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這牡蛎啓一兩個還好,若是一氣兒啓了三四十個,即便是唐見微這種常年跟食材打交道的人,在沒有戴任何護具的情況下,還是不小心割傷了手。

這盆牡蛎哪兒來的?

她悄悄吮着受傷的手指。

她根本沒有準備如此難剝的食物好麽?

就算要準備,必定是在後廚全部處理完畢之後再端上來,哪有讓長公主和賓客們自己撬殼的道理?

唐見微覺得不太對勁之時,目光移到了長公主的側臉上。

長公主坐在人群之中,所有人都對她說的每個字笑臉相迎,拐彎抹角,極有技術地恭維着。

長公主是這兒,甚至是博陵府中絕對的權貴。

誰讓她不稱心如意,甚至敢紮她一手的刺,誰就落不着好果子吃。

唐見微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這盆牡蛎,想來便是長公主差人特意為唐見微準備的。

想明白了長公主的心思之後,也覺得有些好笑。

唐見微第一次捧着精心準備的食物投奔她時,便是抱着奉獻一切的心思去的。

只不過,以廣開後宮的劣行聞名的大蒼長公主,居然也會在意獵物是否真的情願。

當時長公主沒有下手,便是因為看出了唐見微在硬撐。

長公主側靠在鋪着獸皮的柔軟扶手上,今日參加雅聚換下了簡便的幞頭,高髻雲鬓,以牡丹花為飾,更顯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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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日長公主自然是嫌棄我不識情趣了。

唐見微在心裏暗嘆道:

如今被一寸寸地磋磨,也是自找的。

唐見微始終将笑容挂在臉上,賓客們也不再将她當做博陵金貴,只當個下人差使,讓她倒倒酒,收拾收拾殘羹冷炙。

唐見微端了用過的食盤要走的時候,長公主道:

“收拾好了就回來。”

偷溜不成,被點名要繼續回來現眼的唐見微爽快地應了一聲:

“自然。”

唐見微甜美樂觀又乖巧的模樣,倒是讓在場的一些女官瞧得有點兒移不開眼。

唐家三娘子的絕世美貌果然名不虛傳。

即便略施薄粉,唐三娘也有帶着種絕無僅有的純淨甜意,秀雅脫俗的莊麗。

唐見微完全沒有發現那些帶着好感的欣賞眼光,她将沉重的食盤端回後廚,屏風暫時将衆人隔開,留給她一絲喘息的機會。

唐見微用力閉了閉眼睛,默念着:

“沒事沒事忍忍就好。別丢耶娘的臉,莫讓人瞧笑話。”

收拾好破碎割人的心情之後,唐見微帶着假笑往外走,忽然和三四位本不該屬于後廚的娘子們打了個照面。

“哎?唐三娘,真的是你,我還以為認錯了呢,你怎麽在這裏?”

為首的小娘子握住唐見微的手,關切地問道。

唐見微認出了此人,這位是張家六娘,身後幾位和她一樣,全都是她二叔的女兒唐玲琅的狐朋狗友。

這些人在這兒,唐玲琅估計也不會遠。

在最煩的場合,偏偏遇到最煩的人……

唐見微向她們微笑點頭,很快借口脫身:

“長公主殿下還在等着我呢,一會兒我再回來陪妹妹們聊天。”

唐見微輕拍張六娘的肩頭,旋風一般地消失。

對方也沒敢攔着,只叽叽喳喳對着她的後背道:

“我們等着姐姐喲。”

唐見微走了,小娘子們的假笑變成了冷笑。

“還以為她投靠長公主,有什麽手段這麽快得到長公主的寵幸呢。原來只是個做菜的。”

“瞧,長公主都不賜座,只讓她在旁候着,不就是個下人麽?”

“哎,真可憐吶。習慣了衆星捧月的千金,如今淪落成伺候人的家奴,要是我的話可沒臉繼續活,早就投湖自盡了,免得辱沒門楣……”

幾位小娘子一邊譏諷唐見微,一邊從後廚出來。

迎面匆匆走來個穿着紅裙的小娘子,跟沒長眼似的,直愣愣沖着她們來。

她們正聊得心癢,等那小娘子到了面前才發現,雙方直接撞了個正着。

“哎喲!”

張六娘差點被撞飛,幸好被身後的人扶住。

正要發飙,忽然想起自己身在何處,來的時候唐玲琅就交待過她們,這是長公主的賞春雅聚,不可輕易得罪人。要知道能出席長公主雅聚之人,指不定是哪家高官貴胄的子嗣。

貿然得罪了,怕是要惹大麻煩。

即便發髻都被撞歪了,張六娘也只好忍氣吞聲。

這紅裙娘子帶着歉意施了個禮,很快離開。

張六娘想要回頭看這人時,發現眼睛有些睜不開。

“哎?什麽東西……”

那小娘子身上的脂粉香味兒也太重了吧,這是什麽味兒,跟花椒粉有一拼。

方才那一撞,撲面而來的氣味太刺激。張六娘連咳嗽帶打噴嚏,眼睛越來越難受,用手去揉,揉到最後眼淚嘩嘩,鼻涕狂流,整個人跟中邪似的。

跟在她身後的娘子們症狀和她無比相似,全都看不見,慘叫着相互扶持,跌跌撞撞出來找人救命。

童少懸在十步開外往回看,将手裏的花椒彈的空殼丢到草地裏。

本來她帶着花椒彈是為了迫不得已防身使用,可這幾個人說話太難聽,惹人反感,教她一時沒能忍住。

童少懸嘆氣,自言自語道:“我還是太孩子氣了。”

唐見微回來時,發現長公主已經不在了。

端來點心分給衆人時,聽說長公主方才離去,往畫舫上去了。

唐見微看了眼停在湖邊的畫舫,心中稍微寬慰了些。

還有最後一道點心雞肉凍,她這就回後廚做去,等菜全都做完,她也好找個地方睡上一覺。

童少懸來到畫舫前,有些猶豫要不要上去。

方才長公主的人過來跟她說長公主有請,讓她到畫舫上一敘。

長孫岸和童少懸都吓得不輕。

“完了,妹妹,你當真是天選之人,芸芸衆生之間,居然被長公主一眼相中。”長孫岸感嘆,

“也是,妹妹生得這般美,長公主又是個看臉行事之人,辦雅聚吃喝只是表面意思,真正的目的自然是要物色美人。妹妹,你們童家能否飛黃騰達,就看你這回的表現了。”

童少懸本來心就七上八下,被她揶揄得更是忐忑。

去畫舫的路上,童少懸思緒不斷。

長公主要做什麽?莫非要将她留在身邊,當做家臣?

或者是床上的……

我的娘啊,太可怕了……

童少懸臉色慘白,捏緊衣襟。

長孫岸先前所說的話,在童少懸腦海裏不斷翻湧。

若是同意了,她的人生也算是走到盡頭,從此往後只能全心全意服侍長公主一人,堕入魔道。

可若是不同意,她們童家只怕是會遭受滅頂之災。

長公主是何等人物?要捏死一個夙縣小門小戶,豈不是易如反掌?甚至都不用她老人家親自動手。

童少懸自小身體不太好,心無大志,只想活得久一些。

算命先生說她活不過十歲,如今已經十五,她便給自己多一些希望,若是能夠入仕,哪怕只做個小小的閑職,也不枉此生。

她沒有宏圖野心,卻也不該淪為長公主的玩物。

她還沒戀愛過呢,還想着能遇到一心人,攜手度此生呢……

“童娘子。”

陶挽之從畫舫中出來,站在木梯之上,邀她上舫:

“殿下等候多時了。”

“好……”

童少懸提裙蹬上木梯,心裏盤算着,長公主今年已經四十歲,若是能再活二十年,已經算是長壽。

可二十年後她童少懸才是壯年,熬到那時候,說不定還能餘下十年自由的光景。

慘是慘了點,但起碼能保全童家周全。

登上畫舫時,被長孫岸幾番話弄得惶惶不安,思緒已經飄到二十年後的童少懸告訴自己,一切以大局為重。

畫舫上包括童少懸在內,只有三個人。

陶挽之接她上來之後,便到艙外的敞棚站着了,中艙內只留着長公主和童少懸。

長公主跪坐于案幾之後,案幾上架着一個豎起來的木板,木板後夾着紙,看上去是塊畫板。

長公主讓童少懸坐在她對面,輕輕地将手中的墨錠磨開。

“你叫什麽名字。”長公主親切地問她。

“民女姓童名少懸。”

“小字呢?”

“小字……阿念。”童少懸第一次見到陌生人上來就問小字的。

“可有表字?”磨出的墨汁沿着傾斜的硯臺面流入小方池中,彙聚成一灘濃黑。

詢問大蒼女子是否有表字,便是在問詢這位女子是否有考科舉入仕途的意願。

一般百姓家的女子只有名字和小字,不取表字。只有有為官意願的女子,才會讓長輩賜或者自己取表字,以方便同僚稱呼。

這是大蒼獨有的風氣,據說前朝很多女子連名字都沒有。

“民女表字長思。”童少懸如實回答。

長公主從筆山之上取下一支筆,輕聲重複道:

“阿念,長思……”

平日裏只有最親近的家人和友伴才會稱呼她的小字和表字,如今被第一次見面的長公主念及,童少懸有些坐不住。

長公主執筆在紙上書寫着什麽,坐在對面的童少懸看不到。

書寫了幾番,童少懸從她手中的動作推斷,她不是在寫字,而是在畫畫。

長公主沉水一般的眼眸轉向童少懸的臉龐,靜靜地看了一眼後,回到畫紙上,繼續畫畫。

她在畫我。

得出這個結論之後,童少懸暗暗挪了一下身子。

“你是昂州夙縣人?”

“是……”

“母親可是宋橋?”

“這的确是家母的名字。”

“你外祖母也住在夙縣嗎?”

“外祖母和外祖父住在夙縣臨近的菿縣。”

“菿縣啊,那也是個好地方。那兒是不是有座靈修山?秋景特別美。”長公主手中畫畫的動作滞了半晌,有些費勁地将思緒重新拉回來,繼續追問童少懸,

“長孫胤……你的外祖母,和你外祖父的感情還好嗎?”

童少懸算是聽出來了,長公主該是和她外祖家有些前塵舊事,這才将她叫來,不斷追問。

也不知這舊事是好是壞,是恩是禍……

童少懸覺得實話實說比較妥當:

“外祖母和外祖父感情一向和睦。”

“是嗎。”長公主眼神黯淡下去,笑容也有些許勉強。

之後的一炷香時間裏,長公主再也沒說一個字,童少懸幹坐着,如芒在背。

好在最後長公主畫完畫,就讓童少懸走了。

臨走時,長公主将畫送給童少懸,雙手交叉在下巴之下,問她:

“像你嗎?”

童少懸看畫中人,像她又不似她。

隐約能從一筆一頓之間,看到屬于另一個人的影子。

衛庭煦看向身邊的長孫燃:“你們長孫家終于向我們衛家下手了?

長孫燃(抹汗):“不知道不明了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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