死死護着她,腦子裏卻是亂成一團。

到了唐府大門口,唐見微躍下馬背,再将唐觀秋抱下來。

“你先……先去。”唐觀秋本就頭痛欲裂,奔波這一路臉上已經沒有半分血色,扶着拴馬樁才勉強站穩。

唐見微顧不得太多,将缰繩抛給了姐姐,對府中喊了一聲“阿耶”,火速進門。

唐觀秋緩了片刻,感到唐府裏面安靜得奇怪,安靜得讓她心裏發毛。

她将缰繩套往拴馬樁的時候,正巧看了眼樁頂的石雕獅子。

石雕獅子正面目猙獰地對着她張開大口,似笑非笑。

“阿耶——阿娘——!”

平日裏唐見微絕對不會這樣不知規矩地四處叫人,可這會兒迫切想要知道父親狀況的她已經顧不得那麽許多。

今日她為了行動方便,穿的是短衣袴褶,聽到紫檀的話後更是心急如焚,三兩步沖入了前院。

卻見前院一反常态空無一人,又往前堂去。

穿過小院子剛到前堂,就見家奴們背對着她,正在圍着什麽,低低地說話。

她知道那處本來安置着她阿翁的靈柩,可人群之外,隐約看見了阿翁靈柩的一角。

他們圍着的不是阿翁的靈柩,是別的事物。

唐見微發着懵往前走,想要擠進去,卻被擋了個正着,推了半天家奴們都沒反應過來。

家奴們在說什麽,全然進不到唐見微的耳朵裏。

他們就像是被什麽東西吸住了魂,動也不動。

“讓開!”

唐見微心頭的火一下子燒至頭頂,暴怒,大吼一聲,拽着後領子撕了兩三個人出來。

也沒管得上家奴們是不是被自己推翻在地,唐見微直接撞進了最裏面。

兩副棺材并在一塊兒,一副之中躺着阿翁,這是她熟悉的場景。

而她阿耶躺在另一副內,怎麽看都有些奇怪。

可能是因為阿耶穿了一身陌生的,不太合身的衣服的緣故。

眼前這個場景意味着什麽,她心裏是明白的,可一時又有種置身事外的荒誕感。

她再往前走了兩步,伸手進棺材裏,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阿耶的脈搏。

阿耶渾身冰冷,的确已經斷氣。

再看他變形的臉,似乎已經去世有一段時日。

“我阿耶,是怎麽死的?”

唐見微回頭問道,掃了一整圈,唐家沒有一個人能回答她的問題。

“查叔?”唐見微看向唐府大管家。

查叔一張臉皺得幾乎找不到五官:“剛才官家把阿郎送回來時,已經是這樣了……”

“我阿耶死了多久?”唐見微沒想到,這時候自己還能冷靜發問。

查叔沒答上來,站在一旁的馬夫說:

“我追着官爺問了,官爺說,阿郎過世已經有好幾日了。”

“好幾日?那就是被抓走沒多久就出事了。官爺還有再說什麽嗎?阿耶因何而死?”

唐見微思索着,阿耶屍首完整,且由官家的人親自送回,不像是定了罪。

否則的話別說主動送回屍首,恐怕官家早就派人過來将唐府上下抄個幹淨了。

馬夫支支吾吾地說:“那官爺來得匆忙去得更匆忙,沒問得太多……”

唐見微定定了看了他片刻,沒再當場追問。

她知道自己渾身顫得有多厲害,但此時她一點都不想表現得驚慌和懦弱。

“我阿娘呢?”唐見微雙手交疊在一塊兒,相互用力握着,克制着。

家奴說:“娘子今早身體不适,一直沒出屋,怕是這會兒還在睡呢。”

唐見微知道阿耶去世這等大事,家奴們都不太敢直接跟她阿娘說,都在等她這嫡女回來決定。

早晚都是要說的。

唐見微深吸了一口氣,仿佛這口氣能将渙散的魂兒吸回來一些。

她出了前堂,穿過回廊往阿娘的房間去時,撞上了唐觀秋。

唐觀秋拉着她:“阿耶怎麽樣了?”

唐見微告訴她實情之後,也沒等她反應,拉着她一塊兒走:

“此事有些蹊跷,在外面不可多說。咱們先去找阿娘,從長計議。”

從小到大,無論發生多大的事,只要有阿娘在身邊,即便天塌下來,唐見微都不會害怕。

“阿娘,我進來了!”

唐見微一推房門,居然沒推開。

闩了?

唐見微心頭一亂,又喊了兩聲,阿娘沒有任何回應。

再也等不及,她和唐觀秋一起踹開了房門。

房門大開之時,她倆同時瞧見一雙在空中晃蕩的腳。

唐見微低頭看了眼被踹翻在地的矮凳,而唐觀秋擡了頭。

就在唐見微也要擡頭時,雙眼猛然被捂住了。

“別、別看……”

捂着她雙眼的唐觀秋聲音支離破碎,磨在唐見微的耳朵裏,咯啦咯啦地響。

她什麽也沒看見,但她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仿佛被人扒掉了一層皮,渾身劇痛。

冷風灌進唐見微的五髒六腑,凍得她幾乎要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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