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月14日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在愛
“啪。”我回過頭去,看到水壺掉在地上,彎腰撿起來挂回椅背,不一會又聽見水壺墜地聲,來回幾次不禁奇怪,然後才留意到同桌的男生正得意偷笑。白他一眼再拾起來,還沒挂穩又被他打到地上。是真的生氣了,但還忍着,把水壺撿起來,冷冷地說:“不要這麽無聊好不好?”話音沒落,他已經把水壺奪過去扔在地上。這毫無來由的挑釁讓剛剛心裏還在得意想自己厲害了成熟了不與小孩子計較的我憤怒了,刷地站起來把水壺扔出窗外去。
學校的大門改建過了,新的臺階,新的教室,新的水池。但是我們以前用過的教室圖書館和操場倒還是舊觀。我看着紅色的為歡迎來參加研究生考試的考生而扯起來的橫幅,不知道為什麽,想起多年前的那樁舊事。
“真的不考了嗎?”莊衍看着手表,認真地問我。
我看着已經稀落下來的考生背影,點了點頭,“真的。這個對我已經沒什麽意義了。”就算萬一能過,我也不想去讀了,象我這樣懶散的,只是為了讨厭規規矩矩地工作而想再回到校園逍遙兩年的人,本不應該去占掉研究生的名額。逃避是不可能一輩子的,一開始我就不是不明白。
“那……要回去嗎?你該好好睡一覺。”
“沒關系,我不困。”我的視線沒有離開學校那邊,“你看那個了望天臺,就是我以前說過的那個。”
“是嗎?”他低低地說着,也擡頭望,眉宇間微微地凝重起來。
中學嶄新的校舍頂端,有小小的了望天臺,是天文學會的社員專用的,努力地想要報名參加結果卻還是被排除在外的我,很是沮喪了一段時間。說給流衣他們聽的時候,差點哭了。流衣用手指那顆天邊最亮的星星問我,“那顆是什麽星?”我猶豫半天,不知道北鬥是不是正确的答案,流衣就笑起來,“笨蛋,你不去浪費名額也好。再說了,星星哪裏都能看。”
“現在還想去那裏嗎?”莊衍問我。
我搖了搖頭。
“那現在最想幹什麽呢?”他接着問。
我猶豫了一下,發現自己似乎只能繼續搖頭。莊衍略停一停,突然說:“我打算回一趟老家,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并不是在問我,而我也沒有理由拒絕。
坐車轉車,讓本來并不算遠的路變得漫長起來,睡眠不足的我暈車症狀雙倍發作,到吐出黃綠色膽汁的時候,莊衍索性帶我在不知何處的荒涼路邊下了車。
郊外的新鮮空氣也花了半個鐘頭後才讓我緩過氣來,終于接過礦泉水瓶有氣無力地漱口的時候,我也才有餘力看看周圍的景況。是普通的農田,過幾道埂就是山,路邊稀稀落落的黃葉子樹看起來比我還沒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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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下趟車來,還是走過去?”莊衍對被拖累的行程毫不介意的樣子,我也就随心所欲地做了決定。“走吧,萬一走不動再坐車。”說着已回到大路上去。
繞一個彎,又一個,路走得并不艱難,只是沿着公路走,煙塵和嗆人的汽油味始終散不去,幾乎認了命打算再等一趟車的時候,視野裏出現了我沒想到過的景物。
“教堂。”我平淡地指了說,手指懸空停在教堂的頂端上,不知道為什麽,望着那遠遠望去仿如玩具盒子的教堂,極想極想按下去。
也就走去看,往教堂的方向突出一條支路,往山裏開的地勢漸高的水泥大道,兩旁是密密麻麻閉着門扉的室內裝修品專賣店,大的招牌和油漆減價的海報都還很新,卻都關着門,大白天的空蕩蕩的街,冷清得奇怪。走過去繞過山道,就看到老樹後面的教堂和鎖住的鐵門。
“鎖住了。”這麽說着的我仰了頭看,倒也不怎麽遺憾。
“走吧。”卻是莊衍把包甩在肩上,三兩下爬上鐵門去,又朝我伸過手來。
我望一望他,又望一望鐵門後剛剛從教堂裏走出來的中年婦人,不知道該露出怎樣的表情。
即使是小小的教堂,也慣例般有彩色的玻璃把天光在基督像後映成彩色,是真有神聖色彩的高潔的處所,連空氣的味道也似乎不同,我不會祈禱,卻依然閉上眼去。
不信基督,聖經于我與其他書并無區別,也不曾完整讀過,只記得似乎是馬太福音中有一段,說,若擁有象一粒小荠子般的信念,就可以對山巒說:移動吧,而它必得移動。
雖然不是信徒,我也有同樣強悍的信念。
是愛也,移山岳而動群星。
移山岳,動群星,是真的這樣想,真的這樣相信,只要有愛……是天真的歲月裏可愛的理想,甚至希望有機會作出犧牲來證明。可是,因果成立與否尚且不論,假如因本身就不存在呢?假如并不被愛呢?腦袋裏一陣一陣地眩暈,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裏,我不知道自己是站着還是坐着,我不知道我是否睜着眼睛,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呼吸……除了思想的進行沒有什麽能證明我清醒,好象身體被揭開,靈魂暴露在光天化日下,赤裸裸地痛。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或者是因為我害怕懷疑會變成現實。
流衣從來沒說過愛。
十五歲那年生日被所有人忘掉,感覺失落地想要馬上見到流衣,晚自習上一半,編了理由跟老師拿假,搭最後一班車去,屋裏有燈光和走動的響聲,卻始終沒有人把門打開。寒冷的冬天我在樓梯上上上下下走着禦寒,末了實在爬不動樓的時候,終于聽見流衣回來的腳步聲。屋裏果然是流袖一個人,她絲毫不為不給我開門的事內疚,流衣問她的時候,十一歲的女孩大人似地瞪我,“她誰呀我要給她開門?”
“她是我最重要的人。”
那時我覺畢生圓滿。
但是我又知道什麽?某年冬天參加毫無樂趣的同學會,意外地被人取笑,才知道多年以前那個以捉弄我為樂的脾氣乖戾的男生原來是喜歡我的,但也只是淡淡笑了一下,然後過一年在劇社的劇本裏寫“他愛着,所以他有權利不看不聽。”接着在同年的演出最終舍棄總也完不了的原創改用“戀愛中的犀牛”時把劇本燒掉了。
青澀得可笑,傲慢得可悲,這樣的我。
我知道什麽。
我知道十七年前流衣說:算了,帶着她也沒多麻煩。于是就認定他不覺得我麻煩。我知道十二年前流衣說:你不喜歡就不要勉強。我就很快樂地放棄了書法和電子琴的學習,也很順其自然地接受了自己從八分開始的地理成績。我知道九年以前流衣說:她是我最重要的人。從此流衣就成了我的私物。
我從來,只知道我想知道的。
只看我想看到的,只聽我想聽到的。
也就是這樣成長起來,自私也好任性也好死心眼也好,我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因為那個人縱容着我安撫着我,所以不顧一切地,就這麽成長起來。因為全心全意地相信,流衣是愛我的,所以才膽敢這樣率性地長大,毫無顧慮,也不害怕。在整個世界因為流衣的離去而變空以後,還能夠頑固地維護着心底小小的真。
“怎麽。”莊衍的聲音在身邊低低地響起來,“閉着眼睛,是要告解嗎?”
搖頭。
彩光斑斓,在我眼前花成一團。
好吧。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在愛,我也只有努力,不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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