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這回搖星湖邊的賞春雅聚,是入春之後最大的一場。

一早長公主就定下來了,雅聚的主題為“上邪”。

唐見微沒會錯意的話,這“上邪”該是那樂府民歌,山無棱江水為歇那首,講愛情的。

行行行,講愛情的就好辦了。

唐見微雖然沒有正兒八經和誰家的小郎君小娘子談過戀愛,不過她耶娘向來恩愛,從小看着這二位過來的,加之無數典籍話本裏的描述,想要表達個“熱戀”的心意,不算太難。

配個鮮豔的顏色,最好來個五彩缤紛的蒸餅,象征着戀愛時變化無端又熱鬧的心情,還頂餓。

鵲橋相見的場景肯定要有,用紅豆糕做一個織女,綠豆糕做一個牛郎,中間以面點搭一座嬌俏又好吃的鵲橋。

唐見微在做菜之前有先将腦海中的菜色全貌畫出來的習慣。

越是複雜龐大的主題,越是需要事先畫出完整的模樣,以便修校調整。

這年頭紙是有,但很昂貴。

就算是以前唐府內,用起紙來也都非常珍惜。

正面寫完背面寫,一定要寫滿整張紙,寫得恨不得字全摞起來才踏實。

而斂饕府內,只要去找管事的領,每天能領兩張硬黃紙。

這硬黃紙和便宜白紙不同,面兒上塗了蠟,堅韌又美觀。

在京中貴族子弟的圈子裏,硬黃紙平日裏都舍不得用,只有寫情書的時候才忍心扯上一張半張。

長公主對自己的家臣們當真大方,就看這斂饕府內的廚娘各個服飾精美講究,衣食住行全都挂在長公主的賬下,揮霍起來絲毫不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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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有這麽多年輕娘子願意投靠長公主。

唐見微将“上邪”的所有構想畫了個明白,和廚娘們商讨完之後,開始分工準備。

這回宴請的人數多達百人,唐見微計劃制作十八道葷菜,十六道素菜,十二道水産,八種主食,十九種點心,還有各類酒飲。

這些不可能由她一個人完成。

總廚的職責之一,就是組織、監督斂饕府的所有廚娘,大家齊心協力,讓長公主開心,讓長公主的賓客們盡興而歸。

廚娘們得了任務,分頭忙活去了。

跟着唐見微一塊兒焖牛肉的廚娘姓廣名舒藝,年紀不大,但幹活兒挺麻利,來斂饕府已經有三年,算是這兒的老人了。

她成日裏對誰都擺着張笑臉,誰讓幫忙都沒二話,算是挺招人喜歡的那類人。

唐見微來斂饕府之後,第一個主動來搭話的就是她。

廣舒藝生火添柴,唐見微把整塊牛肉放入盛滿水的銅鍋內,下了香料球,等待它煮熟撈起。

廣舒藝好奇道:“你怎麽不用那口大鐵鍋炖肉?”

“鐵鍋用來炒菜比較好。”

“你怎麽想起用鐵制的鍋做菜?炒菜這種烹饪手法也很新鮮。以前我在典籍中有見到過炒菜的方子,可惜油難榨,火候也很難掌握,不小心就炒過頭,費肉又費油。”

廣舒藝有點激動:“妹妹,有空的時候教我兩招吧!我也想學炒菜!”

唐見微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稍微感嘆了一句:“到什麽時候才有空啊,春日宴之後就是消夏的日子,再是賞秋。只怕是得等到寒風四起的冬日,殿下才能稍微歇一歇宴請的心思。”

唐見微不可能将阿娘給她的祖傳絕活兒教給旁人,但又不想傷了廣舒藝。

幸好她搪塞的功夫一流。

鍋漸漸熱,氣泡慢慢從水底往上飄,唐見微一邊等着肉熟,一邊在準備別的食材。

說到長公主,廣舒藝的臉龐微紅,用無比羨慕的眼神看唐見微。

“殿下……很疼你吧?”

唐見微在調制醬汁,聽到她這話沒移開目光,只是一副偏頭痛的表情。

疼,可真疼啊,一掌搓下來她得掉層皮。

廣舒藝說:“我來斂饕府三年了,還沒當過總廚。”

唐見微自然聽出她話裏的失落,只能尬笑:

“這總廚全是累人的活兒,長公主不讓你當總廚,那是心疼你。”

“我有一年沒去過承平府,沒跟殿下說過話了。”

唐見微:“……”

這回是真沒法接了。

廣舒藝又問她:“殿下寵幸你了嗎?”

唐見微手裏的醬汁差點打翻。

現在的小娘子,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談得這麽深入!

未經人事的唐見微面上有點發燙,低聲道:

“廣四娘,這些話要是旁人聽了去,只怕是要笑話咱們了。”

廣舒藝坐在矮矮的交椅上,用火鉗撥動柴火,将柴火搭起一個空間,讓空氣進去,火燒得更旺。

下巴擱在膝蓋上,廣舒藝小聲道:

“若是能和殿下說上一句話,就算是不眠不休我也願意。可惜,沒辦法……”

唐見微聽她這話,心裏也挺不好受。

這位癡情女子讓她想起了很早以前的一件事。

其實她是喜歡過一個人的。那個人正是與她口頭定親,如今消失不見的吳顯意。

那是她的單相思。

吳顯意向來對她不感興趣,這事兒她看得出來。無論她如何暗送愛意,都只是熱臉貼冷屁股。

被傷了幾次之後,唐見微也想明白了,她和吳顯意的定親不過是唐家和吳家兩家人的聯姻,只是為了鞏固兩家在博陵、在政業上的強勢罷了。

吳顯意一向以吳家利益為重,沒有反對這門親事,不是因為她對唐見微有什麽好感,只不過是不想違背父母之命。

即便兩人成親了,最好的結果也是相敬如“賓”。

吳顯意不喜歡她這件事,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十五歲那年,唐見微逼自己斷了對吳顯意的念想,很久了,心中沒再起波瀾。

如今再次想起這個人時,已然平靜了。

只不過聽到別人的心酸事,還是容易被激出些共鳴。

賞春雅聚前一日,唐見微和一衆廚娘,以及管家們率先來到搖星湖畔準備。

收拾了一整晚,嚴陣以待,只為第二日的雅聚能夠順利進行。

幸好天公作美,第二天風和日麗,有些微微的寒意,無傷大雅。

唐見微昨晚一整晚都守在爐竈前基本沒睡,太陽一出,曬在身上暖融融的,讓她更困了。

等到近晌午時分,賓客陸續進場,有兩位年輕娘子在門口一一相迎,帶她們入座。

那兩位娘子唐見微沒見過,看着也就是十七、八歲,臉上還有些稚嫩,待客的姿态卻很老道。

搖星湖的湖面上波光潋滟,岸邊花團錦簇,正是個賞春的好地方。

唐見微看着湖面,因為沒睡好覺的眼睛有些發酸,一打呵欠,難受地滾下一行淚。

她用手背拭去眼淚的一幕,正好落入童少懸的眼底。

童少懸和長孫岸一塊兒來到賞春雅聚,剛剛交了邀牌進入臨時搭建的花園內,滿眼的華貴暫時沒來得及欣賞,便看見了站在遠處湖岸邊,悄悄拭淚的美娘子。

童少懸被這美娘子的哭容弄得有些失神,等長孫岸喚了她一聲,她這才反應過來。

跟着長孫岸往裏去時,童少懸忍不住回頭去瞧,美娘子已經走了。

博陵府當真卧虎藏龍。

童少懸的心還在砰砰跳。

她身為女子,還未想過将來會和女子還是男子成親,可剛才那人卻有種不分性別的吸引力。

美得動人心魄,又脆弱得教人想要捧在手心中好好呵護。

她是誰啊……

唐見微一邊打着呵欠一邊去後廚。

實在太困了,希望今天雅聚早點結束,她要回去好好睡上一覺。

“我說,少懸妹妹,你可別在這兒瞎想。”

長孫岸不知道她看到了什麽,但小娘子家不知道往哪兒看了一眼後,臉色緋紅,還能是什麽?

肯定是見到佳人,胡思亂想了。

長孫岸挽着童少懸的胳膊,一邊跟相識的姐妹們打着招呼,一邊對童少懸耳語:

“你可知道這長公主的賞春雅聚上侍奉者都是什麽人?可不是一般的婢女,她們都是承平府的家臣,是長公主的人。”

“長公主的人?”

長孫岸四下看了看,此時沒人注意到她們,便給這位夙縣來的表妹簡要又不失重點地描述了長公主喜歡收集美娘子的癖好……

聽完之後童少懸震驚:“我們在夙縣只聽聞過長公主的美貌傾國傾城,姐姐說的這些還真是頭一回聽說。姐姐啊,既然如此,咱們今日如何來這虎狼之地?還是趁長公主沒現身趕緊逃吧。”

長孫岸知道她在擔心什麽,忍不住笑了:

“哎喲我的好妹妹,你想得可真好。妹妹這臉蛋長得好,可長公主見過的美人千千萬,誰能輕易入了長公主的眼啊?”

童少懸被長孫岸直言不諱的話,弄得臉上剛剛消去的熱度立刻又騰了起來。

“你啊,放心吧,別說被長公主征去填充‘後宮’,就是能被她老人家正眼瞧上一眼都是祖上積了八輩子的德。妹妹別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了,今日咱們就是來結識女官的。長公主的雅聚賓客多得是朝中女官,咱們先在此混個臉熟,最好你能結識一二,掌握多些人脈,對你以後的仕途大有裨益。”

童少懸向長孫岸道謝。

長孫岸是童少懸外祖母弟弟的孫女,算起來的确是遠親,不過她這趟來博陵,長孫家很重視,特意讓長孫岸來接待她。

帶她吃帶她玩兒,還帶她到長公主的雅聚上來積攢人脈,童少懸心裏感激不已,自然對她的話深信不疑。

長孫氏的祖上和蒼高祖衛氏一族交情匪淺,當年長孫氏輔佐衛氏于打下江山,賜了爵位賞了封地,百年間長孫氏也陸陸續續出了些高官奇才,無論是在封地洞春或是京都博陵,長孫一族都根深蒂固枝繁葉茂。

長孫岸還未入仕,但也是博陵府世家圈子裏的紅人。

她帶着童少懸在雅聚上轉悠,将她引薦給熟識的女官們。

童少懸今年十五歲,稚氣未脫嬌小可愛,一張美皮囊已經足夠吸引人,在夙縣乃是十裏八鄉有名的神童。

談話間典故信手拈來,俏皮話一套接一套,惹得衆人笑聲不斷。

就在她們說笑間,長公主來了。

長公主的出現立即引起不小的騷動。

童少懸和長孫岸退到了最外圍的案幾後,暗暗圍觀傳說中的長公主。

童少懸剛剛跪坐穩,一擡頭,便和人群之後坐在高臺上的長公主對視了。

童少懸眨眨眼,閉眼再睜開。

長公主還在看她。

童少懸被長公主這毫不回避的直視弄得心裏發慌,長孫岸還雪上加霜地說:

“少懸妹妹,我怎麽覺得……長公主一直在看你?”

童少懸嘴角抽了抽,笑道:“姐姐別說笑了,長公主明明是在看你。”

說着立即将面前剛剛上來的乳糕吃下去一口,壓壓驚。

乳糕入口,香甜濃郁的乳香立即将童少懸的注意力全部拉了過去。

好吃——

童少懸看着手中的被咬了半截的乳糕,心中震驚。

我是真的沒見識嗎?

博陵一塊小小的乳糕都能讓我大開眼界?

就在童少懸和乳糕面面相觑時,已經收回目光的長公主問身邊的陶挽之:

“那個吃乳糕的小娘子,是誰?”

童少懸:等下,為什麽我會是稚氣未脫,“嬌小”可愛?我不是攻君嗎?

唐見微微笑撫摸小狗頭:才十五歲,還是有機會長高的。

童少懸:我有機會長得高大威猛嗎?

唐見微:高是可以,大麽也可以考慮。剩下威、猛這倆字咱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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