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試煉之路（九）

克萊斯平靜地喝了口水，對着火堆躺下，“睡兩個小時再出發。”

“……”

正是淩晨三四點的時候，天欲亮而未亮。

被忽視的太亞一肚子疑惑和怒火沒處發，賭氣背對着他躺下。丹夫和麥基的身影在它腦海裏翻來倒去地輪替上場，始終無法安心。它左思右想，猛然轉過身來。

火堆的火映照着克萊斯的輪廓，那一輪金黃竟在微微的顫抖。

太亞愣住了。

在他記憶裏，會在半夜顫抖的是麥基，克萊斯一向是平穩睡到天亮。所以對自己主動提供體溫的服務，他向來不屑一顧。

它在他身後默默觀察了一會兒，确定克萊斯的顫抖不是他的錯覺，才遲疑着伸出手去。

當它的手掌與克萊斯的腰際相觸時，明顯感覺都對方身體猛烈顫抖了一下，卻沒有反抗。這樣的默許足以讓太亞進行更大範圍的活動。它挪動身體，輕輕用力将克萊斯摟入懷中，用自己的胸膛貼着對方的後背提供溫暖。好在它的氣息雖然冷，身體卻很暖和。

克萊斯睜開眼睛，看着火堆怔忡了半晌，又若無其事地閉上了眼睛。

但睡不着的太亞沒打算這麽放過他，“你現在意識到本帥龍的重要性了吧？”

“喂，你到底怎麽打算的！”

“再不說話，本帥龍就下毒手了！”

“……”

太亞突然翻身，從背後将克萊斯壓在身下。

克萊斯：“……”

由于身高的關系，克萊斯的腦袋在太亞鎖骨處。它擡起上半身，半騎半坐在他身上，“你至少要告訴我麥基為什麽死定了吧？你看到了？”

克萊斯吐出嘴裏的草和土，艱難地擡手抹了抹嘴巴，卻也不喊痛，就這麽任他坐在身上，淡然道：“那把匕首會吸食生命力。”

“你是說黑暗神的神器？”太亞從他背上下來，一把将他拉起，“你事先知道？”

克萊斯道：“那是我的東西。”

“你知道還給他？”

“只有他能用。”

“用了他會死。”

“不用我們一起死。”

太亞吃驚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個怪物。

克萊斯将胳膊從它的手掌裏抽出來，冷冷地說：“死兩個和死四個哪種更劃算，你應該知道吧？”他見他沒反應，轉身去樹林裏撿柴火，走到一半，卻被太亞更用力地拖了回來。

太亞覺得自己從未如此生氣過。

它看着這個嬌小的人類，覺得他的心思比深淵更黑比魔物更邪惡。

“我們要去救他們。”太亞堅定地說，沒有多餘的詞，沒有誇張的語氣，就是平靜的陳述，卻給人一種無法反駁和違抗的感覺。

克萊斯道：“哪怕用我們的生命為代價？”

“你不去試怎麽知道一定會死？”太亞頓了頓道，“我會保護你。”

克萊斯添柴煮水。

氣氛就這麽沉寂下來。

太亞憋得難受，一會兒躺下，一會兒坐起，一會兒又惆悵地看着來的方向，希冀天空突然會出現一頭馱着人的巨大赤龍。

克萊斯目光掃向溫德蘭，眼神暗了暗，須臾道：“前面有一口青春泉。”

太亞道：“我還年輕。”

“麥基需要……如果想他活下去的話。”

最終還是朝着青春泉的方向出發。克萊斯的一句話說服他。

“沒有青春泉，你救出他們他們也死定了。有青春泉才有一線生機。”

太亞追問：“這是你原來的打算？”

克萊斯沒回答，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怎麽回答。的确，一開始他想過取青春泉——在他還能用鬥氣的時候。在這條布滿荊棘和敵人的道路上，麥基和丹夫是不錯的夥伴。但現在的他自身難保，比起取泉水，全身而退更重要。

“用飛的比較快。”又是新的一天，太亞又有兩個小時的變身福利。

對變身時間斤斤計較的克萊斯這次沒有反對，等它變身以後，順從地爬上龍背端坐着。太亞回頭看看他又看看他，飛了一個小時後，忍不住停下來，變成人形，“還有一個小時，先留着應急？”

克萊斯也無異議。

……

這是無聲的抗議呢還是對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為的反省呢？

太亞一雙眼珠子恨不得黏在克萊斯身上打探究竟。

克萊斯還是老樣子，到時間就吃，吃完就上路，太亞說休息就停下。

“喂！”到了晚上，太亞終于憋不住了，攔在還想繼續趕路的克萊斯面前，“有什麽不痛快就說出來！”

“到休息時間了？”克萊斯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撿木柴生火。

“我不是說這個！”太亞道，“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不知道。”克萊斯嘴裏說不知道，表情是沒興趣知道。

太亞一把搶過他手裏的木柴，“原來的你不是這樣的。”

“你會阻止我随意使用兩個小時的變身機會。”

“休息之前你會小心翼翼地觀察地形和周圍情況。”

“你雖然話很少，可嘴巴很毒。”

“你雖然話很少，可主意很多。”

“你雖然話很少，可老喜歡辯駁！”

克萊斯終于擡眸，“你嫌我現在對你太好？”

太亞被問住。說來也對。現在的克萊斯比之前那個老是唱反調的克萊斯溫順多了，自己向往的不就是這樣的搭檔嗎？讓他圍着自己轉而不是自己圍着他轉。可是，為什麽心裏這麽別扭，恨不得将現在的他狠狠地揍一頓，把原來的他揍回來？

“我不管，總之你給我變回來。”

克萊斯道：“我有點累。”

“……以前的你從來不喊累！”太亞爆發。

克萊斯道：“我也是人。”也會累，也會想休息，也會受打擊而一蹶不振。這樣的情緒曾經被他深埋在心髒最艱深的角落，不容許它們在心裏露出一丁半點的苗頭影響自己。可這次不同，這次的他太虛弱了，虛弱得不想掙紮，不想堅持，不想用虛假的武裝來支持強大的假象。他還能前進是因為這麽多年他從來沒有停下過，習慣成為支撐他的唯一動力。

可是心無比倦怠。

曾經，他以為成為騎士就能擺脫家族。後來，他以為成為神聖騎士就能擺脫貴族。再後來，他以為成為龍騎士就能擺脫光明神會……

他一直尋找着更強大的力量來擺脫現有的束縛，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就算擺脫光明神會，他未來的路也只能依附着太亞，成為麥基那樣的人。不，還不如麥基。他連盜賊的本事都沒有。

他輸過，跌倒過，卻從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将二十幾年的努力摔得一無所有。

太亞見他臉色慘白，擔憂道：“不舒服？”

克萊斯靠着樹幹，淡淡地說：“路還很長，早點休息。”

“我去采點果子。”太亞有點不忍心騷擾這樣的克萊斯。

克萊斯靠着樹幹，聽着風吹過樹葉的聲音，看着對面樹木後面走出一個穿着雪白低胸長裙的黑發少女。如絲緞般順滑的長發被松松垮垮地挽在腦後，頸項潔白而細長，給人以優雅的感覺。

她很美。奧德莉的明麗在她面前就像個村姑。

她很冷。格蘭瑟姆夫人的傲慢在她面前像個潑婦。

她高貴。沙曼裏爾最高貴的喬妮公主也相形失色。

她的聲音還很好聽，像銀鈴一樣悅耳。“你是從夢大陸來的騎士？”

克萊斯打量着她，腦子本能地運轉起來。

“我能感覺到，你是一名光明騎士。”她說。

聽多了神聖騎士，突然變成光明騎士竟然毫無違和感。克萊斯問：“你是誰？”

“我叫若娜，再向前十五公裏，就是我的領地。”她注意到克萊斯的戒備，微微一笑，驅散了冷意，“你放心，只要你們不動靈智之泉的心思，我不打算與你們為敵。”

克萊斯道：“我想不到相信你的理由。”

“你的力量被黑暗之力束縛，只是個普通人，我沒有欺騙你的理由。”

克萊斯眸光微沉。

若娜道：“我離開我的領地只是為了表達友好，你們可以相信我，也可以不相信。我只能給予你們最善意的忠告，不要在我的領地裏傷害任何動物。它們是我的朋友，如果你們能夠做到這一點，我會保證你們在我領地裏的安全。”

克萊斯沉默。

“你的夥伴快回來了。記住我的話。”她扭動腰肢，慢慢地轉身，“假若你選擇新生，就能從逝去的生命找到新生的意義和生命的真谛。你只感受到苦難是因為拒絕接受微小而瑣碎的快樂，但人生長河本來就由細小而瑣碎的水珠凝結成。”

“你究竟是誰？”克萊斯對她的每字每句有莫名的熟悉感。

“不是每個暗夜林的生物都是哈維的擁趸。”她漸漸消失在樹與樹之間。

“你可以告訴我青春泉的擁有者是怎麽樣的嗎？”

“……你在對誰說話？”太亞抱着果子回來。

克萊斯吸了口氣，不滿地瞪着他，“你只摘了這麽點果子？”要是它回來得再晚一點，應該能獲得更多的情報。

這通埋怨有點沒頭沒腦。太亞摘的分量接近麥基和丹夫還在時的分量，絕對不會不夠，不過它還是很高興。抱怨的克萊斯更像個有生氣的人。

哦，它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了。之前的克萊斯雖然溫順，卻死氣沉沉，仿佛一眨眼就會消失。

太亞想通了這點，對他找茬也甘之如饴，開開心心地将果子一放，開開心心地繼續去摘果子。

克萊斯：“……”

若娜的話多多少少對克萊斯産生了一些影響。情況已經糟糕透頂，再壞不過一死。如果他怕死，就只能努力，如果他不怕死，那更沒有理由不努力。

看着克萊斯的眼睛逐漸恢複神采，且眼神比之前更堅定，太亞松了口氣，并反省自己之前的指責是否太苛刻。他能想到青春泉，就證明他并沒有放棄麥基。

為彌補自己對他造成的“傷害”，太亞對克萊斯的照顧幾乎到了無微不至的境界。探路、覓食、放哨一肩挑，晚上還提供暖爐服務。

克萊斯起先不太适應，卻實在受不住夜晚的寒氣，就半推半就地默認了。唯一讓他至今仍不适應的是太亞風雨無阻的早上一柱擎天。如果他起得晚，太亞就會摟着他輕輕地磨蹭，為此，他養成了早睡早起不賴床的好習慣。

他好習慣堅持沒幾天，太亞臉色就黑如鍋底。直到一天，他剛打算起來，就被太亞壓住了。銀色的發絲從後頸垂下來，冰冷的龍息吹拂着他的臉，大腿被硬物頂着，一點點地磨蹭。

“太亞。”他難得咬牙。

太亞哼哼唧唧地不說話。

“……那裏有石頭。”

太亞道：“石頭太粗糙。”人形和龍形不一樣，皮膚較為脆弱，經常磨石頭會破皮。

克萊斯道：“起來。”

太亞摟住他的手緊了緊，動作幅度越來越大，喉嚨裏發出滿足的嗚咽聲。

布料與布料的磨蹭聲越來越激烈，仿佛激情四溢的交響曲，持續了近半個小時才戛然而止，感受到火辣辣的大腿處有點濕粘，克萊斯一怒拔下那棵至始至終抓着的草，然後憤憤地轉頭。

太亞溫柔地望着他，似乎還沒有從餘韻中回過味來。銀發垂落，擋着含霧的雙眸，黃綠色的眼眸比任何時候都絢麗。

怒火突然就熄了。

克萊斯喉嚨微微發幹，說出來的聲音低沉沙啞：“起來。”

太亞歪頭看了他一會兒，慢慢地放開他。

克萊斯跳起來，徑自走向叢林。他走得又急又快，心神恍惚，并沒有注意到太亞清明後的目光有些怪異。

等他擦身換褲回來，太亞依舊維持着原來的姿勢看着他。

“你……”克萊斯想讓它換褲子，又記起包裏只剩下自己的衣褲，對太亞來說太小，“還不走？”

太亞坐起來，神色嚴肅：“你的鬥氣呢？”

克萊斯身影一頓，停住腳步。

“以前的你一定能掙開我。”

克萊斯道：“你在向我道歉嗎？”

太亞目光朝遠處瞟了瞟，神色不太自然，“我以為你默許。”所以肆無忌憚，結束後才發現克萊斯的不對勁。

克萊斯丢給他一條布，緩緩道：“你應該學習用手。”

手？

太亞盯着自己的手掌沉思。

鬥氣的事被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克萊斯不想說，太亞也沒有追問，一人一龍照舊急急忙忙地趕路。他們不知道麥基和丹夫是否撐得住，但想着好的才有前進的動力。

十五公裏很快走過。紫夜精靈的領地和新的領地很分辨。一個到處是紫色的樹木，一個像是鮮花和動物的王國。樹木蒼翠欲滴，百花争相怒放。蟲鳴鳥叫，鹿走兔跳。

這是真正的樹林。

克萊斯突然理解了若娜警告的意義。吃了這麽久的水果和餅，他的确很想念肉的味道。

他還在想，太亞卻要行動了。它看準一只兔子飛奔過去，扯着它的耳朵拎起來。兔子四肢垂直，一動不動，老老實實地盯着它，一點兒也不害怕，還很好奇。

“烤了吃。”太亞盯着它，滴滴答答地流口水。

克萊斯道：“龍吃肉？”他記得老黑龍招待的晚宴裏只有水果。

太亞郁悶道：“龍島的肉少。”

不是肉少是龍的食量大吧。克萊斯道：“你不能吃它。”

“為什麽？”

“為什麽？”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一個是太亞，一個是……兔子。

兔子驚訝地看着太亞，“你要吃我？”

……

太亞從來沒想過吃一個會講話的生物。它嚴肅地問：“你是什麽？”

兔子道：“兔子。”

太亞道：“兔子不會講話。”

兔子道：“我是只聰明的兔子。”

太亞看着其他動物，心裏有不好的預感：“這裏所有的動物都會講話？”

“有的會，有的不會。”兔子還在糾結它吃不吃的問題，“你要吃我？你怎麽能吃我呢？我是你的同類啊！”

“……”太亞道，“本帥龍的同類才不是兔子！”

兔子道：“我們都是高等動物，我們都擁有智慧。”

克萊斯腦中靈光一閃。若娜說過，安全通過她領地的辦法只有一個，不要打靈智之泉的主意，不要傷害這裏的動物。或許讓這些動物開口說話就是靈智之泉的功效。

太亞卷起袖子和兔子理論它們的不同，大有不吵出個勝負不罷休的架勢。

克萊斯道：“麥基和丹夫還在等我們。”

太亞随手将兔子丢遠，“哼。”

兔子落在地上，沖他們喊道：“你這個粗魯的人類。”

太亞剛要反駁，就聽到克萊斯對着兔子幽幽地辯解：“它不是人類。”

太亞斜眼看他。

克萊斯道：“難道不對？”

太亞道：“內容沒錯，語氣不對。不要以為本帥龍聽不出來你嫌棄的口吻！”

克萊斯沒否認也沒承認，“你确定要把時間浪費在讨論我們三者的種類上？”

太亞對着兔子吼道：“本帥龍是高貴的龍！”

兔子看着它，一扭雪白圓潤的小屁股跑了。

太亞得意道：“它被本帥龍的英姿吓跑了。”

“你外表是個人。”

“……”

太亞變成龍形，對着克萊斯勾勾爪子，“讓它們見識見識本帥龍英武霸氣的樣子！”

克萊斯跳到它的背上，“只有一個小時。”

“知道了，羅嗦。”說是這麽說，它心裏還聽從得挺樂意，張開雙翼，沖上半空，貼着樹梢往前飛，樂颠颠地看着下面小動物好奇的眼神。

克萊斯見它直接從鹿羊等動物上方飛過去，不做停留，好奇地問：“你不吃肉了？”

“找個肥的。”

“你不能吃這裏的動物。”

“為什麽？”太亞翅膀不悅地拍打樹枝，樹葉紛紛落下，驚得小動物們仰頭看着他們。

克萊斯道：“我和這裏的領主有約定。”

太亞猛然收起翅膀從上方飛下來，落在地上，變成人形，抱胸看着他，皺成小山峰的眉頭顯示其主人對這件事的不悅。“我怎麽不知道和這裏的領主有交情？”

克萊斯道：“是你摘了兩次果子的那次。”

“……說。”

克萊斯将若娜找他提條件的事情簡明扼要地說了。

“人類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單純？”太亞嗤笑，“難道你相信她？”

克萊斯道：“可以試一試。”

“為什麽？”

克萊斯也說不出為什麽，就是內心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她。而且，他總覺得他和若娜并不是第一次見面，無論是容貌還是語氣，都給他似曾相識的感覺。

“你還有什麽沒說？”太亞追問。

克萊斯道：“我覺得她值得信任。”

太亞道：“如果她是壞的呢？”

克萊斯道：“那就打個賭。”

“打賭？”

“從現在開始到我們離開這片領地，如果你沒有碰這些動物，領主也沒有攻擊我們，你以後就不準再蹭我。”

“……”太亞咬牙道，“要是她攻擊了我們，你就每天都要給我蹭。早晚各一次！”

“……好。”

兩只手擊掌為誓。

打賭歸打賭，趕路照趕路。不過對着芬芳馥郁的鮮花，靈動活潑的動物，趕路的心情也好了很多。那只兔子經常跑來找他們，起先是遠遠地搭話，熟悉了就開始上蹿下跳，一會兒介紹好吃的草給他們，一會兒告訴他們哪裏有水源。

克萊斯很驚訝：“這裏有水？”

兔子疑惑道：“你們不用喝水？”

有水的地方是否也有靈泉？克萊斯想了想，就将念頭按捺下去，“我有很多水壺，是應該補充一點了。”

兔子指的水源是溪水。

小溪清澈，流水徐徐，波光粼粼。

兔子自豪地說：“有很多，前面還有！”

“謝謝。”克萊斯發現它眼睛直盯盯地看着自己身後，不由回頭。

太亞正對着水面上自己的龍形倒影發癡。

克萊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