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章澤眼神發亮,精神亢奮到不行正想要說些什麽,門外忽然傳來一聲細細的呼喚:“春娟……”
章母正在擺筷子,聞言回頭一看,還以為大晚上的還有人找來買健美褲呢,沒成想就看到張素頂着寒風穿着厚厚的棉襖站在外頭,杜行止手裏提着一個黑色的箱子,站在她身後。
章母吓了一跳:“素素,大年夜的你怎麽沒在家?”
張素張了張嘴,雙唇顫抖片刻,沒忍住發出一聲嗚咽。随後眼淚就像堤壩潰決了似的淌了下來,小跑到章母面前抱住了她。
好友埋頭在自己的肩窩裏哭的渾身發抖,章母又急又怕,忙着拍她的後背低聲安慰,也不再多問,趕緊招呼杜行止:“哎喲,別愣着了,快進屋快進屋,趕上吃飯了。悌!”她喊了章悌一聲,“給你哥和素素阿姨拿碗拿筷子,把門關上。澤,去泡兩杯紅糖水!”
章澤和章悌還在發愣,被這一句話給喊回了神,匆匆奔着廚房而去。杜行止放下手上的提箱,盯着母親少有的脆弱背影發了會呆,記憶中,母親的脊梁從沒有彎曲過,她總是保持得體的笑容和禮儀,完美的像個假人,以至于他都快忘了她也會受傷害。
後背還在不斷刮來的寒風忽然截斷,手心中被塞進一個熱乎乎的杯子,杜行止回過神,剛想說謝謝,章澤已經轉身擺起碗筷,背影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和抗拒。他眨眨眼,摩挲着指下膩滑的杯壁,呵着寒氣緩緩送了一口,清潤甜蜜的液體劃過口腔咽入喉管,頃刻間掃去全身的疲倦和冷意。
一小時以前,杜家發生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激烈争端。張素準備好大年夜的宴席,杜父卻在接了一個電話後匆匆就要離開,以往的張素對于丈夫的若即若離通常逆來順受,可今天,她卻不知道怎麽的想起了自立自強的章母。于是她攔住了要離開的杜父,質問他是否對家庭還有一點點責任心,杜父卻說窦順娟在家裏出了點意外不得不去,一言不合,夫妻倆吵了個翻天覆地。
張素被氣的砸爛了所有的飯菜,帶着杜行止收拾了幾件衣服就離開了,除夕的夜晚凜冽刺骨,母子倆直奔章家而來,心中的溫度也被寒風吹到臨近冰點。
杜行止停下回憶,緊緊地握着茶杯,慢慢将杯中的液體咽下,眼神追随着在桌邊來回走動擺放飯菜的章澤,忽然之間讀懂了為什麽陸路這樣的花心大蘿蔔會将半年的時間一心一意地放在這個人身上。
張素抱着章母痛哭失聲:“他為什麽要這樣對我?我為他衆叛親離,為他生孩子管家,也不幹涉他和窦順娟的那點破事,就連杜媛生的孩子我都幫他帶!只是一頓年夜飯,他為什麽連這個都不願意施舍給我!!”
章母聽她說完前因後果,氣的可勁瞪眼:“真是欺人太甚!這種老公要來幹嘛!?不回去了!就在我家住着,什麽時候他來跪地磕頭求你回家了,我再幫你好好出這口氣!”
張素感激的一塌糊塗,從年輕時為了和丈夫在一起偷偷私奔來淮興這座小城之後,她再沒有碰到過任何一個像章母這樣無私對她好的朋友。不過是短短幾個月的交情,就能毫無顧慮的收留她和兒子。從家裏出來被冷風吹到臉上的那一刻,她真的有想過還不如死了一了百了,可想起好不容易最近才緩和了關系的兒子,她怎麽也狠不下心離開這個世界。帶着兒子站在門口出神的時候,她恍然發覺自己着幾十年竟然過的如此渾渾噩噩,除了家庭她沒有任何可供慰藉的場合,甚至連一個屬于其自己的圈子都不曾擁有,除了章母以外,在偌大一個淮興市,她找不到第二個知心朋友。
這一個小時的路程,她越走越荒涼,也越走越豁然。她無數次反思自己為什麽會落得這樣一個下場,記憶中年輕時神采飛揚朝氣蓬勃的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越來遠遠,為了愛情忤逆父母抛棄家庭,卻摔的如此慘烈!
她不甘心!!
章澤以前倒是聽說過杜行止的家庭關系很古怪,可在人前,他從未見過杜行止表露出哪怕一點點的脆弱。這個寒風天裏沉默地跟從母親來投奔自己一家的少年頭一次讓章澤感覺到杜行止還有點人氣兒,雖然上輩子結下了如此厚重的仇怨,這一刻的章澤還是沒法将面前這人和自己所熟知的杜行止混為一談。
章澤一家都住在飯店的小閣樓上,地方不小,可隔了三個房間也着實夠嗆。章悌作為女孩子,當然沒辦法和人同住,于是章母當即拍板,在張素将家庭問題解決之前,杜行止就跟章澤睡一張床了。
章澤吓得不輕:“為啥我要和他睡?我跟我姐睡,房間讓給他不行嗎?”
章母還沒說話,章悌反倒率先拒絕:“男女七歲不同席你知道嗎?雖然……咱倆是姐弟,可我也是有原則的!”
豬隊友!章澤被她噎地啞然,還想再說,被打擊的夠嗆的杜母張素小心翼翼開口:“小澤,你是不是很讨厭行止?”
章澤不待回答,那邊章母就啪的一聲拍了桌子。她一邊狠狠瞪了章澤一眼一邊搶先回答:“怎麽可能!這死小子脾氣本來就很古怪,行止那麽好,誰會讨厭他?你聽他作吧,越搭理越來勁了,別理他,就這麽定!”說着,她拉着今天飽受創傷的好友起身就走,留下章澤姐弟和杜行止坐在原地,以及一桌狼藉的杯盤碗盞。
“……東西明天收拾好了。”章悌生怕章澤湊上來求同床,避開章澤的視線匆匆也跟在了後面。章澤無語片刻,緩緩扭頭看向乖順坐在一邊的杜行止,得到他一個和平常有所不同的微笑。
章澤很讨厭他,但卻不得不妥協,只好嘆了口氣也跟在衆人後頭走向閣樓,身後響起腳步聲,杜行止一言不發地跟随着。
章澤的房間很小,也很亂。不過他不以為杵,男人要那麽幹淨幹嘛?他可記得以前的大學室友床底下堆積成山的臭襪子,至少他沒到人家那個地步,襪子還是知道每天換洗的。
杜行止進了這房間以後三秒鐘沒能回神,昏暗的燈光打在屋內,書包被随意丢在門邊,滿地都是胡亂堆放的試卷和書,牆上釘了一排晾衣鈎,上面挂了滿滿的衣服,一層疊着一層都快要掉下來了。床在房間裏側,類似高低鋪,卻足有一米五寬,底下的書桌上還擺着一盞歪歪斜斜的臺燈,桌子上鋼筆水、筆筒還有沒放在筆筒裏的筆橫豎放着,誰也找不找誰,二層的床上被子疊的亂七八糟,一半從欄杆上挂下來,好在還算幹淨,屋裏也沒有異味。杜行止深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來,詫異地打量章澤不以為然的态度——啥叫驢糞蛋表面光,他現在終于明白了。
“我睡裏面,一人一床被子,晚上你可別挨着我。”章澤皺着眉頭把挂下來的被子朝床上塞了賽,心中莫名有那麽點……羞愧……不過新仇舊恨加在一塊他火氣更大了。上輩子影響他的人生,這輩子又幹涉他的生活,杜行止怎麽能這麽惡心呢?
被這樣對待了,杜行止卻奇妙的沒有生氣的感覺,反倒一直在回憶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居然讓好脾氣的章澤那麽讨厭。半晌未果之後,他看章澤就打算這樣睡覺了,不由小心翼翼地開口提醒道:“……那個,不洗腳嗎?”
“!!!”
杜行止真是太惡心了!
這樣的大冷天一人一床被子怎麽可能不冷?章澤嘴巴雖硬,但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間還是冷地打起了哆嗦。
杜行止一直沒睡,身邊躺着另一個會呼吸的人讓他很難放下戒備。從記事起他就獨自睡在屬于自己的空蕩房間裏,與人同床共枕的記憶幾乎為零。家庭出現了這樣的變故,他其實很在意,也很傷心。但從很早以前他就學會了不将喜怒形于色,更無法将自己的內心剖析給任何人聽。他已經習慣了,父母的争吵從兒時起伴随冷暴力充斥着每一天,這一回不過是更加激烈一點。
他側過頭,打量章澤安靜的睡臉。閉上眼睛的章澤顯得比白天乖巧很多,睫毛長長地在下眼皮打出扇形的陰影。他皮膚很白,發色和眉毛都不濃,連帶着唇色都比普通人淺一些,明顯脾性溫和,很好說話。
杜行止嘆了口氣,掀開被子蓋在章澤那一床棉被上,半坐起來将兩床被子按的密不透風,再小心地抽出被章澤壓在身下的底層棉被,自己從缺口裏鑽了進去。
瞬間縮短的距離帶來對方陌生的體溫,掀開的被子裏翻出一股淡淡的洗發水味。挨着章澤,杜行止輕輕躺下,赤腳不經意掃過章澤的小腿,帶起一陣電流,酥酥麻麻地從趾尖竄上心頭。
杜行止愣了一下,很快被心中無法名狀的滿足感吓了一跳。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很讨厭陌生人的觸碰,但只有他自己明白小時候他有多麽渴望家人給他一個親吻,雖然現在他已經不會有那麽幼稚的渴求,然而對于某些特定的人,比如章母,摸他臉或者慈愛親吻他額頭的舉動,還是會感到心情愉悅。
章澤是第二個。
第二個會因為接觸帶來異樣感受的人。
杜行止猶豫着靠近沉睡的章澤,試探伸出手去,輕輕地搭在章澤的腰間,很緩慢很緩慢地将衣服推上去一些,手掌蓋在毫無阻隔的皮膚上。體溫的熱度一瞬間透過掌心溫暖了他的四肢百骸,從骨頭裏透出的充實填滿胸腔,杜行止不由自主地在滑膩的皮膚上來回撫摸,享受地雙眼微眯,章澤卻不堪癢意騷擾,迷迷糊糊伸手把腰上作祟的大掌拍了下來。
杜行止不滿地睜開眼,然後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後囧了一下,明知道周圍沒有第二個知道這件事情的人,還是忍不住頗為尴尬。
原本心中被家裏一系列鬧劇攪合出的疲憊不知不覺間難覓蹤影,杜行止猶豫片刻,還是把手臂環在了章澤露出皮膚的腰部,感受着那種發自內心的雀躍,他越靠越近,直到鼻腔內除了章澤清香的洗發水味再無其他,才滿足地酣睡過去。
這個晚上,他進入了一個和以往迥然不同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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