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神棍之路的第一步

何寧是挂着一對黑眼圈啓程前往荒城的。

在出發的前一天,正趕上亞蘭大陸最古老的節日,天神節。普蘭城對歐提拉姆斯神殿敬而遠之,卻保留着亞蘭帝國時代最重要的傳統。

在天神節上,一身白色長袍的穆狄,高舉金色權杖,長發上點綴着銀鏈和寶石,在碧藍天空下恍如神祗。

敬獻給神的牛羊被送上祭臺,所有人都懷着最虔誠的心向上天祈禱,希望天神賜福普蘭城,希望普蘭城的水源永不枯竭,希望牛羊更加膘肥體壯,放牧時不會遇到成群的荒漠狼。

侍奉城主的樂手,奏起了古老的弦音。與行走大陸各城的樂手不同,他們奏出旋律中帶着一種亘古悠長的曲調,莊嚴,肅穆。

何寧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黑色的布巾披在頭上,遮住了半張面孔,只露出鼻梁和下巴。這樣的打扮在東部大漠中并不稀奇,只不過,在慶典上就有些顯眼。

或許是意識到落在身上的視線有些刺人,何寧拉低了頭上的黑布,慢慢退出人群。不想卻被從身後扣住了肩膀,“節日上的祭品,本該由大巫親自敬獻給神。”

低沉的聲音,十分熟悉。何寧側過頭,已經罩上黑色長袍和頭巾的穆狄,正站在他的身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祭臺上,沒人注意到城主站在這裏。

“大巫?”

“是,大巫。”修長白皙的手指沿着何寧的肩膀滑到他的頸側,在他皺眉時,停住不動。

指尖的熱度讓何寧有些不适,開口道:“手……”

話沒說完,穆狄又按住他的肩膀,托着他的下巴,壓低聲音,“噓,仔細看,有沒有想起什麽?”

順着下巴上的力道,何寧将目光轉回祭臺,鮮紅的血,染紅了刻在石臺上的花紋,形成了一個個有象征意義的圖案。

在血色中,圖案仿佛活了一般,在何寧的眼前奔騰,跳躍。

高舉長刀的男人,将祭品的心髒敬獻給天神。

豐饒的谷物,成群的牛羊,高舉長矛的戰士,飛舞旋轉的少女,一幅幅畫面,在鼓聲和樂聲中展現在何寧眼前,流入他的腦海。

意識有些飄忽,有力的手始終按在他的肩上,低沉的聲音中仿佛帶着魅惑的魔咒,像是用最輕柔的羽毛,掃過心間,“想起來了嗎?我的大巫。”

鼓音在耳邊轟然炸響,祭臺上,牛羊的叫聲早已停止,臉上和手臂上繪有古怪圖案的男人,正舉着染血的匕首,用力的踏着雙腳,踩着怪誕的鼓聲,高呼出奇怪的語調。

“不對。”在頭巾遮蓋下,看不清何寧的雙眼,聲音卻格外清晰,“他做的,不對。”

穆狄俯身靠近何寧的耳邊,“現在的亞蘭,已經沒有真正的大巫,也沒有侍奉大巫的祭祀了。所謂的祭典,不過只是一場尊奉傳統的儀式。”

鼓聲愈發急促,祭臺上的男人猛然高喝一聲,跪倒在地,胸口劇烈的起伏,雙手用力拍擊在石臺上,一下重似一下。

不對,這樣不對!

這樣的儀式,是對神明的亵渎,沒有神明會再賜福亞蘭大陸!

何寧突然撥開人群,遵循內心最深處的意念,一步一步走向祭臺。

穆狄沒有拉住他,而是陪在他的身旁,守衛在祭臺前的士兵,在穆狄拉開頭巾的一刻,放平武器,單膝跪地。

對這一切,何寧恍若未見,在衆人詫異的目光和驚呼聲中,踏上臺階,走上了祭臺。

跪伏在地上的男人驚訝的擡起頭,鼓聲也停了,何寧停在祭祀面前,彎腰拿起了染血的匕首,伸出手臂,鋒利的刀刃劃過腕子,鮮血滴落,下一刻,舌尖舔過傷口,下唇染上了一抹豔色。

清亮的聲音,忽然在祭臺上響起,和之前響在祭臺上的聲音相似,卻又不同。

沒有鼓聲,沒有激烈的動作,他只是托起染血的匕首,緩緩的,高舉過頭。随着他的動作,頭巾滑落,烏黑的長發直垂腰際,發梢随風輕動,黑色的眸子映入蒼穹,聲音仿佛飄散在雲中,又如響在每個人的耳邊。

心跳聲越來越激烈,是自己的,是所有人的。

銀色的耳扣突然漫射出金光,湛藍的天空中,凝聚起雨雲,雲層中響起了炸雷,一聲又一聲,就像是戰鼓。閃電劈開了天空,大雨瞬間傾瀉而下。

“下雨了!”

“天神,下雨了!”

震驚,狂喜,不可置信,太多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密集的雨點砸在臉上和身上,很疼,卻能明白告訴所有的普蘭人,降落在祭奠上的大雨是真的,不是他們的幻覺,也不是一個美好的夢。

那個黑發的年輕人,是誰?

究竟是誰?

狂喜之後,所有的目光再次聚集到祭臺之上,何寧全身都被雨水打濕,黑發黏在臉頰上,閉着雙眼,任由雨落在臉上,唇上的血被雨水沖去,露出一絲虛弱的蒼白。

被大雨澆個透心涼,滋味并不好受。他想離開祭臺,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沉。

祭臺下,雨水模糊了衆人的表情,卻終究掩不去所有的驚詫。

何寧很難說清心裏是什麽滋味,走上神棍的道路是必然,但這樣趕鴨子上架卻非他所願。想要徹底壓制住體內另外一個意念,比他想象中的更難。

不過,眼下的情形也算是幫了他的忙,至少在神棍的職業道路上,他算是成功的邁出了第一步?

雨越下越大,瀕臨幹涸的池塘終于濺起水花。人們驚訝的表情也開始産生變化,帶上了一絲敬畏。

何寧卻有些撐不住了,随着雷聲轟鳴,雨水降落,他能感到身體中的力氣一點一點被抽幹,眼前有些發黑,至今沒有倒下,只能用奇跡來形容。這種感覺不是第一次,卻比之前的每一次都嚴重。

苦笑一聲,果然凡事都有代價,銅板上記載的一切都是真的。

何寧不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裏,但眼前的景物已經開始如曲線般波動,耳中聽到的聲音也像隔了一層不透明的膜,頭越來越暈,倒還是不倒?

意志終究不能代表一切,眼前一黑,何寧還是倒了。

落地之前,被一條有力的手臂撈在懷裏,寬大的衣袖覆在他的身上,意識模糊中,一雙金色的眸子映入眼底。随後,何寧就徹底陷入了黑暗之中,什麽都不知道了。

雨水沿着穆狄的額角滑過臉頰,低垂雙眸,掩去那一抹彷如烈焰般燃燒的赤金,将何寧攔腰抱起,離開祭臺,也将所有疑問和驚愕的目光全都抛在了身後。

雨從祭典中途開始,整整下了一夜。

何寧恢複意識時,能感到全身被溫暖的水流包圍。睜開雙眼,發現自己的确泡在水裏,穆狄坐在池邊,身上仍是一件亞麻色的長袍,腰帶松松的系着,衣襟敞開,露出一大片胸膛。

何寧正趴在他的腿上,白皙修長的手指梳在烏黑的發間,擦了一下泛紅的耳際,“醒了?”

“……”

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何寧愕然,顧不得目前的情況有多“吓人”,捂着喉嚨,驚愕的瞪大了眼睛。動作有些大,水花飛濺,又是一陣頭暈,手軟腳軟的後果是,一下沉入了水裏,水面上咕嚕嚕的冒出一串氣泡。

穆狄立刻跳下水,将何寧撈了起來,托起他的腰背,皺了一下眉,“你在生病。”毫不費力的将何寧從水裏抱起來,用放在一邊的長袍包裹嚴實,“不用急,很快就會好了。”

何寧晃了晃腦袋,終于意識到自己發燒了,燒到意識不清,以至于忽略了穆狄正抱着他走出浴室。

當夜,何寧睡在了穆狄的卧室裏,睡前喝了一碗味道有些奇怪的湯藥,苦澀中帶着一絲腥甜,像是攙了血。

捏了捏嘴角,他果然是病了,病得很嚴重,從藥裏都能嘗出血味。

“睡吧。”穆狄單手蓋住何寧的雙眼,聲音中似乎帶着催眠的旋律。

拿開手,何寧已經閉上了雙眼,呼吸漸漸平穩。穆狄靜靜的在床邊坐了一會,起身走到桌邊,桌上依舊放着那張只有何寧能讀懂的羊皮卷。

穆狄靠在桌旁,拿起羊皮卷,寬松的衣袖滑落,露出了手腕上正開始結痂的傷口。

藥草起了作用,何寧的燒漸漸退了,身體卻依然虛弱,肚子也開始轟鳴。

半夜醒來,又餓又病,滋味很不好受。

房間中一片昏暗,睜眼就對上了一張俊美的面孔,濃密的睫毛帶着金色。雖然不是第一次和穆狄睡在一起,何寧還是被吓了一跳。随即一愣,這話貌似有點歧義?

試着動了動,搭在身上的胳膊絲毫沒有松動的跡象,肚子越叫越響,何寧擰緊了眉頭,要麽,把人叫醒?

結果沒等何寧動手,穆狄先睜開了雙眼,輕輕扳過何寧的臉,吻落在了何寧的唇角,聲音中帶着一抹慵懶,“還早,再睡一會。”

話落,金發的城主繼續悠然入夢,黑發的未來大巫再次石化龜裂。

僵硬的轉過頭,看着穆狄,何寧腦袋裏成了一團漿糊。誰能告訴他,這到底是怎麽個情況?

連驚帶吓,肚子也不叫了,何寧幾乎是睜眼到天亮。

兩個黑眼圈無可争議的挂在臉上,何寧夢游一般的走出城主府,在綠蜥跟前站定。

綠蜥被關在城主府一天一夜,有黑蜥在一邊,破栅欄而出的可能性無限趨近于零。好不容易見到何寧,高興的用頭頂了兩下,卻沒得到任何回應。

兩只沙貓湊到何寧腿邊蹭啊蹭,喵喵叫,也沒任何效果,一蜥兩貓大眼瞪小眼,同時意識到,事情不對!

穆狄拿起一整條羊腿喂給黑蜥,仿佛對昨夜發生的一切毫無印象,但事實如何?或許只有他自己知道。

此次前往荒城,穆狄只帶了兩百名騎士。

在天神節上發生的一幕,不久後就會傳遍東部荒漠甚至整個亞蘭大陸,歐提拉姆斯神殿也會得到消息。穆狄敢讓何寧走到世人面前,便有應對的辦法,那些用陰謀攫取正統地位四百年的巫女,該付出代價了。

送何寧回到巫之城,只是第一步。

穆狄為黑蜥系上缰繩,勾了勾嘴角。

黑蜥吃飽了,何寧抱着兩只沙貓坐上了駱駝,綠蜥只能在一旁跟着。騎士們的號角吹響,城門大開,兩百人的隊伍從普蘭啓程,沿着綠洲,朝荒漠深處的巫之城進發。

亞蘭大陸西部

荒原之上,猛犸的長鳴和地行獸的吼聲震蕩在空氣中。

科尼站在猛犸背上,高舉長矛,蒼岩的戰士們如猛獸般沖向之前背叛他們的部族。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無論是反抗還是求饒,都會被毫不留情的刺穿胸膛,砍下頭顱。血腥味引來荒原中的食腐鳥,嘶啞的叫着,在空中盤旋。厮殺讓科尼感到興奮,用力舔了一下嘴唇,臉頰上青色的圖騰仿佛都在扭曲燃燒。

蒼岩的祭祀高舉藤杖,被攻打的蠻族不是沒向外求援,但在盟友趕來之前,部族裏的戰士就被蒼岩人屠殺殆盡,連老有婦孺都沒有放過。

科尼躍下猛犸的背,肩膀上深可見骨的傷口已經痊愈,恢複力強得可怕。

他走到被砍斷了一條腿和一條胳膊的紅佘族長面前,棕色的大手抓住男人的發,猛地拉起,抽出腰間的匕首,一點一點,在驚恐到極致的慘叫聲中,将男人的頭顱割下,單臂高舉,任由一片猩紅沿着手腕染紅整條胳膊,蔓延至強壯的胸膛。

“蒼岩!”

“蒼岩!”

“嗷嗚!”

戰士們的吼聲與武器敲擊地面的聲音響徹荒原,接到求援趕來的部族看到這一幕,不敢再向前一步,紛紛掉頭,以最快的速度奔回領地,紅佘族被屠戮殆盡,不只男人,連女人和孩子都沒有留下。

下一個,會輪到誰?

蒼岩人,會成為整個西部荒原的災難。

看着遠處揚起的沙塵,科尼輕蔑的笑了,将紅佘族族長的頭串到矛尖上,立在他死去的族人之間,向整個西部荒原昭示,這就是背叛蒼岩的代價!

回到猛犸背上,科尼握緊長矛,遙望東方,再次發出如猛獸一般的吼聲,他會回去的!大巫,必将屬于蒼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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