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從甬道回到錦樂坊,柳葉的眉頭就沒有松開過。那凄厲的叫聲,牆根鋤鎬挖地聲,燈影裏李端明的說話聲……一切都預示着司宗坊另有乾坤。
梅姐領着衆人并沒有回到前廳的雅席,而是推開通道邊上的一道門,走進一個小房間。
燃上燭光,屋中的擺設映入眼簾。上首設有香案,供着一幅畫,畫中是一個衣袂飄揚的人,只見體态脫俗,瞧不真切模樣。
兩側設有桌椅,大家落座後。梅姐剛把眸光投到卓元身上:“這位官人是?”
卓元拱手:“柳大人的主簿師爺,卓元。”
梅姐點了點頭,略帶狐疑看向柳葉。柳葉還沉浸在方才那一聲凄厲的叫聲中,思索片刻,突然道:“我得進司宗坊瞧瞧去。”
梅姐大驚失色:“你方才沒聽見那一聲叫嗎?多瘆人!你還要往裏頭湊?”
柳葉搖了搖頭:“那一聲叫加上……後來的鋤鎬挖地聲……你們想到了什麽?”
梅姐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試探着問:“該不會是殺了人,埋在後院裏吧?”
其實大家的想法差不多,只是未敢說出來罷了。如今梅姐這麽一說出口,一股子冷氣從脊梁骨竄了出來。
小翠忙道:“我還是上前頭看看有什麽需要招呼的。”說完一溜煙走了。
二葦子:“我将梯子放回地窖去。”跟着小翠的腳步也出了去。好似只要出了這個門,司宗坊那可怕的事情便不曾發生過一般。
柳葉将目光移向卓元,此時他正立在了香案前,細細觀看那幅畫像,“梅姐,這供的是何方神仙?關老爺?不對,沒有刀,皮膚也忒白了些。是財神爺?那也實在是清俊飄逸了些,少了金燦燦的貴氣。到底……”回轉頭來,看見柳葉正盯着他看,瞬間将話咽了回去,“伯植說什麽?”
梅姐:“方才那一聲叫。”
卓元點了點頭:“那一聲叫必然不簡單,何況李端明在其中,所以此事極有可能與湖州貪墨案有關。”
柳葉繼續等着他往下說。
他看了看柳葉再看看梅姐,攤了攤手:“沒了。”
柳葉嗤了一下,爾後正色道:“李端明栖身在司宗坊,而且司宗坊如此神秘,與湖州貪墨案十有八九是分不開的。那麽從司宗坊入手,很有可能可以查出寧俊生供奉的那幕後之人。所以,我們必須進去一查究竟。”沉寂了許久沒有進展的案情似乎得以看見一絲光亮,柳葉不能放棄任何一個可能。
梅姐目含擔憂,望着眼前這個一身男裝的柔弱女子。“可是,司宗坊每日大門緊閉,又有人把守,你怎麽進去?”
卓元皺了皺眉:“更重要的是你如何全身而退。”
一時間想不出合适的法子,柳葉也只好将此事暫擱。
回到府中,已是二更将過。廚娘楊嬸端上來一碗銀耳羹:“柳大人勞累了一日,喝些羹潤潤喉,我先給大人鋪床去。”
柳葉接過銀耳羹,雪白的銀耳炖得剛剛好,幾枚金黃色的枸杞伴着一枚大棗襯得銀耳更加晶瑩剔透,令人食指大動。“嗯,如凝呢?”往常這個時候出現在面前的不都是她麽?今日怎麽從早上到現在都不曾見她的面。
楊嬸:“哦,如凝姑娘啊,早就歇下了。說是去了一趟開寶寺覺得乏了。”
“哦。”柳葉含混應了一聲,又問,“這銀耳羹有給卓先生送去麽?”
楊嬸笑答:“這銀耳羹啊,是卓官人一早吩咐炖上的,專門給大人您的。”
待楊嬸走後,夜雖已深,柳葉卻還是毫無睡意。随手拾起一卷書在燈下看。奈何腦中一會兒是司宗坊,一會兒是大理寺,一忽兒又是卓元、如凝……書卷上的字在瑩瑩燈火下竟一點都不得入目。
柳葉幹脆将書卷放下,步出門來。
陰雲較之前已有散去,但是月色依舊不濃。唯有廊下的燈籠還在泛着淡淡的光芒。拾級而下,路過卓元的窗外,裏頭熄了燈火,沒有聲響。想來他已經歇了。
想起卓元,柳葉的心中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感覺。從春到秋,從湖州到汴京,兩人雖算不上出生入死,卻也是一同經歷了數場艱險。
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有時甚是微妙,有些人你與他相識經年,卻一直只在不溫不火的程度。而有些人,短短時日便可交托真心,生死與共。這些說來大抵與一起經歷過事情與否相關罷。
柳葉想了想,她與卓元之間怕是更接近第二種,分明覺得他市儈滑頭,瞧着卻是安心的。
想起那碗銀耳羹,柳葉的唇角微微揚起。
就着廊下燈光,下得院中,穿廊處的中門已經閉合,外頭門房裏住着負責合門的孫伯,還有趕車的鄭大。想來此時也是睡眠正酣。
信步走去,夜色朦胧下幾聲不知名的鳥叫聲,顯得夜越發清幽。
一簇不大的火苗在一方觀賞假山的後頭燃起。在濃墨的黑夜裏頭稍顯得明顯了一些。
柳葉繞過連廊,穿過菊花圃,踱到假山旁側。只見如凝正蹲在地上燒着什麽,偶有幾聲低低的嗚咽之聲。
“如凝?”
聞得有人喚自己,如凝趕忙胡亂地抹了幾把臉,擡起頭來,微微驚愕:“大人?大人怎麽還沒歇下?”
柳葉蹲下身子,“睡不着,随便走走。”方才看清她在燒的是紙錢,“你這是?”莫不是祭典她那暴亡的夫君寧俊生吧?
黑暗中的如凝籠罩着一身悲涼,聲音猶如這涼夜:“今日是我爹娘的忌日……”
柳葉微微震驚了一下,為自己方才的設想慚愧了一番。
聽得如凝繼續道:“三年了,我爹我娘,離開我已經三年了。”兩行清淚在滑落,“三年,我卻什麽也沒做,什麽也做不成。”
說起父母,柳葉心中的某一個角落也在漸漸崩塌,撿起紙錢幫着往銅缽裏添。方燃過去的灰燼裏還有幾星火星子在來回閃爍,一碰到新的紙錢,瞬間竄起一小簇火苗,貪婪得舔舐着整張紙錢,眨眼間,剛添入的紙也化為了灰燼。
“今日去開寶寺上香,也是為了令尊令堂?”柳葉再拾起一張紙錢往裏添。
如凝點了點頭,“嗯,捐了香油錢,讓寺裏的大師給他們念一念往生經。”說着撿起紙錢往裏添,讓火苗變得持續而炙熱。
火光中,如凝看見少年的臉上少了以往的冷漠,添了一分溫柔。
“今日這樣的事你本該與我說,不該一個人悶着。”燒完紙錢,柳葉站起身來,拍了拍如凝的肩,“你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有些事情本該互相照應才是。”
如凝斜過臉,看着被少年拍過的肩頭出神,半晌才道,“大人說我們可以互相照應?”
此時,少年已經走上連廊,微微的燈火将他的身影拉得長長。他道:“是啊。”
如凝跟上兩步,“如凝鬥膽,問一下大人,寧俊生是不是死了?”
柳葉頓足回眸,看着眼前那張略顯慘白卻倔強的臉盤,有一剎那似乎看見了自己,“是。”她想起眼前的小女子曾經是寧俊生的枕邊人,“雖說一夜夫妻百夜恩,但是人死不能複生……”
“不。”如凝打斷了她,“我與他毫無恩情,只有仇恨。他死了,我只有開心,沒有難過。”她突然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完全顧不得儀态,直笑到涕淚橫飛,變成痛哭,“大人,你曉得我為何非得跟着你來汴京嗎?我就是要在離他最近的地方聽見他的死訊。就算不能親眼看着他死,我也得在離得最近的地方親耳聽到啊。只可惜他并不是被送上斷頭臺砍了的。”
繼而跑到院中,跪下,仰天大叫:“爹,娘,你們聽見了嗎?寧俊生死了,他死了。”
柳葉在廊下看着那幾近瘋癫的女子,一忽兒笑,一忽兒哭。心中湧起了一陣悲涼,繼而是憤怒,最後成了無聲的嘆息。想起了家中的老母,想起了死去的柳樹。什麽時候才能如眼前的女子這般肆意地哭出來,笑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柳葉:我很羨慕你。
如凝:我卻愛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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