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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這兩個字,對于溫知雅來說可以說五味雜陳。

童年可說是幸福的,父母雖然是沒什麽錢,卻對她寵愛有加。她自小喜歡塗鴉畫畫,有一次将客廳的白牆畫了滿滿的小人和花草,母親看見大發雷霆,父親卻把她抱在懷裏,說小孩子調皮難免的,不要吓着女兒。

可她對父親的記憶也止于五年級的某個冬夜,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她到現在仍不時回蕩在她午夜夢醒的耳畔,錐着她的心,寒着她的骨。

每年父親祭日,母親都要做滿一桌子父親愛吃的菜,然後跟着她兩個人默默地吃完,時不時跟她提起當年父親的舊事,一臉的幸福與悲痛糅雜着的複雜情愫。

今天照舊是二月十二號,溫知雅早早起床去農貿市場裏買回新鮮的魚蝦和肉類,父親生前是個無肉不歡的人,尤其喜歡母親重油重色的紅燒肉。有這道菜,他每次都能吃上兩碗飯。

她提着袋子上樓,剛從口袋拿出鑰匙來,竟發現樓上傳來争吵聲。

是母親的聲音!

她慌忙跑上去,就大門外站着一個身材消瘦的年輕男人,一米八幾的個子,垂着頭默不作聲,深藍色的羽絨服裹得他整個人都顯得暗淡。

溫知雅呆站在原地,“餘晖?”

餘晖轉過頭來看見了溫知雅,表情頹然地扯出一絲苦笑,“知雅,我……”

門突然就打開了,劉雲一把推了餘晖,拉着溫知雅進門,惡狠狠對着他吼,“你不許來我這,再來我就報警了!你把我們知雅害得這麽慘,有什麽臉面來見她!”

餘晖張了張唇,似是有話要說,可又沒能說出口。

“砰”的一聲——劉雲趕緊将鐵門關上,沖着餘晖說,“你快走!我們以後都不想見到你!”

溫知雅擱下袋子的時候,其實雙手是在發抖的,可她依然笑着對母親說,“媽,你去看看電視,今年讓爸嘗嘗我的手藝。”

可劉雲卻坐在椅子上抹起眼淚來,“你如今這個樣子……我還怎麽跟你爸交代?他那麽寵着你,最放不下的就是你……我如今怎麽跟他交代啊!”

她無言将母親抱着,輕輕拍着母親的背,低聲勸說,“媽,我沒事的,我已經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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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頓飯,是溫知雅一個人吃的。

劉雲如今吃不了油鹽,就是炒點青菜豆腐的,也只能勉強咽下兩口。醫生說她腎衰竭的情況不容樂觀,透析次數可能要增加到兩天一次,這當然也只是治标不治本——還是要換腎。

溫知雅光是想一想都覺得不可能。

她在杯子裏倒了一小盞二鍋頭,對着桌子對面空空的位置壓低着聲音說,“爸,你要開車的,不能喝酒……這杯酒,我替你喝了。”

她仰頭把一盞酒吞下去,辣得眼裏噙着淚。

當天下午她照舊要去趟畫室,安置着劉雲睡下,她稍稍能放下心,只要趕在晚飯前回來就好。白辰對她的辛苦也寄予理解,來回接送不說,更把畫室的責任一肩扛下來,讓她很是愧疚。

樓道裏都是炸完的炮竹紅紙,她把皮包挂在肩上,雙手插着手袋走下樓。外面有不少小孩炸着炮玩,白辰就将車停在樓道裏一臉興趣地看着他們。

溫知雅往前走兩步,正預備跟白辰打招呼,就見餘晖從角落裏慢吞吞地走出來。

“你怎麽還在這?”

白辰聽見她的聲音,轉頭看了看她和餘晖。

餘晖低着頭,用帶着顫抖的聲音說,“我出獄了,想來見見你……”

溫知雅不願跟他糾纏,拉着白辰就要走,餘晖又忙攔上來,“知雅,我其實出獄有一段時間了,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你搬家了,聯系方式也都換掉,我知道你不情願見我,可我還是想親自跟你道歉……”

“你現在已經見我到了,我也接受你的道歉,你可以走了。”

溫知雅神情冷漠,話語疏離,不肯看餘晖一眼。

白辰盡管表情疑惑,還是順着她的意直接帶她走了,撇下餘晖一個人木讷地站在走道裏。

整整一個下午,溫知雅的情緒都很不好,要麽失手打翻了洗筆的容器,要麽就問一句說一句話,偶爾喚她半天都不答應一聲。

白辰很不放心,當天晚上送她回去時候忍不住問,“你怎麽了?一直魂不守舍的?”

溫知雅對他微笑,“沒事,你快回畫室,學生都還沒走,不能沒個人看着。”

“那個是什麽人?”白辰按捺了一下午的好奇心,還是沒忍住想問,“他坐過牢?會不會對你有危險?”

溫知雅神色複雜,微微搖頭,“他是……我以前的一個朋友。這件事實在一言難盡,找機會我會告訴你,你先回去吧。”

白辰替她将亂發撩至耳後,輕聲細語地說,“要是真有什麽事,告訴我行嗎?”

她點頭,卻仍舊沉默。

正月十六,溫知雅無奈将劉雲送回康華醫院,請來照顧母親的阿姨從鄉下回來,帶了不少特産給她們,不論溫知雅怎麽推卻,阿姨都堅持要她收下。

劉雲笑呵呵的,“這孩子,阿姨給的,就拿着吧。”

阿姨提起說,“你閨女還沒談朋友吧?我表姐給人做鐘點工的,說有個年輕小夥子也在愁結婚的事,研究生畢業的,也長得端正,安排他們見一面呗?你看呢?”

劉雲忙答應下來,“正好正好,反正知雅這兩天畫室也不忙,見一面認識認識也好。”

溫知雅沒有言語,拎着重重的兩袋炸圓子回去,當天就熱了滿滿兩盒帶去畫室給白辰。

他春節期間都是一個人過的,偶爾與她說兩句電話就是聯絡了,其實她自己也會說殷菲不該把林哲安藏着掖着。而對白辰,她卻始終态度不公。

他坦率、真誠,即便成長的路途飽受挫折,依然無知無懼的面對着這個荒唐而殘酷的世界,堅持着自我的善意,眼中從來看不到怨恨。

可無奈的是,她盡管知道與白辰的感情終有走到頭的一天,依然抱着他的溫暖不肯放手。他是星光,是她黑暗而苦澀的人生裏,唯一抓得住的光芒。

想到終究會失去,她心裏就滿滿都是苦澀。

劉雲替她安排的相親時間是周日晚上七點半,兩個人約在畫室隔壁的雅敘居,就她近。

溫知雅過來之前只跟白辰說去吃飯,沒提相親的事,看他的表情似乎是以為她約得江琦、殷菲,不僅沒有起疑,反倒很高興她能出去走一走。

她到達飯店時,那位相親的研究生已經早早候在了大廳。

“不好意思,學生趕着校考,比較忙。”溫知雅忙過去道歉,客客套套地與他握手,“請問怎麽稱呼?”

“張敬,弓長張,溫小姐這裏坐。”

溫知雅略略打量起對面的這個人,一米七五左右,寸頭,戴着眼鏡,長相平平。穿着最簡單的羊絨背心和厚襯衣,标準的理工科男性形象。

“溫小姐比我想象中漂亮,說實話,到你這個年紀還沒出嫁的女人,我起先都沒抱什麽信心。不過你真的讓我眼前一亮,不比二十出頭的小姑娘遜色。”

他這話一說完,溫知雅就拿起了茶杯抿了一口,笑得很微妙——這話要是給殷菲聽見了,估計能把他從頭嫌棄到腳。

“既然你能過來,就表示也有結婚的意願。我們可以先相處一段時間,但在相處之前,我想我們應該把條件都攤在臺面上談一談。”

她對此也不抗拒,相親這事跟賣菜沒什麽區別,原本就是标價出售、讨價還價的事,是該清清楚楚。

張敬說,“我是IT公司技術人員,工資五千左右,基本上天天加班,所以結婚的事才擱置到現在。聽說你是畫室老師,我也有朋友的孩子在學畫,一節課少說五、六十塊,所以你的收入情況我不擔心。”

溫知雅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張敬繼續說,“原本結婚是該雙方一起買房的,但是聽說你已經有一套房子,所以我存下的錢可以用來供養老人和撫養子女。你母親有尿毒症的事我聽說了,結婚以後,她的治療費用我會負責。同樣的,我父母年事已高,也需你多加照顧。”

溫知雅一時之間心裏沒底了,張敬說話做事遠比她看起來靠譜負責,平心而論,他是很适合結婚的人選——收入穩定,有責任心,人生規劃有條有理。

“不過我有一個問題,請你不要介意。”張敬頓了頓,遲疑地問,“溫小姐之前是否有過性生活?我個人有輕微的心理潔癖,不能接受非處女,這一點還請你如實回答。”

溫知雅笑着搖頭,“很抱歉,我不是處女,而且我打過胎。”

張敬的臉色一下就變了,他反複看了看溫知雅,猶疑不決,“你長得這麽好看,我都有點喜歡你了,真是有點可惜……其實我這個人也不是封建傳統,只是從小受到的教育都是要找潔身自好的女孩,實在是抱歉……”

溫知雅不笑了,她突然撩起了自己手臂,那一大片的疤痕暴露在燈光下,看得張敬慌忙站起來。

“張先生,你也沒必要可惜,我一點都不好看。非但不好看,還相當醜陋,你請便。”

張敬整個臉鐵青,他抓起自己搭在椅子上的羽絨服二話沒說就走,那表情,仿佛是見了吃人的怪物似得。

她突然在心裏獲得了仿佛惡作劇般的快樂,從前她絕不會這麽做,可是此刻也不知是怎麽了,胸口那股壓抑的情感悶得她幾乎窒息,她卻始終尋不到釋放自己的突破口。

服務生看張敬走了,只留着她一個人,怕她會退菜,接二連三把菜肴一一上桌。

溫知雅對着一桌的美味食之無味,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白辰站在夜色裏,整個臉都隐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而她則處在一室燈火通明,連着眉梢的悲憫都清清楚楚映入他的眼中。

他們隔着一扇玻璃,彼此相對。

溫知雅在心裏笑得很冷,呵呵……她的人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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