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九月二十五日——邱逸的生日。

我找了他四天，從白天到黑夜。

看着天漸漸亮起來，我抱着錦盒靠在沙發上給靳九溪打電話，我想，靳九溪一定能幫我找到他，我只要低頭給靳九溪認錯說是自己綁架了少爺，等少爺回來了他怎麽解決我都好，只要把少爺找回來，讓我見一見，只是見一見就好。

靳九溪在那頭安靜的聽完我說的一切，空氣仿佛被寒流滞留，好一會兒他用奇怪的語調道：“你現在來邱家。”

不等我答他，說完便挂了，我想他大概這輩子不會再拿我當兄弟。

畢竟顧軒唯一旳遺願是托付給我的。

是我對不住他們。

邱家的院門我來過無數次，卻沒有一次如此難熬——靳九溪正在門前等我，長發依舊，微抿着唇，一臉冷淡。

我是他訓練出來的，他生氣或是開心，我都能迅速分辨出來，這次無論我怎麽看，都覺得這兩種情緒他一樣也沒有，反而多出一種……我無法描述的感覺，像是同情？又或是……無奈。

見我來了，他伸手給了我一巴掌，然後說了句‘進來’轉身就往屋內走。

小時候沒少被他打，長大後久違的一次，鼻子有些發酸，我又心系着邱逸，來不及傷懷悲秋連忙跟着他走。

直到進了屋子我才恍惚明白他那種神情，但是心底又有些不甘，看着那個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我将手中的錦盒摟得更緊了一些。

“裴秋。”男人——或者說是一個長得像邱逸的人，他正疊着腿，笑望着我，一雙眼裏全是笑意，連開口的語調都充斥着淡笑，我想他一定非常開心。

我轉頭看了眼身旁的靳九溪，他也剛好看着我，一愣，抿了抿嘴又移開目光。

沒人告訴我這個笑得如此開心的人是不是我的小少爺，我只好自己開口問答道：“邱…逸？”

男人聞言一愣，仿佛聽到什麽好笑的事，笑出聲來，“你說呢？”

我一點也不想說。

見我不答話，邱逸笑着問道：“怎麽？還覺得委屈了？”

他說的時候整個人意氣風發，一身西裝穿在身上顯得格外有氣質，我總是希望他開心，此時此刻卻惡毒的想讓他不要再笑，至少，此時此刻不要笑。

其實也不委屈，将事情想清楚很容易，只是我一直不願去想。

與他所謂的天真相比，我才是真天真，外加自以為是。

“說話。”他又開口道，這次的語氣有些沖，仿佛我再不開口他就要沖上來打我一頓。

我不怕挨打，只是怕在靳九溪面前被他打，說來可笑，像我這種/賤/貨居然還殘存着令人發笑的羞恥心。

餘光瞥見靳九溪微微握拳的手，我朝邱逸問了一個自己心知肚明卻又有些不确定的問題——“為什麽騙我？”

像是射出的羽箭中了靶心，他微微揚起嘴角，輕聲道：“邱家有三股勢力，九溪，顧軒…”

“還有你，裴秋。”他說着還笑了笑，帶着點意味不明的語氣。

他頓了頓，道：“九溪是我的人，顧軒中立，而你是我哥的人。”

這話倒像個山崖上滾落的大石，在我心頭上碾了兩圈，惹得我又是好笑又是疼痛。

這大概是我這三十年裏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吧？

想起多年前夫人派我做邱逸的保镖時打趣的話——‘小裴看起來好像比較喜歡小斐？是不是覺得我們小逸愛哭呀？’

也許這小少爺連這個也記得？我實在無奈，朝他問道：“所以說，追求我，和我交往，都只是為了讓我成為你的人？”

他愈發的得意，心情頗好道：“當然，不然你真以為我喜歡你？”

哦，原來你不喜歡我。

看來我的心髒沒有病，它只是比我聰明，更能認清現實，比我更早一些知道你與我的兩情相悅是假的。

都是假的，所以它好疼。

小少爺還在說：“相比于你死纏爛打說自己是我愛人的樣子，我更欣賞你在我跟前當狗的樣子。”

是嗎？

原來我是你愛人這點都是因為我死纏爛打。

不過認真想一想，好像的确如此，所謂的兩情相悅都是我死纏爛打得來的。

“一旦你動了心，你就只能是我的。”

“當我不要你的時候，你只會更忠誠于我。”

原來如此，怪不得要和我分手。

我恍然大悟的朝他點點頭，然後将手裏的錦盒丢進一旁的垃圾桶，贊許道：“那邱少爺真是很聰明啊。”

垂下目光盯着自己的手看了一會兒，瞥見左手無名指上那塊像戒指的疤痕——是我握着他拿刀的手一刀一刀刻上去的。

真是礙眼的很，想找把刀把這根手指剁了，四處看了看，只看到邱少爺身旁的水果盤有一把水果刀。

邱少爺好像還沒明白我贊許他的話，臉上一陣茫然，疑惑的看着我道：“你為什麽不問我？”

我不知所雲，“問什麽？”

他好像也不知道，抿了抿嘴，不說話了。

我又想起什麽，朝他道：“哦對了，祝你生日快樂，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邱逸擡眼瞪我，好像很生氣，“我也祝你年年有今日。”

……這人着實太壞，居然這麽詛咒我。

我一時無話，低着頭開始發呆。

整個屋子安靜好一陣，門外突然傳來叫嚷聲，一聲又一聲，“靳九溪！你出來！”

我去看靳九溪，他整個人繃緊了也不往回看。

邱少爺皺着眉頭看他，冷聲問道：“你不是說邱斐被你殺了？”

靳九溪抿嘴不答，也不回頭，臉色白的像個死人，和我一比倒覺得他才是被邱少爺欺騙的人。

“靳九溪，你憑什麽騙我！”

“你要邱家我會不給嗎？！”

“你還要殺我……”

最後一句隐隐帶着哭腔，我聞言回頭，透着門縫看他，平日裏的貴氣只剩落魄。

靳九溪還是一動不動，我朝邱少爺笑笑，輕聲道：“我去勸勸他，你等我一會兒。”說完也不等他回答，就打開門出去了。

關門的瞬間身後傳來他的聲音：“你莫要忘了，你是我的人。”

我應了一聲，打開門朝他回道：“錯了，是你的狗，哪裏是人。”

他一臉的錯愕，像是被我欺負了，我就說他一直說不過我。

我站在門口，看着曾經高高在上的邱大少爺滿臉淚水，落魄如此讓人看了都不忍心。

“大少爺。”我喊他。

他擡眼看我，雙眼通紅，抿着嘴一臉冷漠。

我伸手拍拍他的肩，輕輕道：“古有朱允炆，今有邱小少爺，死而無憾了。”

我知道邱斐這人向來把權勢看的比靳九溪輕，聽這話他也不打我，只是臉色發青。

“不過還是那句話，強扭的瓜不甜，他不喜歡你，你也不要把自己折騰的太難看了。”

要不，和我一樣，連人都做不了，只能做狗。

“你以為，自己很好看不成？”邱斐擡着頭，嘲諷的看着我。

真奇怪，他們邱家的人都沒辦法理解普通人簡單的想法嗎？

為什麽不把事情想得純粹一點？

我只是——單純的想要安慰和提醒他。

當然，也可以單純的讓他不愉快——“如果你是在誇我的話，那謝謝。”

他果然拿不可理喻的神情看着我，可能也覺得無趣，漸漸平靜下來，輕嘆了一聲。

世界有些安靜，恍惚間又聽見邱斐的聲音，聽見他低聲問：“你喜歡他，對吧？”

嗯？他啊——邱逸嗎？

我點點頭，想起我喜歡了某個小少爺許多年。

還自作主張的以為是兩情相悅大半年。

邱斐道：“我也喜歡九溪……”話尾有些顫抖。

我擡頭盯着他看，覺得他可能真的很喜歡靳九溪，一副君子坦蕩蕩的模樣，付出求回報，求得光明正大理所當然。

我自認對邱逸的愛自私自利，活該遭此報應，打心裏不敢求那小少爺些許回報。

“裴秋。”邱斐擦幹了臉上的狼狽，重新站直了腰杆，朝我微微笑了笑，而後輕聲道：“你以後跟着邱逸過日子，雖然這位置在道上算得上位高權重，但終究是刀口上舔血，邱逸要是待你好，你便也順着幫點九溪，他人不壞，就是脾氣有點不好，也催着他多休息，不要老是撲在工作上，我以後……沒法看着他了，只能拜托你。”

聽着他的話，我垂下眼盯着地上的草看了一會兒，琢磨了一下他的話，他這是認定邱小少爺會對我好啊……

算了，怎麽都好。

我點點頭，輕聲道：“放心吧，他對于邱逸來說是大功臣，沒人會對他壞的。”

邱斐聽罷淡笑，道：“那，我也祝你幸福？”

我笑着同他說謝謝，他遠遠看了門內一眼，也不知看到了什麽，轉身朝我揮了揮手，徑直往院外走去。

他轉身之際我便斂了笑，心底猶猶豫豫的冒出一個問題——“你還喜歡邱逸嗎？”

左思右想，還是搖搖頭，“不，我不敢了。”

……

“跪下。”

邱少爺的聲音清透得很，一雙眼微微眯起，怎麽看都像兇猛的狼，而我居然還把他就當小白兔待了多年，真是傻的緊，傻的冒泡了。

“我說讓你跪下去，你聾了？”

哦哦，真是不好意思，剛剛跑神了。

聞言我便往下一跪，聽着膝蓋砸地的鈍重聲，他有些不滿的瞪了我一眼，“你剛在外面和邱斐說什麽？”

我回想了一下，敘述道：“他說讓我好好照顧靳哥，他以後沒辦法再照顧靳哥了，怕靳哥不注意身體。”

站在一旁的靳九溪動了動肩膀。

邱逸聽完狐疑的瞥了我一眼，冷笑道：“你沒教唆他回來和我搶？”

“……”

有些想笑，還有些想罵人。

心底的酸水順着食道開始上湧，我從來不知道他原來對我有這麽大的惡意。

“說話。”邱少爺突然站了起來，走到我跟前，擡起一只腳踩在我的肩上，輕聲問道：“你有見過哪家的狗不會吠的？”

他今天穿的是雙黑色的皮鞋，鞋尖直戳着我的脖子，我擡頭看着他，看着他低頭朝我笑，視線突然就有些模糊。

小白兔，原來是只大灰狼。

他騙我，他一直都在騙我。

酸水卡在喉嚨裏，出口的聲音微微有些扭曲，我嘗試着想把話說得更清楚一些，但是始終沒法發出正常的聲音。

等得久了，他不耐煩的一腳踹了過來，踹得我摔在一邊，像條被人打斷腿的野狗，可笑又狼狽。

“你不知道你有多令人惡/心，一個老男人，既當不上身體柔軟的女人，又比不上其他男孩子年輕，每天一副受了多少委屈的樣子，被人幹的時候叫的不知道有多浪，外人面前一副僞君子的樣子，真的是讓人作嘔。”

邱少爺的聲音從高處傳來，我側躺在地上，就這麽聽着，心裏沒什麽感覺，只是胃裏有些倒騰。

“我說過的，我會讓你遭報應，囚禁我的報應。”他又俯下身來，在我耳邊輕聲道。

囚禁你的第一年，醫生說我不适合再做/愛，因為和肛腸科的醫生是老熟人了。

囚禁你的第二年，我不敢對你大聲說話，不敢吃你不愛吃的東西，許多的不敢。

囚禁你的第三年，只有一樣不敢，不敢再喜歡你啦，不敢了。

說來又将自己往塵土裏塞了塞，賤到不行，這三年，沒覺得過委屈，只是覺得僥幸。

僥幸擁有你三年。

可是，就連這三年都是假的。

報應？

腦子裏反複思索着這兩個字，覺得心口有些悶，擡頭去看他，心口更加悶，我伸手捂了好一陣子，還是悶，又疼。

“你就沒什麽要對我說的嗎？”他擡腳踢開我的手，一腳重重踩在我心口，語氣冷淡道。

心口疼。

眼睛也疼。

但是喉嚨卻變好了，我朝他揚了揚嘴角，輕聲道：“沒有。”

他更加用力的踩我的心口，踩的我好疼好疼。

他又道：“說你喜歡我。”

我睜大眼睛看着他，乖巧道：“我不喜歡你。”

“你喜歡我。”

“我不喜歡你。”

他擡腿又重重用腳尖踢了下去。

“說你喜歡我！”痛楚中聽見他的吼聲。

我搖搖頭，輕聲道：“我不喜歡你，我要拿刀把我的戒指砍下來，我不喜歡你了，少爺。”

“你/他/媽胡扯！你自己說的你最喜歡我！”邱逸的脾氣真是很不好，生氣就會罵人。

我偏過頭去看靳九溪，他也看着我，眼圈有些紅，我朝他咧嘴笑笑，感覺有什麽東西從眼角滑了下去。

心口的位置被他踩疼了，疼的我想要他放過我，只好又一次重複道：“我真的不喜歡你了，少爺。”

他聽完沒說話，拿開了腳，然後扶着我起來，等我坐好了他又輕聲問了句：“那我喜歡你呢？”

“……”我些許錯愕，在腦子裏想了想，然後朝他笑笑，“少爺，你怎麽能喜歡一條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