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朽木雕

夏淵道:“荊鴻,本王要你侍寝。”

荊鴻一僵,下意識地就要推開他,豈料夏淵用上蠻力按着他,雖說是個少年,手勁倒不小,荊鴻不敢大力掙動,恐傷了他,只得任由他按着。

夏淵感覺到他的抵觸,皺眉道:“怎麽?”

荊鴻看着他,斟酌了一下詞句:“殿下,臣是輔學,侍寝一事……實在有違禮法規矩,恕臣不能遵從。”

夏淵怒了,語氣蠻橫起來:“父皇讓你到我這兒來,你什麽都該聽我的!不過是讓你守着我睡覺,你居然敢推三阻四!”

荊鴻愣了愣,忽然明白過來,太子所說的“侍寝”壓根不是他想的那麽回事,想來也對,這孩子尚未開竅,怎麽懂得了那麽多。

他哭笑不得:“臣不敢。臣剛剛是會錯了意,還請殿下見諒。殿下若是不嫌棄臣笨手笨腳,臣甘願侍……侍寝。”

“嗯,那以後每晚你記得過來侍寝。也不知怎的,有你在旁邊我就能睡得好。”

夏淵小孩心性,聽他答應了,什麽火氣也沒了,只賴在他身上繼續嘟囔:“所以說啊,你這人有時候真笨得可以。哼哼,以後我當了皇帝,封你做了大官,你要是琢磨不透我的心思可不行吶……”

“殿下!”荊鴻立時打斷他的話,神色嚴峻。

“嗯?怎麽啦?”夏淵一臉茫然。

荊鴻側耳聽了聽門外動靜,壓低聲音:“這話不能說。”

“為何不能說?”夏淵沉了臉色,“我是太子。”

“……殿下,你是太子,但現下卻不能把皇位挂在嘴邊。”荊鴻斟酌再三,還是決定對他明言,“自你被立為太子的那一刻起,朝陽宮裏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整日盯着你。你随便一句話,就有可能成為他們對付你的借口,而他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你的野心。”

“什麽野心,明明是我應得的!”夏淵眼睛發紅,他雖愚鈍,有些事還是懂的,“我知道,他們誰都不看好我。舅舅他們只當我是個扶不起的廢物,二弟三弟他們個個都比我聰明機靈,都等着把我拉下馬。說是太子,平日連這朝陽宮都出不得,這個太子不當也罷!”

“陛下這麽做,也是為了你好。你會當上皇帝的,只是不能急于一時。”身為太子,卻為了明哲保身,要做個離皇位最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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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夏淵委屈的模樣,荊鴻心中凄然,離開他八爪魚般的摟抱,彎腰給他穿鞋:“殿下,別想這麽多了,來,臣陪你抄書寫字。”

因為太傅明令禁止他代筆,荊鴻只好想盡辦法哄着夏淵習字。

可夏淵的心思完全不在功課上,一會兒嫌墨淡了要荊鴻磨墨,一會兒說手腕好疼要荊鴻給他揉揉,最後幹脆一摔筆杆,賭氣道:“啊啊,我不寫啦。這個叫新的人如此淫亂,居然還能給寫進書裏?”

正在給他鋪紙的荊鴻一愣,沒聽明白:“殿下何出此言?”

夏淵拎起剛寫滿的那張紙振振有辭:“你看啊,書上說的,‘狗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這個叫新的人,被狗日,還要每天都被日,真是又凄慘又淫亂。”

“殿下所說的‘日’字是什麽意思?”

“就是……行那茍且之事的意思呗。”夏淵是從下人口中聽來的,他不想讓荊鴻覺得自己什麽也不懂,于是不懂也要裝懂。

“……”荊鴻抽着嘴角,頗為無語。

原先他見夏淵對“侍寝”一事理解甚少,想來還是個不通人事的孩子,可如今竟把大學章句曲解至此,顯然是正經學問沒做好,不知從哪兒學來了這些粗鄙言語。

荊鴻咳了一聲,提筆把這段話重新寫了一遍——

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詩曰: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他邊寫邊解釋:“這是太傅今日教習的句子,說的是,商湯王的澡盆上刻了一段話:假如今天把一身的污垢洗幹淨了,以後便要天天把污垢洗幹淨,這樣一天一天地下去,要堅持不懈。康诰說,要讓百姓自身圖新。詩經上說,周雖然是舊國,但它受命于天,有新民之德。總而言之,君子要每日反省自身,讓自己的修養和品行完善至極。”

夏淵聽完怔怔,忽作恍然大悟狀:“那本王以後天天都洗澡!”

荊鴻最後一筆寫劈了,墨痕歪七扭八地印在紙上,哭笑不得道:“殿下……”

“哈哈哈。”夏淵指着他的臉大笑,“荊鴻你的表情好有趣,本王逗你玩呢哈哈哈。”

“……”

“本王聽懂啦,這話就是說,要每天修習新的東西,還要讓百姓也學到新的東西,這樣才能做一個好的君主,對吧?”

“殿下說得很對。”

“那是自然。”夏淵翹着尾巴道,“荊鴻,本王覺得你教得比太傅管用多了。”

“師父教得深刻透徹,荊鴻自認不及,只能勉強領略皮毛而已。”

“你就別謙虛啦。”夏淵給他鋪好紙,親手為他磨墨,“來來來,你的字好看,你來幫本王抄書吧。”

荊鴻無奈:“殿下,先前作弊,已被太傅發現了,臣不能再替你寫了,再寫就要受罰了,你也知道,太傅的戒尺敲人有多疼。”

夏淵略有不滿:“那要不……要不你教我寫,就像這樣,吶,我拿筆,你站我後面,握住我的手,然後,嗯,寫吧。”

荊鴻嘆氣,只好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字地助他運筆。夏淵對這種習字方法很是享受,反正什麽也不用操心,只要跟着荊鴻的力道走筆就行了。

荊鴻手腕骨骼分明,不似尋常讀書人那般纖瘦,筆鋒起承轉折,亦是別有一番蒼勁俊逸的味道。他邊寫邊給夏淵解釋字句的意思,夏淵愛聽他的聲音,不知不覺聽了些道理進去。

後背貼着身後人的胸腔,感受到平緩有力的心跳,鼻端又是這人清爽的氣息,寫着寫着,夏淵松了手勁,歪在荊鴻懷裏,竟又睡着了。

荊鴻走筆略略停頓,又繼續寫完了剩下的幾句話,擱下筆,将夏淵抱上床榻。

少年人的體重也不輕,荊鴻卻不怎麽吃力,他給夏淵按了按脈,自語道:“喝了那水,确實經不住困,該讓他在晚間睡前喝,也好安神……下回再想想,怎麽去了那腥味吧。”

翌日,太傅瞅着那份漂亮工整的抄書功課,氣得胡子直飄,戒尺甩得啪啪作響:“荊!鴻!說好不給太子殿下代筆的呢!你當為師好糊弄嗎!”

荊鴻垂首:“徒兒知錯了。”

夏淵一抖袍襟,勇敢地站起來:“太傅息怒,荊輔學真的沒有給本王代筆,是本王覺得他的字好看,特地讓他手把手教的。”

太傅當然不信:“既是如此,臣問上兩句,想必殿下應當記得。”

夏淵逞強道:“太傅問、問就是了。”

“昨日學過,湯之盤銘曰……”

這個他記得!夏淵接道:“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詩曰:周雖舊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

太傅一愕,沒想到這朽木太子當真背了出來,他眼望荊鴻,後者輕輕颔首,眼中帶着欣慰笑意。太傅咳了一聲:“不錯。那接下來,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後面是什麽?”

這個就……記得不太清楚了。

夏淵拼命回想,硬着頭皮背:“什麽喧兮者,威儀也;有斐君子,有斐君子,呃,君子……什麽……不能忘……”

知道太傅要打了,他自覺把手伸了出來,閉着眼等挨打。

豈料太傅的戒尺只輕輕敲了下他的手心:“念在殿下有心向學的份上,這頓訓誡就免了吧,往後還請殿下勤加學習,方可成大道。”

夏淵睜開眼,松了口氣,轉頭朝荊鴻嘿嘿一笑。

荊鴻會意,暗地裏塞給他兩顆糖豆。

今日授課結束後,太傅拉着荊鴻說:“鴻兒果然有些本事,殿下今日靈臺清明,頗有進步啊,真是辛苦你了。”

荊鴻看着夏淵興高采烈地沖出學舍,衣擺帶起一地落花:“不辛苦,師父,徒兒以為,只要太子殿下肯學,還是能學進去的。”

“那就好,那為師就放心了。不過,宮裏到底不比外面,這裏頭是非多,鴻兒你常伴太子身邊,還是要多加小心吶。”

“嗯,徒兒知道。”

“荊鴻,你磨蹭什麽呢?快過來。”夏淵見他沒有跟上來,轉身招手催促。

“來了。”荊鴻別過太傅,向他走去。

杏花路上,錦衣少年駐足在前方,等待他的模樣是純然的信賴與親昵,被這樣凝望,荊鴻眼中微微刺痛,有些自嘲地想到——同一條路,他的身後是落花零碎,碾作成泥,而夏淵那裏,卻是新枝吐蕊,蓬勃生機啊。

“在想什麽?”少年牽過他的手握着,“在想我嗎?”

“對,在想殿下。”荊鴻笑說。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預告:

不就是一起睡覺嗎,他想不通有什麽好扭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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