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綠蜥的變化
何寧睡了很久,意識昏沉中,許多淩亂的畫面飛快閃過腦海。
熟悉的,不熟悉的,歡樂的,痛苦的,屬于四百年前死在陰謀與背叛中的大巫,也屬于出生在另一個世界的自己。
荒漠,綠洲,悠長的牧歌,飛旋的舞娘。轉眼變為繁華的都市,鋼筋水泥叢林中,行人匆匆,交通信號燈轉換間,車輛穿梭,他走在人行路上,與人擦肩而過,卻像立于一座孤島,被看不到的屏障包圍,無法融入這片繁忙之中。
迷茫,困惑,他似乎忘記了什麽,拼命想,卻想不起來。只能僵硬的立在原地,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無助而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白日化為黑夜,五彩的霓虹燈閃爍,又變為一片灰色,所有的一切,都被卷入了黑色的漩渦,消失不見。
恍惚間,眼前又變得明亮,巨大的紅色身影在天空翺翔,紅色的鱗甲恍如烈焰。年輕的大巫坐在它的背上,黑發被風吹起,神情愉悅而安詳。
這裏,是亞蘭大陸。
可怕的幹旱沒有降臨,綠草和森林沒有被黃沙覆蓋。
潺潺的流水旁,披着彩紗的姑娘們歡快的笑着,提起棕色的陶罐,腕上的手镯碰撞出清脆的聲響。婀娜的身影,甜美的笑容吸引了揚鞭放牧的小夥子,羊群,牛群,成片種植的谷物,來往行走的商隊,高聲交談的商人,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麽美好。
廣闊的疆域,富饒的土地,生機勃勃。受人愛戴的帝王,勤政,仁慈,将為帝國帶來更大的榮光。
沉睡中的何寧,嘴角露出了笑容,淡淡的,帶着久遠的懷念與幸福。
坐在紅蜥背上的大巫也笑了,揮起銀色的權杖,一場細雨,大地染上了更加蔥茏的翠綠。
金發帝王走出王宮,雨水打濕了長袍,卻始終溫和的望着天空……
突然之間,幸福的畫面全部破碎,死亡的陰影籠罩在整片天空。
野心助長了瘋狂,陰謀釀成了慘禍。
大巫逝去,巫之城也被埋葬。
帝王的仁慈成為了過去,坐在王座上的男人變得冷酷,暴虐。當殺戮開始的那一刻,被禁锢的兇獸便露出了鋒利的爪牙,一切都無可挽回。直到帝王也倒在血泊之中,倒在同樣的陰謀與背叛之下……
記憶戛然而止。
何寧睜開雙眼,黑色的眸子,不帶一絲情感,也沒有任何焦點。許久之後,空洞中才流入一絲色彩。
記起來了,他全部記起來了。他曾為之付出一切,犧牲一切的國家。
何寧緩緩坐起身,身體有着久卧後的虛弱,頭也有些昏沉。房間裏沒有記時的工具,只能從窗口灑入的銀輝判斷,現在應該是深夜。
掀開被子,赤腳踏在地毯上,一步一步走到窗邊,窗楞上雕刻着帶有異域特色的花紋,金色的藤蔓盤扭其上,在月光下,美麗且神秘。
夜風不再如白日般灼熱,用力推開窗,仰頭望向星空,四百年前,黑發黑袍的大巫也曾站在神殿中仰望星空。那時,大地充滿綠意,那時,阿尼還陪在大巫的身邊。偶爾會調皮的扇動幾下翅膀,發出嘹亮的叫聲,它是神殿的象征。
荒城中,神殿穹頂上的壁畫不是一夕完成,而是由一代又一代大巫親自增添上去的。它們不是一個簡單的符號,而是真實存在過的生命。它們忠誠的陪伴在大巫身邊,直到最後的時刻來臨。
只是,最後一位帝國大巫沒有這樣的機會,阿尼也無法陪伴他走到最後一刻。它只能用最後的生命,孤獨的守在地底深處,守衛被陰謀掩蓋的最後真相。
何寧舉起右手,手腕內側,原本有一截紅蜥阿尼的趾骨,如今卻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他感到慶幸。阿尼是無可取代的,它應該是留存在大巫記憶深處最美好的時光。
何寧握緊了窗楞,鋒利的指甲在金色的花紋上留下一道又一道劃痕。他不會再輕易被另一股意識掌控,這是為了他自己,也是為了四百年前在陰謀中死去的大巫。
夜空中,星光更加明亮,何寧深深吸了一口氣,下方突然傳來熟悉的叫聲。
不知何時,綠蜥跑到了窗下,正仰頭看着他。墨綠色的鱗甲泛着淡淡的光澤,就像是用寶石和翡翠雕琢而成。
何寧雙肘支在窗邊,看着它,“讓我下去?”
綠蜥點頭。
“好。”何寧剛要轉身,又停住了,就算不開門也能知道,外邊一定有人守着,幹脆回身半跪在窗臺上,朝綠蜥招招手,“哥們,過來一點,對,站在那, 別動啊。”
這裏是三層,但有綠蜥在,高度不是問題。
綠蜥明白了何寧的意思,在何寧從窗口躍下時,沒有按照他說一動不動,反而助跑兩步一躍而起,用背部穩穩的接住了何寧。
從窗口躍下的瞬間,何寧絲毫沒想過會掉在地上。他對綠蜥有着非同一般的信任,就好像是靈魂深處的羁絆。
一如四百年前的大巫和阿尼。
不過,綠蜥突來的舉動還是吓了他一跳,險險捂着嘴,才沒驚叫出聲,不然就太丢份了。
“哥們,你厲害。”何寧趴在綠蜥背上,磨蹭一會才滑到地上,上下打量了一下綠蜥,“是不是夥食太好了,你好像又長胖了。”
綠蜥大頭湊了過來,何寧忙躲了一下,“不是,是長個,不是長胖。”
綠蜥現在的個頭和體積,正逐步向黑蜥靠攏,如果之前還是輕量級和重量級的對比,現在的差距已經縮短了一大截。只是,若想達到勢均力敵,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
剛剛趴在綠蜥背上,何寧隐約摸到了兩塊類似于骨頭的凸起。示意綠蜥俯身,又摸了一下,雖然看起來不明顯,卻能摸到,就在肩胛骨靠下一點的位置。
綠蜥沒多大感覺,只是疑惑的看着何寧。
“疼不疼?”
綠蜥搖頭。
“真不疼?”
何寧的眉毛擰了一下,想起紅色的阿尼,心頭一動,該不是像他想的那樣吧?再發育?
“哥們,你有爸媽嗎?”
綠蜥:”……”
“好吧,是我口誤。”何寧糾正道,“你見過他們長什麽樣嗎?”
綠蜥搖頭。
“難不成把你生下來就不管了?”
大頭四十五度角望天,明媚而憂傷。
“抱歉,讓你想起傷心事了。”何寧拍了拍綠蜥,“沒親人照顧不要緊,從今以後咱倆互相照顧,搭夥過日子。等着再給你找個好姑娘,我就有侄子了……”
這話說完,何寧都覺得自己傻。輕咳兩聲,挨着綠蜥坐下,“說真的,你沒見過親人的面,我有親人,如今想見也見不到了。”
綠蜥側過頭看着何寧,沒出聲。
“哥們,取個名字吧。”何寧的跳躍性思維,難為綠蜥竟然沒被他轉暈,“你原本有名字沒?”
一人一蜥對視良久,何寧明白了,爹媽生下就不管了,哪裏來的名字。
“我給你想一個?”
點頭。
何寧單手托着下巴,綜合綠蜥本身的特點,思考良久,表情嚴肅的開口說道:“大頭,如何?”
綠蜥:“……”
“你也覺得這名字不錯吧?”
綠蜥:“……”
“以後就叫你大頭了。”
綠蜥騰的站起身,何寧背後一空,啪一聲躺在了地上,揉揉腦袋,“開個玩笑,別生氣。叫阿亞,好不好?”
歷代大巫的騎獸,都是無可取代的夥伴。無論是四百年前的紅蜥,還是如今陪在何寧身邊的綠蜥。
“阿亞,喜歡這名字嗎?”何寧笑眯眯的拍了拍身邊,示意綠蜥過來坐下。
綠蜥歪了歪大頭,鼻子裏噴出一股氣,總算不傲嬌了。
何寧看着它,自己這哥們,如果長出雙翼,會是什麽樣子?
到時能帶着他到天上飛吧?不過,飛上天空的拖拉機……何寧不得不重新考慮安全飛行這一重要問題。
和綠蜥說話,大部分時間都是何寧在自言自語,但他卻樂此不疲。只有這時,他才能完全抛開一切煩擾,徹底放松。
“說起來,我第一次見到你,可是吓了一大跳。”何寧仰起頭,用後腦撞了一下綠蜥,“還以為小命就要終結……幸虧你沒像我一樣倒黴穿越一回,要是在我出生的地方,哥們可就危險了……”
何寧自顧自的說着,綠蜥也靜靜的聽着,月光星光之下,城主府的庭院裏,黑發青年和綠蜥,成為夜空下一道獨特的風景。
二樓的露臺上,一身白袍的穆狄輕靠在圓柱上,金發散落在肩頭,藍色的雙眼,靜靜的注視着自言自語的何寧。
不知他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待到何寧轉頭,卻沒有捕捉到他的影子,只能疑惑的皺起了眉頭。
總覺得有人在看自己,回頭卻不見了。
錯覺?
咕嚕嚕……
思考被打斷,何寧轉身看看綠蜥,又低頭看看自己,不折不扣的饑餓二重奏。
摸摸肚子,站起身,想起房間中還有一盤水果,綠蜥卻用爪子勾住他的上衣領口。
“怎麽?”
綠蜥沒出聲,大尾巴甩了甩,何寧明白了他的意思,挑起了一邊的眉毛,“哥們,這樣不好。”
綠蜥又搖了一下尾巴,何寧低頭捂臉,嘆息一聲,好吧,誰叫他也餓了。
拍了拍褲子上沾到的塵土,閉上雙眼,确定了兩只沙貓所在的位置,何寧朝綠蜥一招手,走吧,蹭飯去。
兩個吃貨,加上兩只沙貓,城府府附近的沙鼠遭遇了滅頂之災。
沙鼠的個頭大得像兔子,綠蜥和沙貓直接生吞,何寧咽了一口口水,到底克制住吃生肉的想法,找了個略微隐蔽的地方,燃起了火堆。
沒什麽調味料,口感卻格外的好。
果然自己烤的肉才是最香的?
兩只沙鼠下肚,何寧才吃了個半飽,想了想,還是不打算繼續吃了,晚上吃太多不好。現在又不是在荒漠裏流浪,不需要逮着機會就拼命吃。
打了個響指,兩股水流憑空出現,漱口洗手滅火,一舉三得。
兩只沙貓湊在一起舔毛洗臉,綠蜥只能何寧代勞,四個吃貨處理幹淨首尾,除了空氣中還隐約殘留的烤肉香味,連火堆的痕跡都不見了。
回到庭院裏,何寧踩着綠蜥的背爬上它的頭,伸直手臂,指尖才勉強夠到三樓的窗臺,側過頭,“哥們,再高點。”
下一刻,手腕突然被握住,驚訝回頭,一縷金發拂過他的臉頰。
“回來了?”
“啊。”
“吃飽了?”
“啊。”
“那上來吧。”
沒等何寧反應過來,就被拽回了屋子裏,綠蜥仰着頭,不确定何寧是安全還是危險。半天沒聽到聲音,也沒感受到強烈的情緒波動,歪歪大頭,還是決定守在窗下,等等看。
何寧沒穿鞋就跑出去,結果是地毯上又留下了一個個黑印。
穆狄像是根本沒看到,壁毯被掀起一邊,房間中頓時明亮許多。何寧這才發現,牆壁上也鑲嵌着能發光的珠子,難怪他沒在室內看到油燈蠟燭一類的東西。
黑暗散去,房間中卻陷入了沉默。
最終,低沉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手上的傷還疼嗎?”
“已經好了。”何寧攤開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傷口已經結痂。根據傷口恢複的狀況,他更加确信自己睡了很久,難怪肚子那麽餓。
“早點休息。”
穆狄的到來,似乎只是為了确定何寧手上的傷口是否好了一樣,留下這句話就轉身離開了房間。
何寧有些摸不着頭腦。他猜不透這位城主大人究竟在想什麽。
如果穆狄想要的答案是那份羊皮卷上的內容,應該已經達到目的了。可從他的态度看,事情明顯還沒完。
雙臂攤開,仰躺在床上,何寧以為自己會睡不着,卻沒想到,閉上雙眼,睡意便漸漸籠罩,沒過一會便沉入了夢鄉了。
穆狄站在房門外,并沒馬上離開,侍從躬身立在一邊,直到穆狄走遠,才直起身,靠在牆邊,額頭上已經布滿冷汗。
房間裏的人沒了,他竟然一點不知道。
當城主推開門的那一刻,侍從以為自己會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摸摸脖子,幸虧天神保佑。
在睡夢中,何寧又夢到了在另一個世界的時光,穆狄卻徹夜未眠,流淌着金色文字的羊皮卷擺在面前,沒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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