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冷清秋 …

荊鴻醒來的時候,最先看到的是窦文華胡子拉渣的臉。

他恍惚了一陣,苦笑道:“竟還活着……”

窦文華氣得差點把藥碗蓋他臉上:“荊輔學,真是對不住,沒把你醫死是我的責任。怎麽,要不我在這碗藥裏加點砒霜什麽的,好成全你?不過還得請你先留好遺書,免得到時太子殿下追究起來,我不好交代。”

荊鴻勉強支起身,腰腹的痛感很真實,把他從那個無止境的夢魇中拉了出來。窦文華本想冷眼看他折騰,終是看不下去搭了把手。

荊鴻接過藥碗,老老實實地喝了。

……

相對無言。

相對無言的兩人之間有種微妙的沉默,窦文華以為荊鴻會問些什麽,可他什麽也沒問,他就那麽漠然地放下藥碗,呆呆坐着,半阖着眼,好似入了定。

“你昏睡了五天了。”還是窦文華忍不住打破了沉悶。

“嗯,”荊鴻看了看他亂糟糟的臉,揶揄道,“看出來了。”

窦文華抹了把臉:“你就不想說點什麽?”

荊鴻說:“多謝窦太醫照拂。”

“……”

窦文華放棄了,他不知道太子和荊鴻之間發生了什麽,那夜遇襲,這兩人先後昏迷,傅太醫被急召進宮為太子診治,據說太子次日晌午就清醒了,但自那之後,太子再也沒踏進過這間屋子一步。

窦文華已經糊塗了,他分明記得太子把荊鴻抱來時有多着急,他記得他硬撐着守在床邊,對侍女說:“荊鴻的血,不要洗。”然而這幾天來,太子沒有再過問荊鴻的病情,這小院裏甚至聽不到任何關于太子的消息,仿佛是……說不在意就不在意了。

這可苦了他這個臨危受命的太醫,他如今陷入了極度尴尬的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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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說荊鴻脫險之後他就可以離開了,但他前日拎着藥箱想出去,在小院門口給兩名侍衛堵了回來,他們給他的理由是:“沒有太子的允許,任何人不得出入這裏。”

窦文華懵了。

環顧四周他發現,這小院裏就剩下他跟荊鴻兩個人,還有個粗使丫頭會按時進來送飯送藥,再就沒有管事的了。于是他只好親自照顧荊鴻這個傷患,把自己弄成了這幅邋遢樣。

他有那麽多想不通的,荊鴻卻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他問他:“我能下床走動了嗎?”

窦文華哼道:“你覺得你能嗎?”

荊鴻嘗試了下,痛得冷汗涔涔,窦文華一巴掌把他按回床上:“你傻啊!真當我是華佗在世,幾天就能把你的肚子堵嚴實了?”

荊鴻笑了笑:“罷了,那便躺着吧。我沒事了,窦太醫你也好好休息一下吧。”

窦文華道:“睡你自己的,我的事不用你管。”

說完他幫他蓋好被子,走了出去。

小院的門口依舊站着兩名侍衛,窦文華對他們說:“荊輔學醒了。”

那兩人神情明顯放松了些,回他:“知道了。”

窦文華問:“你們是神威隊的人?”

兩人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窦文華試探道:“此事不用報告給太子殿下嗎?”

其中一人猶豫了下道:“太子殿下只讓我們守在這裏,并未交代其它事情。不過輔學大人能醒來是好事,畢竟是我們失職造成的。”

“好吧。”窦文華抹了把臉,他猜不透太子殿下的心思,也摸不清荊鴻的想法。

醫得了人,診不了心,他無能為力了。

窦文華的醫術雖不比華佗,到底是名醫世家的傳人,在他自诩的“妙手回春”下,又過了幾日,荊鴻便能下床走動了。

小院裏十分安靜,從前有多恩寵,如今就有多冷清。荊鴻對此從未非議過一句,也從未嘗試過要走出院子,他像是什麽都預料到了,坦然面對一切。窦文華覺得,若不是自己還在這院子裏,恐怕這兒都要被人當成是廢園而遺忘了。

兩人坐在院子裏,沏了壺茶,随意地聊着天,等那個丫頭來送飯送藥。

窦文華這幾日一直告誡自己“閑事莫管”,但人到了極度無聊的時候,那真是什麽都想管上一管,所以他還是問了:“為什麽太子不來看看你?你好歹救了他吧。”

荊鴻道:“我自己時運不濟受的傷,何來救他一說?”

窦文華下意識看了看四周,之後又覺得多此一舉,這附近哪會有閑人偷聽,他喝了口茶道:“別說我語出不敬,就憑太子的腦筋和身手,怎麽可能對付得了那幾個高手刺客。”

荊鴻笑了笑:“那是你太小看他了。”

至少從現在的情況來看,太子已不再需要他了。

沒了信任,他便什麽都沒了。

窦文華正要再問,荊鴻截住了他的話頭:“文華兄,這茶我當真不能喝一口麽?”

窦文華端着茶盞悠悠道:“不能。”

荊鴻懇求:“近來不是苦藥就是白粥,我這嘴裏真要淡出鳥來了,文華兄,你也知我好茶,就喝一口,就一口也不行?”

“這茶也就一般般吧,也沒多好喝。”

“再一般那也是雨前龍井。”

“都說了你不能喝,茶湯可能與你的藥性相沖,身為醫者怎能不為你的身體着想。”窦文華說得義正辭嚴,但全然是一副“你求我啊”的神情。

荊鴻給他氣樂了,幹脆伸手去搶,眼見那唯一的茶盞要翻,窦文華大發慈悲道:“行了行了,給你喝一口就是,堂堂輔學,成何體統。”

說着他也不把茶盞遞給他,只拿着往他口中傾了一下,當真是一口也不讓他多喝。

這兩人兀自在院子裏笑鬧,把牆外的某人氣得快要吐血。

什麽叫“就憑太子的腦筋和身手”?“文華兄”又是個什麽東西?一盞茶而已要不要這麽搶來喂去!不過是晾着他幾天,這都要反了天了!

夏淵轉身離去,走了兩步,怒不可遏地摔了手中食盒。

那盅雞湯潑了一地,兩只雞腿支楞着挂在灌木上,像是在嘲笑他的心軟和執迷。

跟在他身後的粗使丫頭吓得直哆嗦,望着地上的食盒也不知該不該撿。

夏淵站定在那裏,鼻尖是未及飄散的雞湯味道。

去年冬至,那人親手給他炖了一盅雞湯,鮮得差點讓他咬到舌頭,暖得他指尖都微微地麻。他太厲害了,夏淵想,他讓他越是忍耐,越是記得他的好。

“去膳房給他煮一鍋粥。”夏淵對那個粗使丫頭說,“用剩下的雞湯煮,把雞肋上的肉切得細碎些。”

“是。”丫頭這才敢撿起食盒,戰戰兢兢地告退。

接着夏淵告訴侍衛:“可以讓那個太醫離開了。”

這樣,就剩他一個人。

就剩他一個人,在他給他的小院裏,吃他給他的食物,穿他給他的衣服,用他給他的藥。夏淵覺得自己手上纏了一根線,一根勒住荊鴻脖子的線,他終于可以完全地掌控這個人,不用害怕他的背叛,以及那個呼之欲出的真相。

夏淵攥緊了掌心,回頭看了眼那座冷清的小院。

他說:“沒有我,我看你怎麽活。”

長孫殿下再這麽哭鬧下去,嗓子就要啞了。

那怎麽辦?

哎呀,又嘔出來了,殿下這都吐了三回了,奶水根本喂不進啊。

去問問太子妃吧。

太子妃尚在靜養,說是聽不得吵鬧。

這、這要如何是好?

要不……去找輔學大人吧。

輔學大人也在養傷,太子殿下說……

那還能怎麽辦,總不能看着長孫殿下哭死餓死!你們不去我去,太子殿下若有本事自己帶好孩子,要怪罪的話就怪罪好了!

……

夏淵發現,最近自己總被人在身後議論,而且每次好巧不巧都能被自己聽到,偏偏還發作不得。這回也是,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哄不好孩子的。

等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尾随那個奶娘到了荊鴻的小院。

自然,奶娘被侍衛攔下了。

不過那兩名侍衛攔得住奶娘,卻攔不住皇長孫。任他們膽子再肥,也不敢捂住皇長孫嚎啕大哭的嘴。那震天響的哭聲,當真是繞梁三日不絕于耳。

荊鴻給震了出來。

他走到院門口,見襁褓中的夏瑜哭得小臉皺成一團,禁不住要伸手去抱。侍衛出聲制止:“大人,莫要讓我們為難……”

荊鴻頓住腳步,望着他們道:“好,不讓你們為難,我不出去,長孫殿下也不必進來,我就隔着門看看他可好?”

侍衛糾結了一下,覺得這确實沒有違背太子的意思,加上被皇長孫的魔音穿腦刺激得實在受不了了,便點了點頭,說好。

夏淵在心裏說了句,不好。

就知道鑽我的空子,忽悠了我還不夠,還要忽悠我兒子嗎?

想是這麽想,他并沒有現身喝止。

他看見荊鴻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玩意,遞給奶娘說:“把這個香包佩戴在長孫殿下身周,應當會好些。”

奶娘接過那一坨歪七扭八的布團,猶疑地問:“大人,這是香包?”

荊鴻臉頰微紅:“在下對縫紉實在不擅長,姑且……就這樣吧。”

他在“香包”裏包上了穩定固魂蟲的藥引,對夏瑜有寧神鎮魂之效,奶娘将香包塞在夏瑜的襁褓裏,果然,不久夏瑜就停止了嚎哭,抽泣了一會兒,吮着手指頭睡着了。

荊鴻憐愛地捏了捏夏瑜的臉,夏瑜在睡夢中咧嘴沖他笑。

奶娘滿意離去,在轉角處撞見了守候多時的太子。

夏淵從她懷裏接過自己兒子就走,只留下一句話:“以後不準再來打擾他。”

奶娘呆然伫立。

回房後,夏淵把那香包拿出來,晃了晃說:“沒見過這麽醜的針腳,難看死了。”

可是他把香包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又嗅了嗅。

他兒子啜着手指頭與他對視,見父親搶了自己的東西,扁了扁嘴。

夏淵連忙把香包塞回襁褓,恨鐵不成鋼道:“沒出息!”

是夜,夏淵鋪開了桌上的紙張。

那裏有兩摞紙,一摞中都是謝青折,一摞中都是荊鴻。

這是他這些天裏不停在琢磨的東西。

起初,他想把這兩人區分開來,給一切做個解釋,但後來他發現這很難做到,像是關于這兩人的記憶,全都混淆在了一起。

謝青折。蒙秦上卿。

荊鴻……蒙秦奸細。

他信手在紙上寫下兩行字,然後猛地揉成一團,将桌上所有的紙張付之一炬。

他不能再想了。

他不能再想他了,他已經,無法忍受了。

三更時分,夏淵踏入了荊鴻的小院。他登堂入室,直至他的床沿。

他點燃了燈火,映出那張朝思暮想的臉。

那張臉何其平靜,睜眼,起身,理了理衣襟,就在床上給他行禮,雙手交疊在額前,對着他,深深跪拜,君臣之禮。

他說:“我一直在等你,殿下。”

長發未束,從他的背上散落下來,蜿蜒到夏淵的指尖。

他一直跪伏着,未曾擡頭。

夏淵問:“荊鴻,你說這世上有沒有兩個人,他們是不同的人,不同樣貌,不同歲數,不同聲音,卻有着相同的習慣,相同的性格,甚至……相同的記憶?”

“殿下,這世上沒有如此荒誕的兩個人。”

“荊鴻,你是蒙秦的奸細嗎?”

“臣不是。”

“那你究竟是何人,你與謝青折是什麽關系?”

“臣……就是謝青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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