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宋映白擋在江展跟前,裝作結結巴巴的問:“你、你們是誰啊?”

并“貼心”的回頭小聲道:“少爺,不要怕,不行您先跑。”

“……”江展含糊的嗯了聲。

鄭元拿起剛才那根燒火棍,呵道:“你們是誰?”

普通人在荒郊野地避雨,突然遇到十幾個攜帶兵器的陌生人,肯定會害怕。

他們現在的身份不是錦衣衛,所以要“害怕”才對。

這十幾個穿蓑衣的人互相耳語了幾句,站在最前的人摘掉了鬥笠,露出一張清麗脫俗的美麗面孔,氣質幽雅,見之忘俗。

“你們不要怕,我們是走镖的。”女子聲音如銀鈴一般清脆。

鄭元指着她道:“怎麽女人走镖?你們镖局沒男人了嗎?”

女子無奈的笑道:“女人就不能走镖嗎?楊門女将聽過嗎?女人還能上戰場,走镖怎麽了。”

宋映白心說道,那是評書演義好不好。

不過這個朝代社會風氣早不似開國時那般保守,女人抛頭露面,出門做買賣的也不在少數,而江湖綠林中更不乏優秀的女子。雖說走镖看起來的确不太适合女人,但并不意味着就沒女人幹這行。

宋映白身子松垮下來,長舒一口氣,“不是壞人就好,我們從寧餘縣來,那邊才發生了怪事,正提心吊膽的。這年月,回家探個親也要擔驚受怕。不過,你們既然不是壞人,那還好,這裏原本就我們三,快吓死了。提前告訴你們,這裏可有棺材。”

女子不理絮絮叨叨的宋映白,朝江展抱拳道:“我們可否進來避雨?”

江展和氣的道:“這裏原本沒人居住,我們也才來不久,請随意。”

女子便帶領着剩餘的十幾個人默不作聲的走了進來,看到棺材的時候,明顯被吓了一下,但都保持了冷靜,特意挑選了靠後面牆角的地方,相繼坐下。

宋映白偷瞄了一眼,見他們陸續摘掉了鬥笠,除了為首的女子外,還有另外一個女子也很顯眼,生得五官明豔,似乎也是帶頭的。

至于其他人,有男有女,一個個神色嚴肅,看起來心裏都裝着事兒。

信他們是走镖的才有鬼了,既然是走镖的,镖呢?難不成丢了,才一個個表情凝重?

不像。

這時江展用極低的聲音道:“別瞄了,小心叫人發現,去取些吃的來。”

“是。”宋映白今早提前準備了幹糧和兩只燒雞做午飯,放在馬車裏。

取出來摸了下,因為包裹的嚴實,不算太涼,“少爺,咱們還用熱嗎?”

“算了就這樣吃吧。”接過燒雞,試探了下包裹用的油紙的溫度,“還成。”

雖然燒雞不算熱乎,但在這寒涼的暴雨天,能吃上一口絕對稱得上噴香怡人了。

香味仿佛一只無形的手,飄到“镖師們”的鼻孔前,狠狠的撩了一把。

有人肚子不争氣的咕嚕嚕叫了起來,

“姐姐,不如我去問問他們還有沒有剩餘的食物,花銀子買一些來。”傅月池提議。

傅清風作為整個行動的領頭人,一切都由她做決斷,她握住妹妹的手,搖頭:“還是不要和外人多交談了,以免節外生枝,正事要緊。”

傅月池一向聽姐姐的話,“既然你這麽說了,那算了,忍一忍,等雨過去,再去找吃的吧。”

傅清風環看這座建築,可見這裏原本的住戶遭遇了橫禍,可能是瘟疫也可能是匪盜,總之陳屍十幾具。

“這裏……或許……是個合适的地方。”她靠近妹妹的耳朵,小聲耳語,“我們以這裏為據點,提前布下陷阱,等爹的囚車經過附近,我們再動手。”

傅月池輕輕點頭,“其實我剛才也有這個念頭,這裏陰森怕人,一般人不敢輕易接近,正好可以讓咱們容身。只是那三個人,雨停了就會走的吧?不會暴露咱們嗎?要不要……”

“路人罷了,不要輕舉妄動,累了一天了,節省體力,你先休息一下吧。”說完,将妹妹的頭按到自己肩膀上,輕輕的拍了拍。

“姐姐,你不睡嗎?”

“我不累,沒關系的。”傅清風溫柔的笑了笑,等妹妹閉上了眼睛,她默默的看着外面的風雨,心情沉重。

父親傅天仇身為總兵,因牽連到兵書尚書楊宇軒一案中,不僅丢了官,現在還要被押送到京城受審。

奸臣當道,到京城又怎麽會有公正?

所以她和妹妹計劃在押送途中,将父親劫走,那之後,哪怕隐匿山野,做個村夫,也好過卷入朝廷争鬥,性命不保。

這般大的風雨……父親還好嗎?

她悵然,輕聲長嘆。

風雨呼嘯,兩撥人各有各的心思,但互不幹涉,都只求相忘于江湖。

吃過午飯,見大雨沒有停歇的意思,江展讓宋映白去馬車裏,取出書籍給他溫習。

宋映白心說,你也不錯啊,時刻記着自己的人設是個書生。

江展手捧書卷,找了個稍微亮堂的地方,依靠着柱子,留給衆人一個勤奮的背影。

傅清風見狀,越發肯定,這三人的确只是趕路的書生和随行而已。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風雨漸歇,又過了兩刻鐘,徹底停了,仔細看天際,甚至能看到雲層後面的陽光。

江展将書本一合,“趕緊走,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趕在吉州城門關閉前進去。”

鄭元去牽馬,宋映白接過少爺的書,佯作關心的道:“少爺,以後這種光線不好的天兒,就別看書了,對眼睛不好。”

“不用功怎麽行,明年還要應試。”說得真像那麽回事似的。

鄭元牽馬到門口,回頭大聲道:“那,我們走了。”

傅清風一愣,既而抱拳恭送:“一路順風。”

馬車內,宋映白将聲音壓得極低,“她們絕對有古怪。”

“我知道,但和咱們沒關系。”江展扭臉看車外,似乎不大想繼續交談了,随意嗯了一聲。

但宋映白不想就這麽算了,“大人,您剛才說叫我來執行這次任務是有原因的,究竟是什麽原因啊?”

江展笑容有一絲神秘:“明天你就知道了。”說罷,閉目養神去了。

宋映白嘴上不敢再糾纏,但心裏忍不住罵他,幹嘛啊這是,勾起別人好奇心就不再說了,你等着,早晚有一半,我也話說半截,急死你。

雨後道路泥濘,坑窪不平,馬車幾次陷進泥坑,都是鄭元和宋映白推出來的,而江展穩坐中軍帳,絕不出力。

緊趕慢趕,終于趕在吉州城門關閉前進去了,先找了家客棧住下,洗去一身泥濘,宋映白沒什麽想法,躺倒就睡。

他不認床,得哪兒睡哪兒,沾枕頭就着,很有出差的天賦。

早晨,三人準備妥當便出了門,直接去吉州府衙,提審小諸葛。

毫不意外的在衙門前被攔住,就見江展從袖中取出駕帖,往守門的衙役前一晃,“遞給你們知府大人,我要見他。”

衙役瞪圓了眼睛,愣了愣,趕緊捂着帽子,往衙門內跑,很快就将知府畢春成給叫了出來。

畢知府穿着常服,慌慌張張的提着袍子下擺,跨出了大門。

畢知府将駕帖還給江展,“畢某有失遠迎,三位缇騎切莫怪罪。”

江展面無表情的一揮手,“罷了,你丈人不見了,想必你很憂心,有考慮不到的地方實屬正常。”

畢知府聽了,雙腿不由得一軟,真不愧是錦衣衛密探,他丈人前晚失蹤,他也才知道消息不久,這三位卻已經知曉了。

江展一邊往衙門內走,一邊道:“我們這次前來與你的私事無關,你們吉州大牢內關押了一名犯人,江湖人稱小諸葛,他人在哪裏?帶我們過去。”

畢知府不敢耽擱,立刻叫來管刑名的師爺,帶着江展他們去大牢。

至于他本人,借口丈人不見,要差人尋找,溜了。

宋映白也算是見識過诏獄的人,但也要誇一句吉州的監獄修得不錯,石頭鑄造固若金湯,難怪能将這小諸葛關在這裏許多年。

就是味道難聞了些,為了防止犯人逃脫,采光的窗口連頭都伸不出,因為光線很差,顯得潮濕陰暗。

他下意識的将手指放下鼻下,忽然感到有什麽東西從他鞋面上爬了過去,似乎是個多足蟲類,他只覺得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遠遠的就聽最裏面的大牢,有人在發瘋似的喊:“冤枉啊,我不是周亞炳,我叫寧采臣啊,為什麽将我關在這裏,我又沒犯法,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另有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勸道:“哎呀,周亞炳,你不要發癫了,是不是肚子餓了?你看這裏有一個又大又肥的蟑螂,給你吃好不好?”

然後是寧采臣一連串啊啊啊啊啊的尖叫。

江展道:“你們這牢房裏關人都不驗明正身的麽?”

刑名師爺尴尬,試圖岔開話題,“剛才說話的老頭就是那小諸葛了。”

随着臨近最後一間牢房,一個披頭散發髒兮兮的老頭子逐漸出現在衆人視線內。

他正用石塊在牆上畫着什麽,牆上布滿了奇怪的符號,他冷淡的瞅了眼宋映白他們,繼續該幹什麽幹什麽。

倒是寧采臣撲到欄杆上,伸手掙紮道:“聽我說啊,我不是周亞炳,我是集寶齋收債的寧采臣!”

師爺當然知道這家夥是誰,他敢管知府丈人的閑事,就敢讓他吃牢飯。

江展冷聲道:“既然你們說他是周亞炳,那麽把周亞炳的畫影圖形拿來,對照一下。”

師爺暗中咧嘴,“這個,那個……這人還沒過堂,過堂了發現他是冤枉的,自然會放人的。正事要緊,就不要在這人身上浪費時間了吧。”

宋映白适時道:“我們大人叫你拿就拿,廢什麽話!”

師爺沒辦法,朝手下擺了擺手,“快去吧!”

很快,在寧采臣的期待中,周亞炳的畫影圖形拿來了。

宋映白遞給江展,“大人您看,沒一點相似的地方。”

江展瞅了眼師爺,師爺膽寒,忙吩咐下去,“都愣着幹什麽,抓錯人了不知道嗎?蠢貨,趕緊把人放了!”

一直置身事外的小諸葛停下動作,起身給寧采臣收拾書箱,“你運氣好,這些是你的東西,拿好。”

寧采臣接過書箱,“老伯我走了,我改天再來看你。”

宋映白微微搖頭,“你怎麽進來的不知道?還改天再來?”你得罪了畢知府不知道嗎?這次出去還不趕緊躲到別的城市去?

寧采臣沒想那麽多,高高興興的出了門,一腳踏出牢房,不停的朝宋映白他們道謝。

獄卒不耐煩的道:“別礙事了,還不趕緊走。”

“慢!”江展朝宋映白使了個眼色,“去!”

宋映白心領神會,奪過寧采臣的書箱,嘩啦啦将裏面的東西全都倒了出來。

除了裏面的正常書籍外,還多了一塊玉佩,還有一摞書稿。

寧采臣一呆,“這不是我的,這……”他意識到這是老伯的東西,剛才假裝幫他整理書箱,偷偷塞進去,想讓他幫忙帶出去。

江展對寧采臣,“把屬于你的東西挑出來,你可以走了。”

寧采臣不敢逗留,将地上的屬于自己的東西捧起來,慌忙走人,這個老伯不簡單,這些也不是普通人。

小諸葛見被人識破,聳聳肩,氣定神閑的往旮旯一躺,“你們是什麽人?幹嘛特意來找我麻煩?我這個糟老頭子值得你們這麽費心嗎?”

江展讓獄卒打開牢房的大門,對宋映白道:“你留下,其他人的都下去。”

鄭元得令,将其餘人帶離,剩下江展宋映白和小諸葛。

小諸葛突然撲到宋映白腳下,手疾眼快的夾起一條蟲子,塞進嘴裏嚼道:“人間美味,不可浪費啊。”

宋映白心裏直呼惡心,臉上波瀾不驚,他看向江展,想瞧瞧他覺不覺得惡心。

就見江展嘴角不屑的勾起,分明是一副“再跟老子裝”的表情。

他緩緩開口:“不瞞你,我們是錦衣衛,你覺得,我們來到此處找你是為了什麽事?”

小諸葛呵呵笑道:“我怎麽知道,或許是給我送雞腿?”

江展俯身彎腰,湊近他,“你寫的《義烈先生傳》我看過了,寫得很好,你在書中一處稱他為楊肅愍,而肅愍聽起來,十分像谥號。仿佛你可以看到若幹年後,楊宇軒平反昭雪,複官賜祭的情形。”

小諸葛身子一凜,挑眼警覺的瞪他,但很快,表情松懈下來,搔着亂蓬蓬的腦袋,“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可是宋映白聽懂了,就是說小諸葛能掐會算,他算到楊宇軒若幹年後會平反昭雪,所以給他著書立傳不說,還一不小心将未來賜予楊宇軒的谥號“肅愍”給寫進了書裏。

就說麽,錦衣衛真要查繳禁書,也沒必要千裏迢迢的追來,下達文書讓當地官員追繳查封就是了。

背後果然另有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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