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神會危機（一）

紫夜精靈的大本營像被暴風雨肆虐過，到處殘垣斷壁，木燒成炭，橫陳的屍體都發了臭，好在沒生蟲子。

麥基捂着鼻子走，眼睛時不時地看向克萊斯，生怕污到這位神聖騎士團團長神聖的眼睛。

克萊斯目不轉睛，仔仔細細地搜索着康複之泉可能出現的地方。屍體、戰場他都是見慣的，沒覺得別扭。“那是什麽？”他指着一棵被數十具屍體包圍的參天大樹。樹幹烤焦了一部分，大體還是很好的。

麥基對它心有餘悸，“紫蜂球就是這棵樹上摘下來的。”

克萊斯用劍撥開擋在前面的屍體，從樹下方仰望樹冠。枝葉掩映，紫得發藍，沒什麽特別。他轉了一圈，低頭看一具屍體正拿着小刀刨樹皮，樹皮掉落白色粉末，撒在它的胳膊上。

克萊斯将它刨的那塊樹皮撿起來，嗅了嗅，然後用劍去刨它刨過的位置，明明是木頭，卻真的刨下白色的粉末子。他想了想，見麥基掏出一個裹大樹葉的果子，伸手将大樹葉拿了過來，用劍掃了些粉末在上面，将路過時順手取來的溪水滴在上頭。

粉末遇水則融。

克萊斯拿起紫夜精靈手裏的匕首，沾了點粉水混合物，抹在屍體的傷口上。很快，那傷口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了。

麥基瞪大眼睛道：“真的假的？它不是死了嗎？”

克萊斯道：“看來康複之泉只對身體有用，不管對方是死是活。”

麥基手腳并用地抱住大樹，“這麽大一棵！”

“你搬回去？”

“……”

克萊斯和麥基一起刨粉末，然後将粉末倒入水壺中與溪水搖勻。太亞背着丹夫到樹前，催促道：“快點找靈泉啊，對着發什麽呆？”

麥基瞄了克萊斯一眼，将水壺接過去，跑到丹夫身邊，卷起袖子道：“找到了，我來。”

“嗯。”太亞三兩下脫掉丹夫的衣服，露出它赤條條地身體。

麥基：“……”

太亞見麥基紅着臉，就是不動手，不耐煩道：“看夠了嗎？快點上藥啊。”

“我，我，誰說我在看！”麥基心虛地直冒汗。一來是丹夫突然露出身體對他造成了一定的沖擊力，二來是它的傷口用聖水治過，不但沒治好，傷勢還越來越嚴重了，讓他有點不敢下手。

太亞看他手抖得厲害，問克萊斯：“那把匕首有什麽後遺症嗎？”

克萊斯也有點疑惑，将水壺從麥基手裏接過來，拿了塊布，就着壺口沾了沾，一點點地幫丹夫上藥。

丹夫在昏迷中顫動了一下，康複之泉的治療效果看來不是無聲無息的。

麥基看着它身上大大小小青青黑黑方方圓圓的傷口慢慢愈合，壓在胸口的那塊大石才徹底地放下來。“他什麽時候會醒？”

太亞一巴掌拍在丹夫的後腦勺上。

丹夫吃痛，懵懂地醒了。

太亞得意地邀功：“馬上就醒了。”

麥基：“……”怎麽這麽想揍它一頓呢？！

丹夫的傷口雖然愈合，卻需要靜養。他們決定留三天。

當晚，麥基興致勃勃地提出要開個篝火晚會，進入試煉之路這麽久，他們頭一回放松，連一向嚴謹的克萊斯也沒有反對。

麥基展現幾個月來難得的靈活身手，在篝火邊上堆起一座果子山。

“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麽？”

麥基看着一張張被篝火映照得紅撲撲地臉蛋。

太亞道：“吃。”

麥基道：“難道沒有其他的活動嗎？”

太亞想了想：“搶着吃。”

“……”麥基把希望交給一看就經常出入上流社會，與各國貴族打交道的克萊斯。

克萊斯道：“跳舞。”

麥基暗道：自己的選擇果然沒錯。“你是說交誼舞嗎？”他一直都想見識，卻沒有機會。

克萊斯道：“我不會。”

“……”

麥基想象中精彩絕倫到足以炫耀後世的篝火晚會依舊存在于想象中。克萊斯、太亞吃飽喝足之後，躺下就睡。為了盡早趕回來，他們這些日子的睡眠一直不足。

丹夫傷口愈合，依舊懶洋洋的，看到麥基無趣地打了個哈欠才朝他伸出手來。

麥基習慣性地滾進它懷裏，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郁郁地說：“他們都不理我。”

丹夫道：“嗯。”

“傷口還疼嗎？”

“不。”

“……謝謝你。”麥基低聲地說。這段時間，他一直靠着受了重傷的丹夫四處尋找食物過活。

“不謝。”

麥基盯着架在木柴上的火，想象着丹夫此時的表情，試探道：“我之前說的話，你聽到了嗎？”

丹夫想了想，“嗯。”

麥基臉紅起來，舔了舔嘴唇道：“那你有什麽想法？”

丹夫道：“他來救你了。”

“他？”麥基愣了愣。

丹夫道：“你喜歡。”

“……”麥基回想自己以為兩人走到生命盡頭時對丹夫說過的話，似乎提到過喜歡……克萊斯？雖然這的确是他一時的心情，可為什麽從丹夫嘴裏聽到會讓他這麽別扭。“那後來的，你聽到了嗎？”

丹夫道：“什麽？”

“……沒什麽。”麥基身體往前挪了挪。

丹夫又把他摟回來，“會冷。”

麥基擡頭看克萊斯，正理所當然縮在太亞的懷裏。

……

這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事？他記憶中克萊斯一直是單獨睡的，難道是離開他們之後兩人相依為命，突然感覺到了對方的重要性？

事情太複雜，他想不通，幹脆放下不想。

次日麥基起了個大早，解決生理需求時發現克萊斯也起了，正在不遠處就着水壺裏的水擦臉。麥基跑過去，小聲道：“我們多拿點康複之泉走吧？這東西好像比聖水還管用。”

克萊斯點點頭。

麥基向他借了斷掉的格魯森的榮耀和皮爾斯的包。

“你……”克萊斯對着他欲言又止。

麥基停下腳步看他。這樣猶豫的克萊斯他還是第一次見，記憶中的他一直是幹脆利落的，不論是折斷他的腿還是割掉別人的腦袋。

“多裝點。”克萊斯淡淡地說。

“你不是想說這句吧？”麥基反而蹲下來。

克萊斯睨着他，“我知道使用那把匕首的後果。”

“猜到了。”不然不會一再提醒他“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使用”。“剛開始有點難過，但很快就想通了。”

克萊斯道：“想通什麽？”

“這是當時最好的解決辦法。我們幾個裏，我是拖後腿的，戰鬥力不行，腦子也不夠聰明。要是沒有這把匕首，我們四個一個都逃不出去。只要你和太亞能出去，就能想辦法回來救我們。”麥基笑嘻嘻地說，“我只難過了幾秒鐘，真的只有幾秒鐘，之後就完全放心了。”

“為什麽？”

“拜托！你是克萊斯·薩瓦薩迪，克萊斯·薩瓦薩迪！需要我用更誇張的口氣來表達我對你的崇敬嗎？！只要有你在，我根本不用考慮安全問題，這是你需要考慮的。”

克萊斯：“……”

“作為神聖騎士團團長，要是我死了，你一定也會內疚得活不下去吧？”

克萊斯：“……”

麥基道：“說實話，我現在覺得你在我心目中好像比加布萊德大人還要重要一點點了。”

克萊斯：“……”

麥基自言自語道：“可能是我還沒有見到加布萊德大人的原因。唉，要是能見一面，當面比較一下就好了。呃，你會帶我去見他的吧？”

克萊斯道：“當然，我會鄭重地把你介紹給他。”

麥基受寵若驚，“真的嗎？”

“從你偷海德因的東西開始。”

“……”

前面的路，克萊斯和太亞已經走過一遍，不再那麽小心翼翼。路過若娜領地時，克萊斯有心想致謝，但她始終沒有出現，只有兔子全程陪同。

這段期間，麥基與兔子結下深厚友誼，感情之深，連克萊斯和太亞都難以相比。等他們要離開時，兔子哭得驚天動地，太亞甚至問：“它要是哭死了，若娜會出來攻擊嗎？”早知道這樣，它上次應該和它好好培養感情。

麥基揉着兔子，萬分不舍，也紅了眼眶，“兔寶貝死了，我也不想活。”

克萊斯道：“請考慮一下丹夫的感受。”

丹夫站在邊上莫名其妙地看着，完全無法理解自己契約者對一只兔子生死與共的感情。

太亞等了半天一人一兔還沒生離死別完畢，終于不耐煩地将兔子從他懷裏搶過來，往地上一丢，“找別人玩去！”

丹夫看準機會将麥基拖走。

進入石林，太亞和麥基都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但是從進入到離開，石像始終沒有出現。麥基聽過石像女的故事，還醞釀了十七八個必勝的賭局，對她“臨陣退縮”感到十分遺憾。

踏出石林，前面是一片漆黑的樹林。墨色的樹幹，漆黑的樹葉，整片樹林好像被黑墨水均勻地潑過。走在這樣的樹木下，連一向停不下嘴的麥基都不願意說話。

就這樣走了十幾日，他們看到一幢漆黑的木屋。一個穿着黑袍的人坐在木屋前的搖椅上，手裏捧着一本書。木屋周圍沒有樹，正好曬太陽。

看到他，克萊斯瞳孔一縮。這幾個月來，鬥氣被禁锢的事實像噩夢一樣糾纏着他，折磨着他，而現在，罪魁禍首就坐在他的對面。

“這麽久了，你們是第一撥到達這裏的騎士。”黑暗神祭祀從書裏擡頭，“可是我必須對你們說，你們要失望了。”

麥基道：“不管你有多強大，我們都會努力一試！”

“你誤會了我的意思。”黑暗神祭祀淡然道，“我可不想和你們打架，一點意思都沒有。輸了和贏了，都沒有意思。”

麥基暗喜，看來他的賭約要派上大用場了。“那我們來打個賭嗎？”

黑暗神祭祀道：“打賭？賭什麽，反正輸了贏了我們都出不去。”

麥基愣住：“出不去？”

黑暗神祭祀指了指屋邊的空地，“傳送魔法陣就在那裏，你們要走就走吧。”

……

麥基迫不及待地沖到空地上。那裏的确有個傳送魔法陣。他遲疑地看着黑暗神祭祀，不相信他這樣輕易地放過他們。

克萊斯雖然不是魔法師，但出于對自身安全的關懷，對魔法陣也有粗淺的研究，知道它的基礎原理，一眼就看出這個魔法陣被動過手腳。而最大的手腳就是……它沒有能源。

“水晶呢？”他問。

黑暗神祭祀道：“如果我有的話，我還會坐在這裏嗎？”

麥基失聲大叫道：“什麽？”

“就是你想的那樣。這裏有個魔法陣，但是，沒有啓動的能源。”黑暗神祭祀仔細觀察着他們的臉色，發現他們的失望不似作僞，心又沉了下去。

克萊斯道：“你一直呆在這裏？”

黑暗神祭祀冷笑道：“你以為只有你想離開這個鬼地方嗎？找個地方什麽都沒有，只有樹，樹，樹……我為什麽要對它留戀？”

克萊斯道：“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因為一個愚蠢的謊言。你想聽我的故事嗎？有的是時間，畢竟，從現在開始直到你們死去，我們都要朝夕相對。”

麥基道：“你想太多了，我們寧可去別的地方。”

“若娜那裏嗎？她那裏的确讨人喜歡的多。不過，我寂寞太久了。而你，又殺了我的小可愛。你們只好代替它留下來陪我。”黑暗神祭祀從地上拿起兩把斧子，丢給太亞和丹夫，“現在，你們去砍十棵樹來。”

太亞抱胸，高傲地說：“本帥龍絕對不會做砍樹這樣粗俗的事情！”

黑暗神祭祀道：“你的騎士現在連斧頭都拿不起來，你指望他去嗎？”

太亞将克萊斯護在身後，冷冷地說：“你想做什麽？”

“在這裏安分守己，不要忤逆我的命令，我可以保證你們的餘生會過得很舒坦。不然，我會讓你們明白，失去鬥氣，迅速變老，被紫蜂咬得渾身是傷都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比這個恐怖的事有的是。”

面對他赤裸裸的恐吓，太亞正想狠狠地嘲諷回去，就被克萊斯抓住了手臂。

他不知道這個黑暗神祭祀活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有多麽強大，在弄清楚這兩件事之前，不适宜輕舉妄動。

“我們去砍樹。”克萊斯道。

“不是你們，是他們。”黑暗神祭祀道，“我有另外的事情讓你們做。”

所謂另外的事情就是幫他曬書。

他的書不多，只有二十三本，但每一本都很珍惜。畢竟，這可能是這裏唯二十三本的書。黑暗神祭祀道：“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小可愛嗎？”

麥基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小可愛是誰？”

“溫德蘭，我封他為男爵。”

“的确不知道，完全不能理解。”麥基沒給他留面子。

黑暗神祭祀不以為意，“因為在這裏，只有它能帶給我快樂。可是你們卻毀了它。”

克萊斯想起溫德蘭的神能能夠創造幻境。或許對黑暗神祭祀來說，這是唯一一個可以離開試煉之路的途徑。

“你們不是問我為什麽留在這裏嗎？”黑暗神祭祀打開了話匣子，就有點收不住了。溫德蘭雖然可以與他交流，但他始終看不起一個魔物。“因為這條路是主人督造的。”

麥基道：“你還有主人？”

克萊斯道：“哈維？”

“你應該稱為哈維大人。”黑暗神祭祀不悅。

麥基道：“他把你關在這裏你還維護他？”

“他蒙受了光明女神的欺騙。”

麥基道：“是啊，全世界都是騙子，除了你的主人哈維大人之外。”

黑暗神祭祀冷笑道：“我知道你們不會相信。你們這群被女神蒙蔽的愚民。她總喜歡擺出一副慈善家的嘴臉，對所有被她利用的人說，我這麽做是為了你們好，但你們不必感激我，因為我大公無私。”

克萊斯道：“哈維……大人為什麽要創造這條路？”

黑暗神祭祀道：“他們姐弟。哈維大人很信任她。”

麥基道：“你的哈維大人真是單純善良。”

“我本來打算今晚請你們吃點肉的，不過我想信奉光明女神的你們應該認為這是一項罪惡而不屑吧。”黑暗神祭祀說完，轉身進房去了。

麥基十分躊躇，“你說，我現在追上去道歉的話，他會不會把晚餐還回來？”

克萊斯道：“也可能把你放上餐桌。”

麥基：“……”

建房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接下來的半個月他們依舊露營，直到那二十棵樹變成一幢簡單的房子。房子一共兩道門，左邊一道右邊一道。這是太亞的主意。房子被隔成兩間，中間的隔板不是很嚴實，趴在木板上能将對面房間得看得一清二楚。

搬入新屋時，黑暗神祭祀還送了碗肉給他們慶祝喬遷之喜。

麥基盯着肉直流口水。

克萊斯問道：“什麽肉？”

“兔肉。”

“……”麥基想起那只可愛的兔子，突然吃不下口。

克萊斯試探道：“附近沒有兔子。”

他說：“若娜的領地有。”

這話把麥基最後一點兒食欲也給整沒了。

克萊斯對肉沒什麽執念，吃不吃無所謂。麥基卻恨得要命：“若娜知道嗎？”

黑暗神祭祀笑了笑道：“我是唯一一個能從她那裏吃到肉的人。你們放心吃吧。”

丹夫和太亞倒沒什麽顧忌，一龍一半，分了。

麥基不想對着肉味流口水，借口出去轉悠，克萊斯跑去研究魔法陣。這些天來，他一直堅持着這項活動，從未間斷。

黑暗神祭祀又從他的房間冒了出來，站在木屋邊看他：“你在研究什麽？”

“不用水晶也能離開的方法。”

“水晶是能源，沒有能源不可能啓動魔法陣。”

他當然知道。但他總要一個借口把魔法陣改回正确的。克萊斯在腦海裏默默地反駁，并下手用有顏色的石頭修改起來。

黑暗神祭祀看着他将魔法陣改得面目全非，皺了皺眉：“你懂魔法陣？”

“我是個騎士。”

“還是個神聖騎士。”

克萊斯停下手，“你會接觸我體內的禁制嗎？”

“也許吧。”

“什麽時候？”

“看心情。”

“……”

黑暗神祭祀道：“你不追問了？”

“沒意思。”

黑暗神祭祀道：“你們四個裏，我最防備你。”

克萊斯沒想到他會直接說出他的防備。

“因為你的鬥氣帶着光明神力，與我相克。”他嚴肅地說。

克萊斯道：“我不是你的對手。”

“但你有三個生死相托的幫手。”

這句話倒給了克萊斯很大的觸動。生死相托的幫手他當然有，神聖騎士團的每個成員都能與他生死與共。太亞能是因為契約，但沒想到麥基和丹夫也歸于這類了。他本來以為這輩子能讓他産生這樣感情的只有團員。

“再提醒一句，要修改魔法陣，必須要有魔法藥水。”

“你有嗎？”他大大方方地問。

黑暗神祭祀道：“不會給你。”

克萊斯低頭繼續研究了。

黑暗神祭祀看了他一會兒，才進屋。

搬入新居的麥基整晚都很興奮。不管怎麽說，這是他們進入試煉之路後，第一次住在房子裏。他折騰了大半夜才睡去。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有條不紊。

太亞一開始還會去找黑暗神祭祀的茬，幾次後發現對方壓根不和他計較，便沒趣地單方面停止了。麥基問過克萊斯，黑暗神祭祀為什麽對他們這麽包容。

克萊斯不假思索地回答，寂寞。

這大概是每個強大而孤獨的人都會遭遇的困境。

又過了半個月，克萊斯确定黑暗神祭祀對他們的戒心已經降低，才找了個機會問麥基：“從他手裏偷東西，你有多大把握。”

不用說他是誰，麥基心領神會。

麥基自豪地拍着胸脯保證：“我可是偷過大陸第一魔法師的超級麥基。你要什麽東西？”

“魔法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