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1)

上海灘的确是一座實在的不夜城。

哪怕炮火已經打了進來,也是依然的活色生香。

半座城都已經被毀得不堪,可有些地方,依舊華燈倩影,依舊舞低楊柳歌盡桃花,醉成了太平的盛世。

租界,依舊是政界和商界的天堂……避難和享樂的天堂……

哪怕炮聲依舊鎮天,屍體依舊成山。

不夜城,不夜城……

那一句,不知是誇贊,或是諷刺……

********

晚飯後挽秋提出要回家,我随口也說身體不大舒服,便與他一同走了。陳易葳看我的眼神有些怪異,而我卻并沒有太多的理會他。

圓而黃白的月亮綴下來,仿佛要跌落似的,低低的,看著可愛而又渾圓。

挽秋不出聲,默默地走著。時候已經晚了,又不是特別熱鬧的街道,多數的店鋪都關了門,只留下漆黑的一片影子。

挽秋嘆了口氣,突然就停住腳步,“有什麽地方可去?”他這樣問了一句,似乎又覺得不太對,於是解釋道,“我不想回家。”

我點了點頭,忍不住道,“外面……不太安全。”

他突然就笑,笑得很怪異,“你以為除了租界的洋人住宅區……還有哪裏是安全的?”

我一下子就被他的話給噎住,他看著我,半晌才移開目光,又再不肯言語。他頓了很久,才道,“聽說你和一個女明星走得很近?”

我一怔,笑道,“這事兒怎麽都傳到你的耳朵裏去了?”我和那個女子,并不算是相熟,只不過因為片子的編劇是本家的一個遠親,所以去湊了個場子,此後便再無什麽聯系了的。我說給他聽,他只笑了一下。

Advertisement

“怎麽想起來問這個?”末了,我忍不住問道。

他頓了片刻,沒有笑,“如霜說,讓我小心你。”他笑出聲,卻還不如不笑得好,他這一笑,便笑得我心酸了起來,“很可笑是不是,輪到女朋友提醒我小心某個男人……”

我突然就抱住他,清冷的街道上他的眼淚把我的衣服弄得濕透。而我的心,也在那一個瞬間,被他的眼淚浸泡得,開始疼痛不堪。

他雖然高,但卻瘦得很,他靠在我懷裏,像是水晶做的,透明得讓人哀傷。

隐約的聽到樂聲,咿咿呀呀的不知唱著什麽,寒冷的夜裏聽得滿心的傷悲,妖嬈的段子裏透著刻骨的哀傷。

“唱得什麽?”挽秋擡了擡眼睛,問得有氣無力。他的臉在月光下,顯出一種透明的蒼白。

我是不懂戲的,老實的回答了他。他嘆了口氣,像傳出聲音的弄堂望去,我也随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只可惜什麽的看不清。

也許是我的眼睛不好了,夜還沒有真正的到來,我便已然眼花。

忘記了是誰提出來的,說是看電影,或者去外灘。

挽秋嫌太冷,最終我們還是決定去看一場或半場的電影。老天都不給我們面子,也許是太偏僻的緣故,黃包車都沒有見到,走了好遠才攔到一輛,等到了電影院的時候,最後一場已經快結束了。

我一直擔心……擔心那樣颀長而纖瘦的挽秋,會不會就那樣化在了那巨大的黑手一般的夜裏。

夜是黑的。

陳如霜合上書,只覺得脖子酸疼得很,又有些渴了,打開蓋子,拔了軟木塞,壺裏空空如也,夜又深了,不願意再叫人,便開了門出去看看客廳還有沒有水。

陳如霜恍惚地看著哥哥的房間的燈還亮著,一時的好奇心,想湊過去看看。有些躊躇,可終究是孩子心性,慢慢的還是湊過去了。

“梁挽秋……是絕對不能讓如霜嫁的。”她聽得清楚,哥哥的聲音在夜裏顯得是那麽的飄渺,然而他的下一句話,卻讓她駭然不能自禁。

“先不說他現在是什麽身份的人……單說他若是娶了如霜,衛大少爺心裏怎麽想?衛大少爺若是心中不痛快了,陳家的生意,還做得下去嗎?”

“本來就沒有那麽大的基業,若是耽誤了……”這句話是陳先生說的,他嘆了口氣,“梁挽秋……人不算壞,就是性子古怪了點兒。若是沒有衛少爺的事兒,我倒是不反對如霜嫁給他。雖然是私生子……”

“你說什麽?”這是哥哥的聲音,很是驚訝的樣子,“不是說……堂兄弟麽?”

“梁老爺子也不本分……你看看,他都快六十了……梁挽秋才多大?你沒覺得他長得特別像一個人麽……對了……你是不會知道的……那可是當時交際花,後來不知怎麽的,就消失了……”

“你是說……”

“算了,別管那麽多閑事了。易葳你也是,管好你妹妹。淩少爺那邊你也多撮合著點兒……總不能讓我女兒嫁給一個娈童。”

“喲,爸你這可是說笑話了。娈童?他都多大了?”

夜是冰冷的,四周也是冰冷的。

她赤著腳,卻找不到方向,她悲哀,想要哭泣。卻流不出一滴的眼淚。

她似乎被籠罩在了一個怪異的圈子裏,她呼喚著,叫喊著,嘶聲的吼著……卻發不出一點的聲音,黑暗和冰冷一點一點地侵蝕過來,一直浸透了心肺。

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牢籠,無意間聽到的談話就是鎖著她的鏈子。她最美好的東西已經被人為的抽離,所有的喜悅都只能慢慢化成蕭瑟的悲涼。

接到陳如霜的電話,我的驚訝是非常的。她顯然是哭過的,聲音沙啞得很,她希望我能見她一面,并說她現在出不了門。

一個年輕的男子到一個同樣年輕的女子家裏畢竟是不好的。思量再三,我還是去了。剛剛掀鈴,就有傭人過來開門。一面關門還一面對我道,“是淩少爺吧,小姐等著了。”她說著,一面打頭朝院子裏走去,進了屋,上了樓,來到了陳如霜的房間前。

那傭人敲門道,“小姐,淩少爺來了。”

這聽陳如霜在裏面說,“叫淩少爺在小客廳坐坐,我馬上便去。”

用人把我帶到了昨天我和挽秋呆過的那間屋子,挽秋跟我說過,因為陳如霜會客的時候基本都在這間屋子裏,所以又別稱為“小客廳”。

陳如霜并不算整齊。

她披了一件晨衣,頭發沒有很好的打理過,眼睛還紅腫著,明顯哭過的樣子。她吩咐用人去泡茶來,坐在我對面,有些局促的樣子。

我并沒有提前開口,因為我覺得她找我一定是有什麽很重要的事情。

半晌,傭人送了茶水上來,她吩咐用人下去,不必打擾。用人明顯就是有素的,沒有多問也沒有多看,很規矩的下去了。

陳如霜嘆了口氣,手指撫過額前的碎發,終於向我道,“淩少爺,你與挽秋,應該也是有些交往的吧。”

我隐約猜到了原由,卻并不太清楚,只是模糊道,“算是不錯的。”

她點了點頭,淡淡地道,“他這個人性子有些別扭,人不壞……可是……”

我望著她,似乎預料到她要說什麽了,果然,她流淚道,“他為什麽要那麽做呢?他明明說喜歡我的……”說完,她似乎有些羞澀,低聲道,“讓你見笑了。”

我搖了搖頭,道,“那件事情,我知道一點,不過挽秋似乎不是自願的,似乎和梁天奇有關。”

陳如霜并不笨,她顯然明白了我的意思,臉色又白了白。我又道,“若是他自願還好些,但這事情,他自己都做不了主的。”

她半晌沒有答話,只嘆息道,“其實……我也沒有別的事情……”

她沒說下去,我點頭表示理解,“這種事情……的确。”我嘆了口氣,若是挽秋知道了的話,會不會很生氣……真是的……陳易葳添亂的本事的确是很高……

她和我又談了一些,無非都是挽秋的事。半晌,她道,“淩少爺如果是真心喜歡挽秋的話,便對他好一些,這我便也放心了。”

她的話我聽著總有些不吉利的感覺,我擡頭看她,她卻避開了我的目光,流淚道,“那麽淩少爺先請吧,不送了。”

我帶著懷疑地離開了陳家的寓所,可沒想到出門便碰上了陳易葳,他看見我似乎很開心的樣子,和我聊了一會兒,又暗示了些什麽。我只得苦笑。

**********

我一不知道衛童對挽秋是怎樣的,可當我再次接到陳如霜的電話的時候,我終於明白了他對挽秋不如我想象中的珍惜。

挽秋生氣的時候喜歡自殘,這件事情,我知道,陳如霜也知道,然而這正是整件事情的起因。

事情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挽秋不肯和陳如霜分手,然後吵架,吵架之後挽秋習慣性的在胳膊上弄傷口出來,再然後衛童大怒,用随身帶著的槍傷了挽秋。

我咬牙切齒。

焦急的時候看到一隊穿著軍裝的日本人在遠處走來走去,陳如霜看清楚我的奇怪,只是苦笑道,“淩少爺不會真以為,現在很太平吧。”

我一怔。

從北平淪陷到傷害的淪陷,我始終都是淡淡 的。連著聽著炮火時也是淡淡的。街上報童的叫聲也總是只當沒聽見罷了。可是真當一切都擺在面前的時候,才知道也是那樣的不甘,也是那樣的屈辱。

然後有人用日語叫了我的名字,我很驚訝的回過頭去,那熟悉的容顏早在記憶裏模糊,想了許久,才試探道,“清水……”話一出口,才發現我的日語還流利得很,并沒有忘卻。

他似乎怔了一下,然後微笑道,“想不到淩君你還記得我姓什麽?”

聽他這麽說,不由得是有些尴尬的。早些年在國外時就不喜歡與人接觸,沒想到卻被人記下來了。

真的是,不算太愉快的記憶。

他笑了笑,寒暄般地說,“淩……我記得你是北方人吧……怎麽在也來這兒了。”

我笑了笑,回道,“父母都在這邊,早些年一個人在北方來著。”

他點了點頭,道,“當時……你和君禺的關系不錯吧……方君禺,你還記得吧?”

方君禺是當時的一個同學,也是留學生,他家在北平……不,北京,我們的關系還算可以,不過那個時候,方君禺最好的朋友倒是眼前的清水信一,我和君禺雖然沒有深交,但也是很敬佩他的,因著這一點,所以經常和他一起出去──不過大概每次身邊都會有清水在。

他又道,“你知道……君禺在哪嗎?”他問得有些吞吐,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一般。

我笑了一笑,“你沒找過。”我有些好笑,君禺現在參加的大概是抗日的什麽團體,清水明顯不知道的樣子,我忍不住想到,如果他們見面會是什麽樣子?日本軍官和抗日者……想著,不由得覺得有些悲涼。

物是人非麽?也許上野的垂枝櫻開得依舊好,只不過我們都不再是當年罷了。

當年──

雖然不是很相熟,但也是記得的,那時年少,春衫薄透。幾個人在上野的櫻花裏忘記了一切,只是當年,意氣風發,笑談天下。

他亦是笑,“從南京找到北平,從北平找到上海。”話語裏,有很多難言的酸楚。我嘆了口氣,其實我并不讨厭清水,他是一個很溫和的男人。

然而并沒有繼續聊下去,因本就是泛泛的交往,而他又有事,便匆匆的離去了。陳如霜聽不懂我們說得是什麽,也沒多問,倒是一直像空氣一樣的梁天奇,沖我怒道,“你倒是和日本人有來往。”

我曬笑,和同學打個招呼,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然而他一副明顯是遷怒的樣子,我冷笑道,“總不如粱少爺的偉大英明。”

他到底是知道我的意思的,臉白到底,隐約地泛著些青色。

忽然就有些嘆息。

家将不家,國将不國,那麽我呢?

或者還有挽秋,但挽秋的寄托始終是陳如霜,短短的幾天,我便已經心力交瘁。

梁天奇突然道,“梁家……終究也只剩下一個空架子罷了。”他的聲音裏有太多的無奈太多的滄桑,然而在上海灘的繁華裏總能掩盡一切的悲涼。

我嘆了口氣,“挽秋怎麽辦?”

梁天奇慢慢地道,“讓他先回浙江吧……衛童這裏,再說。”說話間,竟仿佛蒼老了幾分似的。

從他的話裏,我便是知道此事是無法善了的。

挽秋已經醒了,陳如霜進去看他。梁天奇看著我,欲言還止,終究也是什麽都沒說。他隔著窗向裏看了一眼,什麽都沒說就走了。可我知道,他還是有些傷心的,但是,挽秋怕是永遠都不會原諒他了吧。

今天的事,我又知道了陳易葳沒有告訴我的一點,梁老先生,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

很可笑麽?

也許吧。

我向窗子裏面望去,陳如霜似乎說著什麽,挽秋只是笑,然後微微的點了點頭。這一方的世界……沒有我容身的空間。

我嘆了口氣,再次向裏面望去,正對上挽秋的目光,須臾間,我低下頭,匆匆的逃走。

這時我才發現,醫院裏的人是很多的,能有一件完整的病房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護士來來回回的,呻吟聲,哀叫聲……不絕於耳,滿滿的都是人,都是傷口和血。

輝煌裏淹沒的痛苦,像是夜裏匍匐的心裏的傷口,疼痛,掩在繁華的笑裏。

***********

我回到家的時候,剛下汽車,就看見張涯很焦急地等著我。他見我下車,急忙道,“少爺可算回來了,掌櫃的都等了您半天工夫了。”

看樣子果然是有急事,便叫掌櫃的去書房等我,我去換了件衣服,理了理心緒。

“…………所以說,冬茶上市顯然不是很理想……”掌櫃做了最後的陳述,又道,“今年的銷量已經不比往年,而且遭了災,品質也沒有以前那麽好,賣價也提不上去。不過好在還沒有虧損,茶廠那邊還算可以。”

我點了點頭,道,“再過不久就是春茶上市的好時候,依著從前的價格,稍微提一點。”我微微頓了一頓,“陳易葳又壓了價格?”

“是。”他回答道,“陳老爺和陳少爺那邊,又壓了幾分的價,茶農本就不滿,而我們并未壓價,春茶上市的時候,陳家很有可能收不上茶。”

我點了點頭,道,“受了災的好茶,壓下價賣出去,利潤少一點也好,不能砸了門面。”

掌櫃應了幾聲,又把帳目呈上來,我細細地查過後,天都有些黑了。

“不如就留下吃頓便飯吧。”我淡淡的說了一聲,把帳本合好,“母親也很久都沒見到你了,你們再好好聊聊。”叫他留下也不是別無目的的,我當然知道母親是對我放心不下的,雖然精力已經不如從前,但還是要打聽打聽我怎麽怎麽樣的,她的疑心病,從來就不曾好過。

有人敲門,我叫了聲“進來”,菊香端著茶來了,笑道,“二少爺還是這麽忙!”

我笑了笑,道,“茶就放在這兒吧,什麽時候開飯?”

菊香道,“就等您一句話呢。”

我笑著搖了搖頭,道,“今天劉掌櫃留下來吃飯,吩咐魯媽媽多做幾個菜。”我轉向劉掌櫃道,“多陪母親聊聊,商場上的事兒,她總是放不下。”

劉掌櫃答應了一聲,拿了帳本,便恭敬地告退出去了。我發了一會兒呆,才對菊香道,“晚飯我不出去吃了,就送到我房裏來吧……麻煩魯媽媽給我做一道北方菜。”

菊香應了一聲,有些吞吐地道,“二少爺,有一件事……”

我微微的笑了笑,道,“說吧,怕什麽的?”

菊香道,“少爺以後是要在這上海灘長住的,總是吃不慣住不慣的,怎麽行呢?”說話時,她的圓而黑的眼睛裏閃爍著認真的神情。

我知道這小丫頭是真的關心我,只是笑了一下,“你先下去吧。”她又怎知我在上海灘,是真的呆不久的,大哥一回來,我就要到北方去……上海灘唯一值得我留戀的就是挽秋,但若是挽秋真的回了浙江,我也就只有回哈爾濱了。

或者對於上海,對於這不熟悉的一切,我是本能的在抗拒著的。不管是好的還是不好的,都不想讓它們進入我的世界裏面去,仿佛上海與我無關的一般。

除了挽秋。

我唯一在乎的,也許便只有挽秋了。

可是還能怎麽樣呢?他心裏是沒有我的。

她點了點頭,慢慢地退了出去。

我點了一支煙,也不吸,只讓它慢慢的燃著,慢慢的它就滅了,我再點上……直到一支煙盡了的時候,飄落了滿滿的灰屑。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左右,菊香送了飯過來,看了一地的灰,又來收拾。書房的電話響個不停,拿起來一聽,居然是陳如霜。

“淩少爺,晚上有空閑嗎?”她的聲音是笑著的,看起來挽秋應該還不錯。

我不鹹不淡地道,“陳小姐有事?”

她頓了片刻,有些不自然地笑道,“并不是我有事……挽秋的面子,二少爺總是要給一點的吧?!”

我微微的怔了一怔,心下百般滋味,淡淡道,“挽秋在你身邊嗎?”

陳如霜又是一陣的沈默,苦笑道,“淩少爺有什麽話就直接說吧,挽秋不在我身邊……你也不必怕他聽見什麽。”

我沈默了片刻,看著昏黃的燈,嘆息道,“你依然跟他在一起……我是說……”

“對。”陳如霜很幹脆的回答了我,“我知道挽秋對我是真心的……淩少爺,我也曾經想過,要不要離開挽秋。可是後來我發現我做不到,挽秋和誰有過什麽樣的關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心裏有我就足夠了……我掙紮了許久,終究是發現我離不開的……《毛詩》裏面就說過的,女子癡,是沒得救的。誰讓我愛挽秋呢?也許你會覺得我這話說得太不知羞臊,我之所以這麽坦白,是因為淩少爺的心思與我是一樣的。”她停頓了片刻,才幽幽地道,“而且淩少爺,是真心喜歡挽秋的,不像那個……”她沒說下去,喉嚨裏卻哽咽住了。

我心亂如麻,匆匆道,“你的意思是?”

“想請淩少爺吃個便飯──抱歉,剛才騙了你,不是挽秋找你。”她說著,又道,“有些事情,想要和淩少爺單獨談談,只是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

我看了看桌上的飯菜,伸手關了燈,“你在什麽地方?我馬上就到。”

我沒有想到的是,陳如霜會約我在夜總會見面。

下了車,叫司機先回去,擡眼便看見陳如霜穿著一件橘紅色的大衣站在門口,見到我,笑了笑道,“淩少爺過來了。”

我點了點頭,客氣地寒暄道,“陳小姐叫我的名字便可。”

她含笑著點了點頭,我們一起走進去,燈光閃爍,歌聲醉人。我們挑了個陰暗的角落裏坐了,煙霧飄蕩在空氣裏。

她脫了大衣,穿一件紫紅色的長旗袍,領口繡著些精致的紋飾,圓的臉瘦了下去,更顯得楚楚可憐。

“我和挽秋談起過你……我說你是個好人。”陳如霜淺淺地笑道,“可是挽秋說你不是好人,挽秋說你不但不是好人,而且居心不良。”

我一笑,登時明白挽秋的意思。

她嘆了口氣,繼續道,“我總是舍不得挽秋的……他不常抽煙,但心情不好的時候一定抽煙……而且……”她微微的頓住,有些黯然的傷懷,“他抽煙的時候,從來都不用煙缸熄煙……他手上很多傷,都是自己弄的。”

我不明白她為什麽突然間和我說這些話──而話的內容是我早就知道的,她并沒有拖得太久,只是道,“挽秋……以後就靠你照顧了。以後別讓他抽煙……也別讓他不高興。”

我有些愕然,於是道,“陳小姐的話……我怎麽聽不太明白?挽秋……不是一直很喜歡陳小姐的嗎?”

陳如霜苦笑道,“婚姻大事,怎麽可能做得了主的呢?現在說什麽自由戀愛──不過是女學生的慷慨罷了──我知道些的。”

她攪拌著咖啡,苦笑道,“我是想要嫁給挽秋的……可家裏斷然不能同意這些。況且挽秋又從不給我哥好臉色。”

我點了點頭,“那麽你以後準備怎麽做?”

她笑了一笑,道,“還能怎麽做?我只不過是──走一步看一步算了。萬一哪一天我不在了,你記得一定好好照顧挽秋。”

她說的話是十分不祥的,仿佛她即将垂暮一般。

我便安慰她道,“人間沒有什麽事是解不開的……挽秋并不需要我的照顧,他只需要你──雖然這并不讓我快活,但那是事實。”

她搖了搖頭,只是笑,“挽秋是怕寂寞的……”她的聲音很低很低,有些悵惘的味道。耳邊只聽道那個舞女唱著自編的歌曲,“花開花落的年紀,又有多少愁?當時只識情滋味,日日繞心頭……”

聽著聽著,陳如霜就哭了出來,淚水很是肆意,她那蒼白的面孔被沾得濕潤了起來,我苦笑著,慢慢的點了一支煙,任它燃著……然而很快就滅掉了,我只好再動手……依然是滿地的灰燼,對於挽秋的思念,則是更進了一步。

我不會忘記的。

我想。

死了也不會忘記的。

那個晚上挽秋穿月白色的衣衫,就那樣看著我,微微一笑,那一笑間,風華絕代,且醉天下,我記得的,那一雙眼,如琉璃似琥珀般,掩映著刺骨的譏诮。

我記得的。

他叫挽秋。

梁挽秋。

轉眼間就到了二月份,上海市大道政府似乎已經下了命令,電影一些,不得違反規定。很多影星去了香港,或是內地。

我守著破碎的上海灘,守著風雨飄搖的淩家,可是大哥,依然沒有回來。

雖然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見到他了,可是依然總是想起他,想起那雙美麗的帶著譏诮的眼,想起他孩子氣的笑,想起他流在我肩上的淚。

我突然就改變了主意,我開始嘗試著不習慣的菜,嘗試著适應這裏的濕寒。

挽秋,我等你。

我就站在原地,一直等你回來。

就算上海灘變成廢墟,我也要站在廢墟裏等你……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會回來。

****

1938年的春天,依舊春寒,依舊料峭。

“我會想辦法。”梁天奇強忍著怒氣,咬牙切齒地說完最後一句話,狠狠地挂上了電話。而挽秋很徹底的醒了過來。梁天奇看了他一眼,嘆氣道,“怎麽不睡了?”

挽秋涼涼地斜了他一眼,從沙發上坐起來,蓋在身上的大衣滑落在地上,挽秋彎腰撿起來,很随意地搭在一旁。

“我會盡快安排……你別著急。”梁天奇不知道是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挽秋。很頹然地坐在椅子上。

挽秋看了他一眼,沒什麽太多的表情,“走不了……就不走了吧。”他淡淡的說著,仿佛這是一件與他無關的事一般,“這兩天姐姐不是還要來。”

“什麽?!”梁天奇叫道,“我怎麽把這件事給忘了!”

挽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沒有出聲。他想他應該是恨梁天奇的,所以可以這樣的冷眼看他為自己的事情焦躁──不過那也是梁天奇一手造成的,與自己無關,不是嗎?

挽秋閑閑地站起來,梁天奇已經出去了。他倒了一杯茶,淺淺地呷著,慢慢地踱到窗邊。休息室的窗是落地的,淺藍色的寶石一樣晶瑩的紗帳挂了好幾層,午後的風也是一樣的涼,所以并沒有開窗,他把臉貼今窗子,看見大門口停著衛童的車子,而衛童正往屋裏走來,迎面走過去的是梁天奇。

挽秋哼了一聲,打開了無線電,然而過不了幾分锺又關上。

他想他是恨的,恨衛童。

他突然的就把水杯砸在了地上,發出清脆而不巨大的響聲。并沒有驚動人。挽秋冷冷地沖著碎片微笑,然後慢慢的蹲下身,笑容冰冷,眼含譏诮。

“衛童……”他慢慢的念著這兩個字,然後執起碎片,突然地在胳膊上劃了一道,仿佛那不是他的胳膊,而是衛童的一般。

痕跡漸漸的深刻,血色漸漸的鮮豔,直到再沒有力氣去劃下一刀時,他才軟軟地坐在了地上。然而動作是大了的,碰到茶幾,驚動了女傭。

迷糊間晚秋聽到女人的尖叫聲,他喃喃地說了句“真煩”,然而就再記不清什麽了。

梁天奇和衛童争吵不休。

衛童揚言說如果梁天奇不繼續履行他的承諾,他就要毀了梁家。他的話說到一半的時候,便聽到女傭的尖叫。

梁天奇急忙的沖出去,衛童也跟在後面。幾分锺以後醫生就到了,做了一些處理之後對梁天奇道,“沒有什麽大事……不過失血很多,需要休息。”

梁天奇沈默地望著衛童,衛童呆愣了半晌,苦笑道,“他……”

梁天奇沒有再和他繼續談下去的欲望,只是道,“沒什麽可說的了……衛少爺,若是你心裏真的喜歡挽秋,就放過他吧。”

衛童沒有做聲,半晌,咬牙道,“我不會放棄的。”說完,他拂袖而去。将木制的樓梯踏得響亮異常。

梁天奇嘆了口氣,看著挽秋,心裏依舊是五味雜陳。

他記得挽秋小的時候,軟軟的一團,笑起來的時候臉皺成一團,眼睛都不見了。後來他似乎就一直很瘦,也漸漸的不愛笑了。

多少年的事了呢?

太久了……還是已經被忽略了?

******

幸而傷得不是太重,只不過是血流得太多,看起來恐怖些罷了。

粱天奇送走了醫生,拒絕了衛童想看了一看挽秋的要求。衛童顯然是有怒氣的,粱天奇卻冷冷的回應道:若是你想讓挽秋死得早些,盡管去看。

而這時衛童便失了言語,頹然地坐在了椅子上。

對於衛童,梁天奇向來是沒有什麽同情心的。他冷眼地看著衛童痛苦,看著衛童悲傷,看著衛童拖著落寞的背影離去。

1938年3月28日,中華民國維新政府在南京成立。上海市大道政府改隸維新政府,4月28日改為督辦上海市政公署,由蘇錫文任督辦。4月28日開始,設秘書處、肅檢處、教育科、財政局、警察局、社會局、交通局、地政局、塘工委員會、特區辦事處。

時間過得如此之快,上海灘又是一番風雲,可我卻始終沒有挽秋的消息。隐約知道他還在與陳如霜來往,隐約的知道因為衛童的阻撓他一直都沒能回浙江……

可我終究沒有再看見過他,但思念卻與日俱增。

若是一日三秋,那麽我,便是耗盡了百秋千秋。

想過去找,卻被梁天奇擋了下來,隐約知道他仿佛是在保護著挽秋的,可心中總是有那麽些的惆悵。

眼見的,1938都已經過去好多天了。

接到挽秋的電話時,我簡直就是欣喜若狂。

“怎麽?不記得我了?”他的聲音淡淡的,但卻聽得有一絲笑音。

我聽到他的聲音,知道他現在一定很好,於是心下寬慰了許多,笑道,“這話……恐怕該我說吧。這麽久都不和我聯系。”我這話說得有些像是在埋怨,暧昧的味道飄散開來。

他笑了兩聲,調侃我道,“怎麽淩少爺倒像是個怨婦一般……真是笑死人了!”他說著,又頓住,“我想去外灘,你陪我去吧。”

我笑著調侃道,“我就這麽點兒利用價值啊?”

他亦是笑,同樣打趣地說,“這是廢物利用。”又聊了幾句,我便匆匆挂了電話,見他的心情是急迫的,那種急迫勝過一切。

他說他現在住在梁家,他還說雖然衛童不讓他走,但是卻再也沒有糾纏過他,他還說,其實陳如霜是想自盡的。

我對陳如霜想要自盡表示奇怪,而後來他終於告訴我說,因為他和陳如霜發生了某些關系。他說那個時候還沒遇到衛童,以為是肯定會結婚的……

他的解釋我沒有聽下去,我只知道我出了一身的汗,那個時候我知道我是恨著陳如霜的,因為她是女人,所以她可以擁有挽秋的一切并且那麽的光明正大。

心痛不已──這或者就是形容我心情的最好說辭。

我不知道我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來到梁家的。到了梁家,我便讓司機先回去,然後在門外掀鈴。

我剛剛掀鈴,他便開了門走了出來。我不由得怔了一怔,挽秋道,“估摸著你快到了,便在客廳裏等,後來聽到聲音,就出來了。”

我看著他,似乎沒有聽到他說的話一般,只怔怔地望著。

他又瘦了幾分,笑得也少了。形容上還是淡淡的,可言語裏總透著些任性。記得以前就有人說,男人就是孩子,是要人來哄的。

叫了黃包車,說了地點。我就在那樣一個暮春的午後裏,帶著未知的希望和絕望,只因為那個人說想,所以抛下了所有的工作,陪他去外灘。

“你說,如果從這裏跳下去的話,會不會很美好。”他的聲音很輕,似乎把驚醒沈睡的風一般,他的側影顯得格外的柔軟。

我嘆了口氣,輕笑道,“我還不想死無全屍。”我微微頓住,又解釋道,“黃浦江裏可是有魚的,魚可是會吃了你的。”

他涼涼地看我一眼,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