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死劫[VIP] (1)
周鶴沒說話,也沒動。
他只是平淡的看着前方,腳底下的陰陽和身邊的八卦都沒有像往日那般隐去,反而是照亮了整個陣。
所有的黑暗在光亮面前無處可遁,将遮羞布全部扯下。
這個陣哪裏是什麽黑暗的,只是無盡的黑霧萦繞糾纏,才會讓這裏看上去沒有一絲光亮。
而邬篦,便是在強光下現身。
他明明與這些黑霧糾纏不清,可現出來的身影卻是白色的,還隐隐帶着金光流轉。
若是放出去,誰都不會察覺到他現在不過是一個沒有軀體的魂魄。
因為先陰之體,他離了身體仍舊能活。
也因為他是玄師的祖師爺,他不一定非得同什麽人融合,他可以自己立足于世間。
這不過是一道虛影,周鶴并不能瞧見他的相貌。
但他能夠想象得到,這位曾經被譽為半神的祖師爺的魂魄現在定是滿身的裂痕,看上去猙獰無比。
邬篦看着周鶴懷裏的寧綏,白光波動,心頭湧起嫉恨:“是我教你四大,是我将你從那瘠薄之地解救出來,亦是我教你識字、教你做人,甚至于你的名字都是我給你的。”
他原本冷靜的聲音越說越急,還隐隐帶着怒火:“可憑什麽?你願意為了他違背你的原則,卻不願意給我?我是你的師父……我于你有莫大的恩情。若不是我,豈能有今日的你?!”
周鶴摟着寧綏的腰,任由其趴在自己的肩頭,他寬大的袖袍覆在寧綏的背上,幾乎要将寧綏藏在自己的懷裏。
他平靜的看着邬篦的虛影,語氣輕松:“憑你只是我師父,而我喜歡他。”
他撚了撚自己的手指,嘴角帶笑:“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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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如此,怎會以此來威脅他?
許是因為周鶴并沒有将鋒芒對着他,這叫邬篦稍微從嫉恨中走出來了點。
他看着寧綏的後腦勺:“……他的确很吸引人。我還是頭一次見過原則性如此強,用規矩将自己束縛的理智而又冷靜的人。他從來沒有出現過意外,有也是因為你。”
邬篦似乎是笑了下:“還真是叫人……”
他這話出口,陣法裏頭的黑霧再一次翻湧,就連白光都起了波動。
就算他極力想要克制,他也始終壓抑不住自己對寧綏與周鶴的嫉妒、以及豔羨到扭曲的情緒。
寧綏和周鶴結合在一起,就是他最想成為的存在。
可他什麽都得不到。
“你再多看他一眼,”周鶴擡了擡手,手裏赫然出現了一把冰刺形成的劍:“我不介意就此将你誅殺。”
他嘴角勾着一抹弧度,眼裏的笑意卻涼的比他手裏的冰刺還要刺骨:“你應當知曉我并不在意這個世界會怎麽樣。”
邬篦瞧着他眼裏幾乎快要壓抑不住的猩紅,忌憚的同時卻又忍不住譏諷:“怎的?不會再對為師心軟了?”
周鶴偏頭:“我以為你曉得那是在還你的情。”
他漫不經心道:“當初放你一條生路,後來任由你從他的靈魂中離去……不過是還你的解救之恩以及教養之情。”
他手裏冰藍色的劍映襯的他的手宛若刀鋒般凜冽:“今日,還你沒有吞噬他的恩情。”
他話音落下之時,周遭的氣壓瞬息萬變。
原本平淡溫和的人此時像是睜開了眼睛不再假寐的猛獸,那雙深邃的眼眸帶着厲光和殺意,令空氣都凝結。
周鶴沒有過多的動作,但他身後卻是出現了無數的冰錐。
尖刺直指邬篦的虛影。
他和邬篦都清楚,這并不是純粹的冰。
若是被這些冰刺穿過,真正損傷的只會是靈魂。
只有最強的術士才可以做到。
“但你故意設套引.誘他。”
周鶴淡淡道:“故意激他……這筆債我也要讨。”
語畢,數不清的冰錐直直的沖向了邬篦。
帶着破空之勢,穿透了糾纏的黑霧。
邬篦擡手一擋。
原本綿柔的黑霧化作堅盾攔在他身前,饒是如此他還是察覺到了吃力。
尤其更令他心驚的是他知曉周鶴沒有盡全力。
哪怕他也清楚自己現如今能發揮出來的實力不過冰山一角,可周鶴又何嘗不是?
“你還真是……”邬篦咬牙:“他不知曉你是個什麽東西吧?若叫他知道,他可不會再手軟放下自己的提線了。”
周鶴沒答話,只是擦過他向邬篦掠去的冰錐越發的迅猛。
但其實是很詭異的。
冰錐撞擊在黑盾上,理應形成如鼓點急促的沉悶撞擊聲,可實際上所有的聲音都被黑霧吞沒。
連同帶着八卦的亮光微微閃爍的冰錐一起消失。
只有冰錐劃過的風嘯聲殘存在這個陣法裏頭。
邬篦透過黑霧瞧着他寡淡的眉眼,清楚自己踩到了周鶴的痛處。
按理說他這個做師父的理應寬慰他一番,可邬篦卻像是抓到了什麽,譏嘲道:“他那般痛恨妖邪,恨不得除盡天底下所有的邪祟,他生母亦是因為妖邪而死,更別說他外祖一家全部喪命于大妖手中。”
邬篦放聲大笑:“無歸,我的好徒兒,你說若是叫他知曉一直糾纏着他的我,是因你親手放過才導致我與他難舍難分;若是叫他知曉你這位人們心中無上的道長神明是什麽東西,你說他會不會恨不得将你食肉寝皮?”
周鶴瞧着他扯了扯嘴角。
邬篦看着他眼裏淡淡的譏諷,深知他已激怒了周鶴,就在他等着更加迅猛的攻擊襲來時,周鶴忽地停住了冰錐。
他微微偏頭:“你方才說什麽?”
這是徹底生氣了。
邬篦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從周鶴身上找到一絲勝利的快感。
然而周鶴的下一句卻是:“難舍難分?”
男人的嗓音低沉,原本醇厚溫吞的聲線帶了點冷意,像是山巅積雪下暗藏的白花。
而下一刻,周鶴漆黑的眼眸瞬間變成了暗紅。
那是比血還濃還豔的顏色,這一抹紅也叫周鶴那張原本溫和總是自帶聖光的臉變得淩厲起來。
他不再是那個神明,而是立于王座之上,毫不留情的踩踏着屍骨的暴君。
邬篦為此感到心驚。
也為此感到不可思議和無盡的嫉妒。
他這個徒兒,總是笑着,對很多事都無所謂,所以瞧着脾氣極好。
但只有他會在對上他的視線時不自覺地移開,因為現如今世上只有他一人知曉他究竟是什麽東西。
他以為他不會在意什麽。
也不會為了什麽有這麽大的情緒波動。
畢竟當年即便是他想要吞噬他,他都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再無別的情緒。
如今只是這麽個小屁孩,就叫他能為一個措辭而要沖破封印……
邬篦在扭曲中仍舊譏笑着:“瘋子。我果真沒有看走眼。”
那日初見他,邬篦便在他平靜的面容下窺到了點瘋執與陰暗,但他的确藏得很好。
以至于在此時才展露一二。
周鶴撚着手淡淡的睨着他,明明開了點封印,卻沒有動手:“我說過這次會放你就會放你。”
他松開自己的指腹,輕柔的替寧綏順了順被風掠起而淩亂的發絲:“小朋友愛憎、恩怨分明,我得替他還了這份情。”
“還有。”
他漫不經心道:“早在你以天地為陣設下囚牢那一刻起,你便不是我師父了。而在他替我取名為周鶴時,我便不是無歸了。”
邬篦看着他的淡定自若,心裏的偏執又稍稍平息一點,好似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樣:“……你就如此随意的割舍掉了為師和你的過去嗎?”
他平和了一點,又開始瘋癫:“你割舍得掉嗎?!你的骨子裏全是他厭棄憎惡的東西!你注定——”
他話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周鶴明明什麽都沒有做,卻令他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邬篦不可思議的瞧他,似乎在這一刻才後知後覺的明白了什麽:“你、你竟然……?”
“我很早便同你說過。”周鶴輕快的摩挲着寧綏的後頸:“如若他真的過不了那關,死在他手上好像也不錯。”
所以在潭州魅的幻境裏,寧綏朝他甩線時他沒有一絲一毫的避讓。
即便在那漫天毫不掩飾的殺意裏,周鶴的的确确感覺到了點鈍痛。
像是沒有磨過的刀在他心上來回撕拉。
他知道他其實是難過的,但他并不在意。
左右他也活了這麽漫長的年歲,他的寧寧要是真的想殺他,那便讓他殺好了。
只是周鶴沒有想到寧綏的線會在他面前落下去。
那一瞬間周鶴看見寧綏身上所有的尖刺與鋒芒都落了下去。
在寂靜中沖他露出了柔軟的肚皮,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昭示了他壓抑的、隐晦的所有感情。
邬篦看着周鶴就知曉自己輸了。
當初他聽見周鶴随口同他說“那他殺了我就是了”,還以為不過是他敷衍他不想同他多聊才這般說。
可現在……
他知道周鶴真的能夠做到。
邬篦張了張口,所有的不甘都化為了卑微的澀意:“……我的身體。”
周鶴揚眉,邬篦緩緩道:“你把我的身體還給我,我保證再也不會出現在你們面前。你想同你這徒兒游山玩水也好,想讓他殺了你也罷,左右與我無關。”
周鶴略微思忖一番:“他出生那日是你保下了他是嗎?”
邬篦冷漠道:“不是,我只是為了給自己尋一處庇護之地。”
“在黑蛟那。”周鶴收起了陰陽八卦,一雙猩紅的眸子也變回了深邃的黑色:“你得憑自己的本事去拿。”
他将寧綏打橫抱起:“至此你與我們的恩情兩清,下次再見若是寧寧要動手,我不會攔着他。”
邬篦動了動手,到底還是沒有攔周鶴直接破陣而出。
他知道在他起了貪念的那一刻,周鶴便不會再自稱“我乃巫山祖師爺弟子無歸”了。
他念了點舊情,沒改去無歸的名字,也沒同世人說他做了什麽。
但後來他對寧綏動了邪念,周鶴便連無歸這個名字都不要了。
寧綏做了個夢。
他很清楚這是自個兒的夢。
因為他又回到了無歸山。
是他第一次上無歸山的情形。
父皇牽着他的手,領着他一步步走長長的青石臺階。
從無歸山山腳上往上,無歸山過于挺拔了,那青石臺階也過于迂回了。
若是平時,他父皇定是沒這耐心,直接踩卦起巽字,借助東風一路往上。
但這次他父皇卻是規規矩矩的牽着他一步步往上走,一個臺階也沒有落下。
他也沒有穿着龍袍,更沒有帶什麽侍從。
寧綏在路上時便聽人提起過了。
這是無歸山的規矩。
要想求見無歸道長,便要走過這四千多青石臺階的山道。
外界的人都說是考驗,其實不然。
聰明人都知曉,這是無歸道長不打算出山也不想見人,便用了個委婉的法子勸退。
至于那些又蠢又執着非要爬完這四千多的階梯來見他的人?
無歸道長當然也會被這點毅力折服。
但無歸山山勢陡峭,至今還真沒有人爬完。
寧綏邁着自己的小短腿一步步往上。
其實他的雙腿已經十分酸脹了,甚至因過度的疼痛讓他隐隐有點要失去知覺。
可他的神色仍舊沒有半分的波動。
即便他的背後已經被冷汗浸濕。
他父皇低頭看他:“累麽?”
寧綏沒有半點反應。
寧靖嘆了口氣,想要去抱着寧綏走完剩下的一大半,可又擔心這樣做會導致他們的目的無法達成。
所以他只能憐愛的摸了摸寧綏的腦袋:“父皇也很累,但我們得走完,你再堅持堅持好麽?”
雖然知曉寧綏不會給回應,但寧靖看着自己兒子沉默的小臉蛋,心裏就難受得緊。
他的孩子本不該如此的。
然而兩人沒走兩步,寧綏就突然頓住。
他瞧見了一點松綠色的衣擺垂在他面前,上頭還有黑金色的繡線。
那點綠在他眼前随着風擺動,叫寧綏看不清楚繡了什麽。
“喲。”
溫和醇厚的男聲響起,帶了點訝異,但聲音卻是極好聽的。
“不錯啊小朋友。這眼力,比你爹好多了。”
寧綏仰頭,對上的就是一雙帶笑的眼。
那人的雙眸狹長深邃,黑白分明。
像是夜空中的一輪皎月,亮的叫人移不開眼。
他手裏把玩着一個還未上色的面具,人坐在粗壯的樹枝上,倚靠着樹幹,姿态慵懶。
瞧見他,寧靖便松開了寧綏,拱手道:“無歸道長。”
“好大的架勢。”無歸笑吟吟的瞧着他倆:“一國之王沖着我這個小道士行禮?我可受不起。”
寧靖一時間無法辨別無歸是在譏諷他父皇“封殺”他,還是單純的不喜歡這些禮數。
不過好在無需他多猜,無歸便繼續道:“你們的來意我算到了,但我建議你們左轉去我師兄那。”
他摩挲着木頭面具,思索着要上什麽色好:“我不收徒。”
寧靖愣了愣:“朕…我不求你收他為徒。餘相算得他與你有緣,我……”
“是有條師徒線。”無歸掃了眼寧綏:“但我不想收。”
寧綏面無表情的看着他,他感覺到他父皇有些為難的躊躇着。
他父皇不是那種喜歡強壓別人的人,他總是會聽取旁人的意見,一旦有人說了兩次拒絕的話,他父皇便不會堅持了。
可事關他,寧靖沒法就此退卻。
偏偏在這時寧綏聽見了自己腦海裏的另一個聲音。
那聲音和他的完全不一樣,他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沒忍住譏嘲的“呵”了一聲。
這一聲“呵”直接讓寧綏垂下了眼睑不去看無歸。
而他全身也是止不住散發冷意。
他有一個小秘密。
誰也不知曉的小秘密。
他身體裏藏了點東西。
有時會同他說話,有時又安靜的像是根本不存在一般。
但寧綏知曉他在。
他同他的靈魂早在他出生那一刻就融為了一體。
寧綏垂下了眸子,故而不知曉無歸的視線落在了他身上。
不像之前随意的一掃,這一眼端詳的有些久。
寧靖還在做努力:“不知道長是為何不願意收徒?”
“哦,”無歸彎了彎眼,語氣溫和自然:“我不收小啞巴。”
寧綏擡眸看他。
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這個年紀本應是很可愛的,落在他這卻有點冷和瘆人。
無歸偏頭:“唔,也不收小冰山。”
寧綏的內心毫無波動。
這若是換做別人,此時定是焦急的想要他開口喊人。
但寧靖不同。
因為寧靖十分清楚自己兒子的性格。
他打從出生到現在足足三年,這三年裏就開過兩次口。
第一次是站在他生母的身邊,看着他生母閉上了眼睛時,忽然出口喊了句“母後”。
第二次就是蔔算那日,他還未踏上陣法,寧綏便像是預感到了自己的未來一般,回頭喊了一句他。
自那以後寧綏再也沒有開過口。
所有人都覺得他不像是三歲的小孩,身體裏好似有別的靈魂一般。
冷漠、老成,那雙眼能夠穿透你的心靈,讓你無處可藏。
寧靖覺得更加頭疼了。
可無歸卻好似嘆了口氣:“罷了。”
他翻身下樹,落在了寧綏跟前:“終究是因果。”
他将自己手裏的面具遞給寧綏:“見面禮,以後喊我一聲師父吧。”
這大抵是世上最潦草的拜師禮了。
但更潦草的是寧綏接過面具以後,仍舊一言不發。
不過無歸道長的确“脾氣好”,并沒有在意寧綏的沒禮貌,也沒有在意什麽繁文缛節。
他随意踩卦起盤,在寧靖的震驚中在寧綏跟前撕開了條裂縫:“進去吧。”
他指了指:“這四千多的臺階你們走不完的。”
倒不是因為他們體力會跟不上,只是這本就是一個迷陣。
無歸本以為像寧綏這樣的小孩應該會表現出遲疑和敵意還有不信任,然而最先一頭紮進去的便是寧綏。
無歸看着小孩消失的背影,撚着手指偏頭問寧靖,語氣自然而又熟稔,好似兩人是相識多年的老友一般:“你…叫一個小孩爬四千多階臺階是不是有點太狠心了?看把人累的。”
寧靖也曉得自己的法子有些笨了,但他又能如何?
給無歸山遞的帖子像是石沉大海一般了無音訊,而自祖師爺,也就是無歸的師父邬篦羽化後,無歸便再也沒有出山。
要找他,比登天還難。
寧靖的帖子還遞到了無歸的師兄無虞那,但無虞卻是同他們說他也沒法幫他們。
于是寧靖就只能如此了。
之後寧綏同無歸的相處與寧綏記憶中的所有場景并無出入。
只是因時間有些久遠了,寧綏的記憶到底還是有些模糊了。
這一場夢幾乎是将他和他的點點滴滴全部回憶起來,細致到寧綏都不覺得這是一場夢。
或許是他始終貪戀無歸山的日子,所以他才會覺得他是真切的再一次經歷了一遍。
直到他在夢裏驚覺了自己的一點妄念随後狼狽而又果決的離開了無歸山。
寧綏想,夢該醒了。
他并不曉得這場看似漫長于他而言卻十分短暫的夢境的盡頭是什麽。
但對于他而言,之後他那兩年的生命裏沒有了無歸,便再無半點目的。
金梁玉柱的皇宮和周遭來來往往的人,無論是他們恭敬的跪俯在他腳邊喊“太子”,亦或是血脈之間帶着膽怯和恐懼喊他,他都像是浮萍在其間漂浮。
他的世界始終寂靜。
直至十八歲那日大劫降臨。
他平靜的站在玄門幾個頂尖的玄師聯手布置大陣裏頭等待着自己的雷劫。
寧綏複生後其實不大記得這日的情形了。
但此時他站在陣裏頭,看着外頭緊張、正在祈禱的寧靖,看着站在寧靖身邊那個神色複雜的、寧靖新娶的皇後,還有被皇後緊緊抱着的,紅着眼看着他已經泣不成聲的小姑娘——
寧綏心裏忽地生出了點念頭。
他當時好像也起了這樣的想法。
今兒他十八了。
他在無歸山連着吃了十三年的魚湯面,
回到皇宮後也不知是不是他父皇從無歸那得知了這事,每年生日也會雷打不動的悄悄送一碗魚湯面到他房裏。
但那都是深夜。
現如今天還敞亮着,他還能等到晚上,等着有人悄悄的給他送一碗熱乎的魚湯面嗎?
寧綏閉上了眼睛。
他就站在那裏,所有的氣息一點點消散。
像是已經走向死亡的人,看得寧靖都不免紅了眼眶,沙啞着嗓子喃喃的喊了些什麽。
寧綏聽不清楚。
為了避免天雷會劈到旁人,他們離他都很遠。
寧綏又主動停下了自己體內的靈力運轉,更加聽不真切了。
他曉得他等不到魚湯面了。
不過這也無所謂。
左右他對魚湯面也沒有什麽執念。
他只是想見給他做了十三年魚湯面的那人。
他已然兩年沒有聽見他的消息、瞧見過他了。
可他曉得他這個願望大抵是不會實現的。
無歸就像是天上的浮雲,是真正游歷在山間的閑雲野鶴,無人能令他駐足。
寧綏想。
他所有的好不過因為他是他的徒弟。
他離開無歸山的那一刻,便代表着他們之間那有些模糊的師徒情也徹底變得冷冰冰了。
在他體內的靈力停止運轉時,天便像是有所察覺一般瞬間風雲萬變。
原本清朗的天空翻滾起了烏雲,厚重的幾乎要将所有的光明遮掩。
寧綏聽見自己身體裏的另一個聲音說:“你打算和我同歸于盡?”
“你才十八歲……你就非要做這麽絕?”
寧綏沒有理他。
他已經不是那個會在夜深人靜獨自一人站在空無一人的地方壓低自己的聲音嘶吼着讓他身體裏的怪物滾出去的小孩了。
之後發生了什麽?
無數道本來是沖着他身體裏的另一個靈魂的雷劫落在他身上,把他一起劈的神魂俱滅?
他是真的不記得了。
但他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襲來。
在第一道閃電落下之時,他也聽見了一聲鶴鳴。
他睜開眼,便在狂風中瞧見了一只巨大的、黑金色的仙鶴。
那只鶴攔在他面前,展翅間掀起的狂風叫所有人都睜不開眼。
寧綏只勉強瞧見了一片松綠色,随後便再也睜不開眼。
因為泥沙卷在風中,如若不閉上眼睛,那怕是會瞎掉。
再然後寧綏感覺到自己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那人比他高大半個頭,輕輕松松就将他攬入了懷裏。
“來得有些遲了。”
他聽見他輕笑:“生日快樂。”
寧綏瞬間怔愣。
他想起了那日他替他随口起了個名字,事後他問他——
“為何要叫周鶴?我曉得周是寧朝大姓很常見,可為何你要取一個鶴字?莫不是看見我袖子上的鶴?那你也太随意了吧?”
其實不是。
寧綏當時想到“鶴”字,是因他在他儲存木偶的屋子裏頭瞧見了一只巨大的仙鶴。
做工精細而又漂亮,那是誰也無法複制的木偶,也是最頂尖的偃師才能做出來的。
同方才掠起狂風的那只仙鶴一模一樣。
寧綏想要推開他,卻又被這滅頂的溫暖給烘的沒有半點力氣。
他只能緊緊将自己的手握成拳,任由提錢拉扯着他的手指、手心,以此抑制住自己最真實的想法——
他想抱他。
寧綏現在根本無法去思考什麽,他整個人都被夢境帶着往前走。
他想也許在他懷裏雷劫落在身上時疼痛也能少一點,左右他也活不過今日了,稍稍放縱一點也……
不對。
耳邊是電閃雷鳴。
他在閉着眼睛的黑暗中時不時能夠感覺到忽然炸起的光亮。
但疼痛沒有出現。
一絲一毫都沒有。
反倒是抱着他的人,在說完生日快樂後便再也沒有出聲。
抱着他的動作也一動不動的,輕柔而又像是不存在一樣。
寧綏終于在遍布的暖意中察覺到了點什麽。
他摟着他的時候……好像手指劃過了他的脊背。
他知道他有多厲害,畫符都不需要太多的時間,往往一點就能迅速的構建符咒。
他也曉得他會一些禁術。
寧綏沉着冷靜的一顆心在不斷響起的鶴鳴聲中微微顫抖。
他想要睜開眼去看他,卻不想他像是有所察覺一般擡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你……”
寧綏下意識的開口,嗓音一如既往的冷沉,只是在觸及到他時,難免帶了點沙啞。
“別看。”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輕松又帶着點笑,只是這一次低沉中有些虛:“小黑難得出來放風,有些激動。”
寧綏沒法去想“小黑”是誰,他滿腦子都是他語氣裏難以掩飾的虛弱:“松開。”
他的聲音冷沉的厲害,還有些抖,但他卻一字一頓的重複:“松開。”
寧綏知道他清楚他是讓他松開什麽,但抱着他的人沒動,只是默然了一會兒後低笑了聲:“還是沒大沒小的……喊人都不會?”
若是換做平時,寧綏肯定扭頭就走,或者直接甩冷眼。
但這一次寧綏卻是啞着嗓子喊了句:“無歸,松開。”
面對他的執拗,無歸不動如山,反而還逗了句:“換個稱呼,我不大喜歡無歸這名字。”
“……周鶴。”寧綏擡起自己的左手揪住他的衣襟:“走。”
聽到這個名字,他頓了一下,旋即無奈的嘆了口氣:“這個也……算了。”
他摸了摸他的頭:“我就不得寸進尺了。”
語畢,他終于忍不住悶咳了幾聲。
寧綏想要睜開自己的眼睛去看他,但無論他怎麽努力他都無法去捕捉他。
他知道是方才他在他眼上下了咒術。
可是為什麽?
為何要為他做到這個地步?
寧綏動了動唇,還沒出聲,他便溫和的接了句:“無事,是小黑在替你扛,我沒什麽感覺的。”
他語氣輕松:“抱你不過是因為兩年沒跟你說上話了,看看我們小朋友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瘦了。”
他似乎還想再說什麽,但卻說不出口了。
因為寧綏揪着他的衣襟的手越發的縮緊,白皙的手背上青筋乍現。
無歸嘆了口氣,又是克制的摸了摸他的腦袋:“怎麽就這麽聰明呢?”
他抿掉了自己嘴角滲出來的鮮血,沒管自己口腔內四溢的鐵鏽味:“無事的,不疼。”
“撤掉吧。”
寧綏活了十八年,頭一次低頭,也頭一次不再用冷硬的語調說話。
但他的嗓音天生就是冷的,天生就是那山巅不化的積雪:“沒用的。我的靈魂在消散了。”
這是他命中的死劫。
即便是他也沒有辦法護他周全。
無歸耐心的替他理了理他被風吹得淩亂的頭發:“有用的。”
他的确沒有辦法替他擋下靈魂上的雷擊,但肉.體的痛苦由他來承受就好。
他的小朋友只需要安安心心的待在他懷裏就好了。
現在所有的疼痛和傷痕都由他來承擔,後續所有的棋都由他來下。
這天雷劈下來的疼痛他都隐隐有點承受不住,更遑論從小被他嬌養着的小朋友?
無歸眼裏帶着笑,單手捧着寧綏的臉,目光溫柔而又誠摯。
他想做能夠庇護他的羽翼。
寧綏不明白,無歸便也不點明。
他只含着自己喉間湧上來的鮮血輕聲說:“寧寧,你睡一覺。”
什麽?
寧綏感覺到自己的靈魂開始昏昏沉沉,以至于他已經沒有辦法去思索太多的事情了。
“睡一覺就好了。”無歸看着他的手一點點松開他,用指腹微微摩挲着他的臉:“等你醒來,一切便結束了。”
寧綏的确快要支撐不住了。
他整個人都軟倒在了他懷裏,他感覺到無歸似乎是披了什麽在他身上。
再然後他的世界便陷入了一片昏暗。
只是夢并沒有結束。
寧綏以第三方視角瞧見了無歸抱着他,嘔出了一大片的鮮血,濺在了他松綠色的衣袍上。
男人原本挺拔如松的身形在此刻顯得有些單薄,他雖仍舊帶着笑,但面色卻是十分蒼白的。
這胡亂狂做的大風,好似可以輕而易舉的将他吹倒。
寧綏的心也被剖出來丢在這風中肆意淩虐。
他以為他是沒有那麽在意他的,那點妄念也不過是“點”。
可現在瞧見他的虛弱,寧綏就十分痛恨自己。
他許久沒有起這樣鮮明的情緒了。
他曉得他在痛恨什麽。
他竟然會忘了這一幕……
寧綏恨不得他根本就沒有來過。
恨不得他任由他死在這雷劫中再也不複生。
這都比他為了他受這樣重的傷來的好。
他不值得。
他看見男人慢條斯理的替他攏好了法衣,随後低聲說:“十八啦,可以穿外袍了。”
無歸輕柔的梳理着他的發間,絲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血,也不在意濺到了寧綏身上的一點血。
明明雷劫的疼痛令他的手都微微顫抖了起來,明明最後落下的那一道雷劈的他體內的靈脈全部爆裂,明明他腹腔內的鮮血止不住的翻湧甚至于他的呼吸、心跳都變得十分微弱幾近瀕死。
但他只是撫着寧綏的臉,抑制着自己想要落下一吻的念頭,輕輕的說:“下次……希望你能換個稱呼吧。”
夢醒了。
寧綏便睜開了眼睛。
他瞧着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有些老舊的房梁微微皺眉。
他起身偏頭去看,恰好在門口的逆光處對上了周鶴的視線。
寧綏平靜的看着他,沒有移開自己的目光。
周鶴揚了下眉,舉了舉自己手裏的紙張和書畫:“那書生名叫羅揚,過來瞧瞧?”
寧綏沒動,只是瞧着周鶴。
他并不是什麽傻子。
那一個夢讓他知曉了很多事。
尤其是關于周鶴的很多秘密。
如果要問,他能問出口的問題要多少有多少。
樁樁件件都能窺探到周鶴所隐藏的秘密裏頭去。
再說——
他其實也猜到了個大概。
見他不動,周鶴也不急,只是舉着自己手裏的東西瞧着他。
他的視線是寧綏最熟悉的溫和與自然,好似根本沒有察覺到寧綏詭異的沉默。
寧綏坐在有些難聞的稻草鋪成的床榻上靜靜的看了他好一會兒。
萬千思緒在他腦海裏掠過,寧綏低頭嗅了嗅自己的衣擺。
兩百多年前,周鶴的血濺在了這上面。
那是他第一次瞧見周鶴受傷。
偏生是為了他弄得那般狼狽。
上面并沒有血腥味。
這是當然。
周鶴親手替他繡上的符文裏頭有淨身咒,半點塵埃都不會停留在他的法衣上。
周鶴并不意外寧綏的舉止。
他只是偏頭瞧着,忽的聽寧綏冷着臉問了句:“……你還想聽我喊你什麽?師父嗎?”
作者有話要說:
來啦!!!
專欄現耽娛樂圈小甜餅《和死對頭營業後真香了》求個收~
時川河曾認為他與葉延第一次互動會是葉延被曝出私自經營樂隊,他轉發并冷嘲一番。
但他沒想到是他被他們老板摁頭轉發葉延拍的小貓貓并配字:可愛想摸。
葉延曾以為他與時川河第一次互動會是時川河被曝出大少爺脾氣,他轉發并熱諷一番。
但他沒想到是他被他們老板摁頭評論時川河轉發的微博:就知道你會喜歡。
兩人隔着長桌相視微微一笑,默契作嘔。
自那以後整個男團就明白了件事——不能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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