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1月16日

方流袖看了我良久,然後叫:“嫂嫂。”

我站在那裏,有點呆呆的。雖然看到她很意外,但這個稱呼,卻要更意外一萬倍。

“你嫂嫂……?”她身邊的女孩一臉迷惑的樣子。

“我哥哥的寡婦。你知道的吧,”方流袖揚起臉,眼裏有不容錯辨的憎惡,“我哥已經死了。”

她清脆的聲音直鑽到我耳鼓裏去,然後一直順到心髒裏面,讓心房和心室都震出惡毒的顫音。“你怎麽不去死呢,嫂嫂?”

我怎麽不去死呢?

其實我也想知道。

莊衍第一次親口承認流衣的死是在三年以後,他發短信過來,只是說,對不起。

他憑什麽說對不起呢?又不是他殺了流衣。如果是他殺了流衣,倒好了,至少我可以報仇,可是不是。什麽都不是,什麽都沒有。就算流衣死了,天要下雨就下雨,天要晴就晴,就算流衣死了,世界上的花草樹木每一天也還在生長。地球上每一天都有人出生,每一天都有人死去。

我已經不得不承認,對于我來說是全世界,對于全世界來說,流衣就只是流衣。

比流衣更平凡普通一百萬倍,我就是這樣的人。所以我死的話,大概也不會有什麽不同。

可是偏偏我還活着。

在陽臺上澆花,往下望去視線模糊,可是我沒有掉下去。

SARS的時候由南到北,轉兩趟車去學校,擠得滿滿當當的車廂裏我呼吸渾濁的空氣,聽到咳嗽的時候惡意地揣測火車的封閉和消失,可是我終究連感冒都沒有染上。

夜晚的人行橫道上遇見飛速着搶道的車輛,腳步失措地停滞,可是車子尖嘯着在我身側剎住。

在海上追救生圈追到了防鯊網,蹩腳的泳技讓我喝了好幾口水,扶着網繩看漸漸飄遠的救生圈,不知道越過防鯊網又能如何的我引起了救生員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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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落進過沼澤,沒有在煤氣和天然氣中窒息,缺少救生梯的擁擠大廳起火的時候我也不在,沒有乘上墜毀的飛機,沒有把果凍咽進氣管,更不會用刀子割破自己的動脈。

我不怕死,卻終究順從地活了下來。

活到了你從未到過的二十四歲。

“不用換鞋子,這邊很久沒人住了,到處都是灰。”

我木木地聽,目光從迎門而進的大幅松鶴圖移到頂端玻璃吊燈,再移回紅木系列的老式家具。瓷磚的花色被塵蓋得黯淡,也或者,漫長的歲月讓它早失了顏色,畢竟離上一次我見到它,已經近十年。

“哥哥的房間。”方流袖用力轉門把手,卻卡着似的開不開它。

“我來吧。”夢游一樣含含糊糊說着,我的眼睛還納悶地停在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身體卻向她走去,接着按住門把手,往外用力拉的時候極迅速地右轉把手。門開了。

也還是熟悉的地方,就算再過十年也一樣。木頭的床上還鋪着被褥,是當年白間藍的條紋花樣,衣櫃的門早就有點壞了,總是微微敞開一點,旁邊的書櫃顏色比衣櫃深一層,摞得整整齊齊的書本在玻璃的隔板後略略發暗。窗下一把可以旋轉的舊椅子歪歪地對着陽臺,這樣看着,就好象那個人只是剛剛走開,就在陽臺上。鼻息粘住一瞬,我張口深深吸一口氣,走了幾步,手卻在打開陽臺門的剎那失去了力量。

可以記得的早先待我最溫柔的事,是十來歲的時候,夏天的夜晚風清爽得象薄荷一樣,但是流衣怎麽也不肯出門去,十分不甘的我趴在陽臺的臺沿上往下看,螢火在樓下的草叢中星星點點閃,別家的孩子歡笑聲一陣陣傳上來,可是流衣不去,可是流衣要看書,他不去。我不曾抱怨,卻嘟着嘴整晚也不說話地趴在陽臺上望,兩三個鐘頭也望過去。流衣終于看不下書去,他“啪”地關上臺燈,從哪裏翻出一把煙花,“不知道潮了沒有,要不要玩?”

最普通常見的滴滴金,薄紙包裹的的火藥和鎂粉讓它閃爍出淡白淡金的火花。缺少娛樂的那個年代卻一直很吸引我,所以那晚的開心也許不完全因為是流衣的緣故。甚至,在瞬間回溯過腦海的流衣清晰的側臉,是帶着疲倦的漫不經心。那時流衣十四歲,在全校的小發明創造活動中拿了頭獎,他的創意被入選參加全國青少年科技創新大賽,所以暑假裏也一直在學校裏受老師指導對作品作最後的改進。

我站在陽臺上,心髒陡然翻上來的痛讓我立足不住,流衣當時是不是也痛過呢?比這更痛,更痛吧?面對的荒涼草地化成一團模糊的綠。手指在陽臺邊沿上死死地摳下去。

“看了也很難受吧?”方流袖在我身旁說話,她摸一摸陽臺,“又是灰,我每個禮拜都過來打掃,還是這麽髒。”

可以說話的時候嘴唇還有點抖,還好聲音已經完全恢複了正常,“這裏都還是原來的樣子。”

“別的屋子搬家的時候都弄亂了,可是這間是哥哥的。”方流袖語氣裏的跋扈第一次不讓我反感。

她來打掃過,我知道。陽臺上灰比客廳地板的都還要少得多。

她也愛流衣,我一直都知道。比哥哥還想要更親密,還想要更留在身邊,這種喜歡,這種幾乎是孩子氣的任性和占有欲,也許和我并沒有太大區別。

因為是流衣,所以才會這樣,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說真的,你很讨厭我吧?”方流袖停頓以後,突然這樣問。

壓抑情緒波動的時候腦子格外遲鈍,吃不準她到底想說什麽的我只是含糊地說着“還好。”

“對不起。”方流袖一天裏第二次說對不起,我懷疑這是她一生打不破的記錄。

“我那個時候說話很沖,我不是真的……呃,也不是啦,”她言不及義地說着,竟然有點慌張的樣子,“總之哥哥……不是你的錯。你也很難過,是不是?”

意想不到地掉下淚來,我以為我不會哭了我以為我不會哭了。不是想不到她大概會講哪一類話,但是眼淚就這樣出其不意地掉下來,止也止不住的樣子。很難過很難過很難過很難過,難過得,會在她面前哭出來。

“你醒了?”

我反射性地彈動一下,卻發現全身都在痛,頭尤其是。

莊衍俯身過來的時候有點壓迫到我的視野,但他的手在我額頭上輕輕探一下就收回去。“你發燒整夜,早上才退燒。”

炎症原本就沒有全然消失,此刻卷土重來,倒仿佛更猛烈些。我坐起身體,發現自己腦袋裏已經開始冷靜地回放昨天發生過的事。

“……唯一一次爸爸想打我,是我讀中學時偷拿家裏的錢跑到上海去看張學友的演唱會。自己一個人,去了五天。”方流袖在樓道的階梯上和我并排坐,“結果哥哥擋着爸爸,說他一直和我在一起,就是回來的火車上擠散了。我當時都不知道爸爸怎麽肯信,後來媽媽說那幾天哥哥也消失了,所以他們開始才沒有報警,是到後來發現哥哥連個音信都沒留才開始慌張的,不過沒兩天我就回來了。高見說哥哥一發現我拿了錢不見就去問我玩得好的同學,知道我是去上海也真的有追去。雖然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有沒有真的跟着我。”

方流袖用手撐住臉,慢慢地說:“爸爸一直都對哥哥特殊,哥哥說了,他就再也不打我,也不問我。他也從來都不打哥哥。”

“他……”我很想說什麽,但是,又不知道可以說什麽。好象有很多想說的話壓迫着心髒,讓它再一次微微地刺痛起來。

“我知道。”方流袖的聲音裏有難得一見的落寞,“哥哥的事我也很難過,開始恨過你,不過你也很可憐。後來我恨爸爸,但是爸爸也很可憐。美國的醫院發傳真到爸爸單位的時候,聽說爸爸把紙都撕爛了。他不肯去美國拿哥哥的……骨灰,我哭着罵他他也什麽都不說。晚上的時候他一個人在哥哥的房間裏面收拾東西,半夜裏陽臺上的臺燈都還開着,他坐在那裏抽煙。”

“為什麽呢?”說話的時候心髒也還在痛,說話的力氣不知從何而來。“為什麽在的時候不珍惜呢?流衣的……流衣哥哥的病,如果十歲以前動手術……現在他就沒事了。流衣可以不用死的!”說的時候呼吸在壓迫心髒,略略眩暈着卻格外清醒,被突然升起的怒火燒灼着的我,覺得渴。

“不會是爸爸的錯,爸爸很愛哥哥。”方流袖也哭起來,“我知道。他晚上一個人坐在陽臺上哭的時候,隔着窗臺我都覺得很難過。”

“要吃點東西嗎?有稀飯,我還煮了荷包蛋。”

我呆呆地對上莊衍的臉,混亂地說:“這是謀殺。”

“什麽?”他皺着眉好象沒大聽清楚,又試了試我的額溫,“我待會去買個體溫計吧,記得以前家裏有的,怎麽也找不着了。”

“誰知道呢?”樓梯的底下,叫做胡岚的男子張開雙臂,讓哭得厲害的方流袖撲了個滿懷。他摸一摸小女友的頭發,對我說:“方流衣的事确實很可惜,流袖和叔叔也都很傷心。你當然也難過,如果早點動手術,成功率說不定是不一樣,不過國內十幾二十年前的技術,未必真能救得了他,大型心髒手術術後幾年死亡的并不少見,更有可能他那時候就死掉了。那樣你們根本就不會相遇,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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