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宋映白這一次外出,如困鳥出籠,整個人精神奕奕,神清氣爽。

狀态比在京城當值還要飽滿,全無旅途的勞累。

而且負責置辦吃喝,江展給了他五十兩銀子做費用支出,他算過了,就是好吃好喝,也能有一筆剩餘。

江展和鄭元還挺好“伺候”的,沒有忌口的也沒有特別愛吃的,至于是為了隐瞞真正的喜好,還是真的清心寡欲,他就不知道了,也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

晚上休息各開一個房間,也沒讓他履行書童的職責,比如上夜給端茶倒水什麽的。

所以他過得真挺好。

陸路走了七天後,轉投水路,這日早晨,幾個人将馬車留在一家客棧代養,結伴來到了江邊。

這是一處鎮外的小碼頭,水霧蒙蒙的江面上,零星飄着幾艘扁舟。

宋映白背着書箱,鄭元挑着擔子,兩人都排在少爺江展的身後,等待擺渡過江。

這時一艘小船慢慢劃向岸邊,船夫是個黝黑魁梧的漢子,上下打量四人,“過江?”

江展道:“不知可否幫忙,勞煩船家了。”

船家一聽是外地口音,伸出了兩個手指,“一個人二百文。”

宰人啊這是,太貴了,如果是宋映白一個人過江絕不花這冤枉錢,但現在花的是公款,那就好說了:“少爺,咱們坐嗎?”

江展道:“沒別的選擇。”

“少爺,您小心點,小的扶您。”

他先踩着踏板上船,伸出手把江展給扶了上去。

就在鄭元要登船的時候,船家卻伸出船槳攔在他跟前,“這船太小了,只能坐下兩個人,你坐後面那個稍大點的吧,船家是我兄弟。”

衆人回頭一看,不遠處正劃來一個稍大些的漁船,船上站了個撐船的男人。

鄭元道:“少爺,那我坐後面這艘船,你們先過去。”

江展點點頭,表示可以,“開船吧。”

宋映白看着水波一圈圈蕩開,離岸邊越來越遠,而鄭元上了後面那艘船,不遠不近的跟着他們。

明明在岸上瞧着水不大,但真正到了江心,感覺卻大不相同。

江水茫茫,船身搖晃,瞅久了,有眩暈感。

船家一邊撐船一邊嘴角上翹的瞧他們倆,仿佛路長在他倆臉上。

宋映白道:“船家有事情要說嗎?”

這船家聞言,将船槳收起,彎身在船舷處一摸,便取出一把樸刀來,陰測測的笑道:“我正想問兩位,是想吃板刀面還是想吃馄炖?說吧!”

宋映白低頭扶額,居然遇到了水匪。

他正要說話,就聽江展“很傻很天真”的問,“什麽是板刀面,什麽是馄炖?”

宋映白心說,你不是坐辦公室坐傻了吧,還是你是個文職人員,不懂這些道上的黑話?

船家樸刀一晃,明晃晃的亮眼,“想吃板刀面,老子就一刀刀剁你們下水,若要吃馄饨,你們兩個趕緊脫下衣裳,下水自死。”

衣裳也能賣錢,對劫匪來說,希望對方能選擇馄饨套餐。

宋映白遠眺,見後面那只船也停下了,船上的情況看不大清楚,想來也在搶劫了。

可能在岸上的時候,就選定了他們三個做待宰的羔羊,他跟江展看着弱,便上了這條船由他一個人搶劫,而鄭元看着是個幹粗活有力氣的,便将他單獨分開,讓他去坐後面那條船。

船家氣冷笑道:“想好了嗎?”

宋映白看向江展,“少爺,咱們是給他吃板刀面,還是吃馄炖?”

江展坐在船邊,氣定神閑的問:“你會撐船嗎?”見宋映白點頭,他便道,“那你自己想想吧,他一個江上擺渡的,難道不會水嗎,還馄炖?!提問前先動動腦子。”

敢情江展還是個毒舌人設?宋映白道:“屬下明白。”

此時的船家舉着刀,呲牙咧嘴的看不懂這兩個文弱的年輕人了,瞅着分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但說得話怎麽這樣怪?!

宋映白左手打了響指,船家本能的看向他。

與此同時,一枚短箭從宋映白袖中飛出,直刺入船家喉嚨。

随着噗通一聲,江面濺起層層紅色的漣漪。

很快,又歸于了平靜。

這家夥在江上擺渡,不知給多少人吃過刀面馄炖,今日撞見錦衣衛,是他的報應到了。

宋映白拾起船槳,試着劃了下,問題不大,可以操作。

“少爺,咱們需要等鄭元嗎?”

江展語氣平淡的道:“不用了,咱們先上岸罷。”

宋映白根本不擔心鄭元的安危,如果連兩個水匪都搞不定,也不用混了。

勉強将船劃到了岸邊,雖然顫顫巍巍的,但好歹沒翻,還挺有成就感的。

沒等多久,一葉扁舟從緩緩駛來,空間比一開始松快多了,畢竟少了兩個人。

“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鄭元下船啐了一口,“古人誠不欺我。”

這五個行當裏,藏污納垢,耍奸使詐,坑蒙拐騙,甚至害人性命的事情時有發生。

船工越貨殺人是老大難的社會問題,各個朝代都沒法解決,只能說出行不易,路途險惡。

今日是他們不長眼碰到他們三個,若是遇到尋常的路人,又是一樁血案。

這時候宋映白眼尖,看到不遠處一塊界碑,“寧餘縣到了。”

寧餘縣毗鄰吉州,不出意外,明後天就能到目的地。

江展道:“今日進城後,直接休息,明天起來再趕路。”

“是。”好哇,可以休息了。

——

執行任務講究低調,宋映白等人進了縣城,目不斜視,只做芸芸路人中的一員。

忽然間,宋映白發現前面的人群往路邊聚集,不時交頭接耳似乎在說什麽。

就聽一陣撕心裂肺的哭泣聲傳來,循聲望去,路邊一個婦人正抱着一個少女嚎啕大哭。

他的哭聲吸引了更多的人圍觀。

婦人三十出頭,,懷裏的孩子不過豆蔻年紀,面容稚氣未脫。

此時女孩臉色鐵青,口鼻處有污血,顯然早已經死了。

婦人緊緊抱着女孩的肩膀,眼淚大滴大滴的落到女兒冰冷的皮膚上。

“陳嫂,回家去吧,你再哭孩子也回不來了。”人群中有個花白胡子的老者勸道,一臉的無奈。

婦人咬牙搖頭,“我不信這滿城的讀書人都沒良心,不敢為我寫狀紙!有的,一定有的!”說完,将懷中的女孩兒慢慢放下,朝人群磕頭,哭道:“求求各位,誰認識字,幫我寫一份狀紙吧,我女兒死得冤啊,她才十三歲,就這麽死了。”

一聲一聲的磕頭,額頭漸漸紅腫流血。

宋映白心裏清楚,這種情況,根本不是有沒有人會寫狀紙的問題,而是有沒有人敢寫。

果不然,那老者搖頭嘆氣,“陳嫂,少說兩句吧,快回家去罷!這丫頭已經去了,難道連你也不想活了嗎?”

陳嫂不為所動,仍舊在磕頭,“衛鈞家說是雇丫鬟,可實際上,卻将這些丫頭當做采血煉丹的藥渣子,我女兒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他們家采血采髓害死的!求求哪位讀書人,替我寫張狀紙吧,求求你們……”

說到最後,已然泣不成聲。

采血煉紅鉛丸,宋映白在京城聽過,為了采集豆蔻少女的天癸,給她們吃活血的藥物加以摧殘。

而往往能這樣做的,恰恰是追求長生不死的權貴,只有他們有這個意願也有這個能力。

看圍觀者的表情,這個衛鈞必然不好招惹,否則也不至于沒人敢寫狀子。

陳嫂還在磕頭,一遍遍的哀求。

宋映白眉心緊鎖,臉色陰沉,江展斜眼看他,聲音極低的道:“你我不是來主持正義的。”

“太陽晃眼睛而已。”宋映白低頭揉了揉眉心。

“我識字,我來寫!”一個戴着四方巾,做讀書人打扮的男子從人群中擠出來。

圍觀群衆一起看,這個膽大妄為的家夥,這時有人認出了這個男人,“寧采臣,你不是去收賬了嗎,怎麽在這裏湊熱鬧?”

寧采臣?宋映白皺眉,但也沒往深想,重名或者名字諧音相似的多了。

寧采臣并未理會質疑,俯身對陳嫂道:“我給你寫狀紙,你有什麽冤情,可以跟我說。”

“寧采臣,你不知道其中的厲害,就別湊這個熱鬧了。”

“這個人有冤情,寫狀紙告狀,我身為一個讀書人,能幫則幫,怎麽是湊熱鬧。”寧采臣眼神真誠的道。

但有的時候,這個年紀還擁有真誠純粹,并不是什麽好事。

此時就聽一聲怒吼:“你這瘋婆娘在這裏發什麽瘋?!”

一個漢子帶着四五個人氣勢洶洶的沖進人群,逮住陳嫂,左右開弓就是幾個耳光。

打得陳嫂滿嘴是血,引得周圍看不過眼,紛紛指責,寧采臣也道:“有話不能好好說麽,幹什麽動手打人?”

這漢子用力一推寧采臣,将他推倒在地,“我家的事情不用你管!”

又道:“各位街坊鄰居,你們有所不知,這個娘們瘋了,孩子病死了,她受了刺激,非說是衛老爺害死的。這不是污蔑好人麽?衛老爺為人那沒得說,仁義!我女兒在他家做工病死了,還好心給了五兩安葬銀子呢,這瘋婆子淨胡說,我不打她打誰!”

宋映白看得出來,街坊鄰居對男人的說辭并不認同,甚至有微微搖頭者。

男人帶來的幾個人抓陳嫂的抓陳嫂,搶女孩屍體的搶屍體,一擁而上,将人給制服了,拖着往回走。

陳嫂聲嘶力竭的喊道:“放開我,我沒瘋,我女兒是被害死的,你們今日不救我的女兒,改日死的就是你們的女兒——我沒瘋——我沒瘋——”

“閉嘴,女兒死了再生就是了!瘋婆子。”

“是你是你,都是你!你說衛家給錢多,就把女兒送到衛家做工,結果呢?都是你!”

“瘋婆子!”又是幾個響亮的耳光。

宋映白目送這些人遠去,忽然有人大喊道:“是普渡慈航!”

話音一落,原本還雜亂站着的路人,不約而同的站到路兩邊将中間的位置騰了出來。

宋映白他們為了不引起注意,也趕緊站到了人民群衆中。

叫普渡慈航的和尚排場很大,有打扇的,有打幡的,有鼓樂的,浩浩湯湯,好長一條隊伍。

普渡慈航年約六十,面容清瘦,緩緩行來,與陳嫂他們打了個照面。

看得出來他極有威望,方才還裝牙舞爪抓人的陳嫂男人,像個小貓似的乖乖的放下人,雙手合十,“大師。”

陳嫂滿面淚痕的爬到他跟前,雙手合十哭道:“大師,請救我們……”額頭低地,細弱蚊蠅的啜泣:“請救救我的女兒……也請救救我……”

普渡慈航彎腰,手掌輕放在陳嫂的頭頂,“貧僧這就為你的女兒超度,讓她脫離三惡道的苦難。”

說罷,雙手合十,雙目緊閉,誦起了經文。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靜聽普渡慈航超度亡者,在場者雖有數百,卻無一人敢發出雜音。

突然,宋映白被狠踩了一腳,低頭一看作案者是江展,敢怒不敢言,甩去一個眼神,您有事兒?

江展壓低聲音道:“這人有問題,不要仔細聽他梵音誦經。”

宋映白一瞥,鄭元正聽得如癡如醉,一臉的神往,他立刻給他一手肘,将人驚醒。

鄭元如夢初醒,晃了晃頭,深吸了一口氣。

普渡慈航誦完經,仿佛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徑直離去,留下身後一束束敬仰的目光。

突然有人高聲喊道:“報應,報應來了!陳嫂男人遭報應了!”

宋映白和江展立即擠到陳嫂他們跟前,就見剛才還生龍活虎的男人,此時渾身抽搐,脖子青筋暴露,身體扭曲的像麻花一樣,篩糠一般的抖了幾抖,雙腿一瞪,便沒氣了。

宋映白驚愕回眸,見普渡慈航等一行人仿若無事的繼續前行,身影漸行漸遠,直至消失。

“哈哈哈哈……”陳嫂坐在一旁,又哭又笑,不住的喃喃自語,“好,報應的好,哈哈哈。”

寧采臣上前,“我就在前面集寶齋收賬,你要是想告了,就去找我,我幫你寫狀子。”

“人家才死了男人,哪還有心思告狀啊,你可趕緊走吧!”

寧采臣道:“是啊,可憐。”,從袖中掏出一些銅板,遞到陳嫂手中,才邁着步子走了。

而陳嫂雙目呆滞,仍在念:“哈哈哈哈,現世報,一個都不掉……”

“可憐啊,真的瘋了,趕緊送回家去吧。”

宋映白看不懂了,碰了噴旁邊的人,“這位大哥,敢問剛才那大師是……”

“是普渡慈航大師,他的梵音咒,死者聽了可登極樂,生者業力大的,聽完就遭現世報。”

宋映白更不懂了,既然這樣怎麽不給那個叫衛鈞的聽一聽?

“唉,普渡慈航大師要是能給衛大老爺也念一念就好了。”人群有人小聲嘀咕。

“別說話,不想活了,小心吉州知府聽你說他丈人,割你舌頭!”

此時宋映白突然看見陳嫂男人的耳朵裏露出一個黑亮的小東西,有點像蟲子,剎那間,一道黑影已經鑽了出來,趁人不備貼着地面飛奔。

宋映白一愣,才要動作,就見旁邊的江展手指一動,發出一枚銅錢,将那黑影在幾丈外斬成了兩段。

對不起,您不是坐辦公室的,您是高手。宋映白心說道,走上前一看,竟是一條蜈蚣。

“這……”宋映白道:“這也太古怪了。”

這時候江展跟鄭元走過來,江展面無表情的道:“古怪就古怪吧,和咱們沒關系。”說完,舉步往前走。

宋映白撇嘴颔首,也對,古怪的事多了,任務第一,其他的都不必在意。

臨街正好有個稍大的店面,三人點了菜肴,吃到一半,就聽外邊喧嘩,見一隊官差正押着一個人經過。

宋映白定睛一看,被押的不是別人,正是剛才那個寧采臣。

他所知道的和聶小倩談戀愛的那個寧采臣,可沒蹲過監獄,這位應該是重名。

“你們認錯人了,我不是周亞炳,我叫寧采臣,是集寶齋收債的,真的啊,冤枉啊。”

“閉嘴!集寶齋早沒了!你就是周亞炳,堵住他的嘴巴!”為首的捕快一揮手,兩個衙役拿上一塊破布,死死塞進了寧采臣嘴裏。

宋映白愕然,這效率可真快啊,難怪剛才有人勸寧采臣不要管閑事。

這時候就聽江展輕咳了一聲,“和咱們沒關系,趕緊吃飯!”

“少爺,您也吃。”宋映白獻殷勤,夾起一筷子菜就往江展碗裏放。

江展瞅他一眼,也沒多說什麽,低頭将碗裏的菜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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