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生死一線

兩次來到許府,百裏已經知道許瑩然只是一個不受寵的庶小姐。庶出,不受寵,意味着無論你怎樣,在偌大的府裏,也激不起一丁點兒浪花!

穿過枯槁藤蔓爬滿的秀麗假山是一個六角洞門,不過洞門一角已經坍塌,沿着六角洞門走上階梯是一條長長的走廊,靠壁的抄手游廊旁有一條幹涸的小溪,走出長廊是遍植的高大陰森的八棱海棠林,當中只有一條小道可供出沒,小道上人字細條石隐沒在枯草中,院中,無處不彌漫着蕭瑟悲涼的氣氛。

走在這樣一個破爛的院子,百裏好像有點了解高門大戶裏的生存規則了。

但是,這不是自己的規則!醫者,心圓行方,要先有一顆正的心,才能有正的醫術!

馮嬷嬷和百裏對視一眼,并不說話,匆匆的走向許瑩然的房間。在靛青色帳子半遮的陰影裏,許瑩然雙頰緋紅,汗流不斷。

百裏扶脈,但那手臂像是從冰窟窿裏撈出來的,氣息也是出氣多進氣少的狀況。他立馬左手掐人中,右手掰開許瑩然緊閉的嘴。

“拿出藥箱底格的地三個瓶子!”百裏大聲急促的對馮嬷嬷說道。

馮嬷嬷揭開紅布包着的軟木塞子,拿在鼻子下嗅了嗅。

安宮牛黃丸。

“四姑娘現在暫時是緩過來了,救不救得了就要看今晚了。我寫下藥方...”

這時,百裏鄭重的擡起頭,望着馮嬷嬷的目光堅定而懇切。

“我,會窮盡畢生所學的!”

馮嬷嬷盯了他良久,點了點頭。但百裏喃喃着,一副還有難言之隐的樣子。

現在,他們相互的信任上已經達成共識,那麽,困擾大夫治病關鍵的就只有...

藥材!

“難道?還要用到稀有藥材?”馮嬷嬷皺眉。

“不...不...”百裏連連擺手,“就只是大戶人家常常備用的人參。”

“那不是要吊命!四姑娘...”

“我看嬷嬷也是行家來的”百裏偷偷瞧了馮嬷嬷一眼,見馮嬷嬷颔首,就以為是在肯定他的說法,但他哪裏知道,馮嬷嬷不過是因為常和藥物打交道,久而久之就認識了一些平常藥丸而已。

“四姑娘現在情況危急,溫和的法子都收效甚微,當下只有用人參續命,再用烈酒降溫,燒退下,就可用平常的藥徐徐圖之。”百裏對這個法子非常有信心。因為,這是他在李仲行的《濕熱論》上看到的。

原來,現世雖然還是大唐的天下,但和開元之盛世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大唐傳承至今已近千年,在百餘年前,廢太子李承賢率舊部獨占薊北,發動叛亂,史稱“太子亂”。此動蕩之後,廢太子占據薊北,人稱薊北侯。

也就是從這時起,大唐對通向薊北的燕山關重兵布放,等閑人不得關。近幾年,随着新任薊北侯繼位,他不斷向朝廷示好,雙方的關系才開始和緩,但也不是随便是誰都可以過關,因此,普通老百姓對薊北也不甚了解。而《濕熱論》就算在薊北也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書,不怪乎百裏對此這樣推崇!

用酒退燒,雖沒聽說過,但非常時期用非常辦法。

馮嬷嬷思索良久,她自己也知道,到了這種情況,什麽方法也只能試一試。

百裏抿着唇,盯着馮嬷嬷的眼神滿是希冀。

“百大夫,那麻煩你先守着。人參,我來想辦法!”馮嬷嬷邁起大步,向外走去。

夜幕悄悄拉下,偌大的園子沒有一丁點聲音,跳躍的燭火忽明忽暗,而床上,四姑娘的呼吸也越來與急促。

“這,都四個多時辰了,還沒回來!不會沒有吧?這...”百裏探頭向院子張望,烏漆墨黑的宅子有些滲人。他不停的在房裏踱來踱去。

“快,給,來的急嗎?”馮嬷嬷“啪”的推開門,烏青的臉上盡是風霜。從懷裏抓出人的參,散發出一陣藥香。

“須,清疏而長;皮,色黃而橫密;兩腿旁伸,根順理直。”這起碼是五百年以上的野山參。百裏無法言語,伸出顫抖的手。

馮嬷嬷快步走到床前,輕拭明滅光影裏,許瑩然張着嘴,臉上不斷滲出的汗水。馮嬷嬷粗魯的扯下山參的根須,輕柔的喂進她毫無血色的嘴。

“太糟蹋了!”百裏站在床邊,看見馮嬷嬷粗魯的動作,眉頭都皺成一團。

“咚、咚、咚”更聲打破寧靜的夜,此刻,正值月上中天,滿月冷清的光輝照進陰暗的屋子,襯着皎白的月光可以清楚的看見,許瑩然身上冷汗如注的流出,不一會兒,就浸濕她身下的被褥。

“百大夫,快來...四姑娘發病了。”馮嬷嬷略微的發緊的的聲音響起。

百裏拿出白布包裹的銀針,手不停歇的将牛毛般的長針紮滿許瑩然的全身。慘白的臉變成灰白,她的生機,還是在以可見的速度流失。

“不行!不行!不行!”

許瑩然腦袋上長針幽暗的光,斑駁的投影在百裏泛青的臉上,越顯猙獰。

“不能再等了,嬷嬷,烈酒。”已出血的紅唇反複咬住,百裏終是下定決心“讓姑娘把人參咽下去!無論用什麽方法,越多越好。”

吊命的野山參,不要錢似的往許瑩然嘴裏塞。

馮嬷嬷倒提烈酒,抓開紅布塞,“咕嚕...咕嚕...”潑在許瑩然身上。百裏下手的速度絲毫沒受影響,反而越發的快,半個時辰後,紮完最後一根針的百裏,像肉泥一樣攤在腳踏上。

“現在,嬷嬷給姑娘換一身幹淨的衣服。酒不要停,繼續搽,我去熬點藥。只要過了今晚,姑娘的命就保住了。”百裏強撐起身子,有氣無力的走向外間。

莫霞突然睜開了眼,她忽略喉嚨和全身被車碾過脫力的疼痛,茫然的掃視着四周。床邊兩個坐墩,入門右邊貼牆處有一個八仙過海六角面盆架,黃銅鏡在昏黃的光影裏黯淡無光,寬敞的屋子空蕩蕩的,無聲的宣誓這就是夢裏那陌生的地方。

“想想,我要好好想想,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在一座城樓前,看見那個像死神一樣的男人,然後,她腳掌,就消失了!對,她以為自己就要死了。然後呢?好像自己就虛脫了,但不是應該倒在花崗岩的石碑旁嗎?為什麽是這兒,那個瘦骨如柴,骷髅包皮的四姑娘許瑩然的房間,自己一定還忽略了什麽,莫霞的目光晦暗不明。

“等...等...在夢中,她的耳邊一直有人在叫...四姑娘...”

莫霞翻身跳下床,東倒西歪卻詭異的迅速。她穩住因體力不支而快暈倒的身體,挪到六角面盆的黃銅鏡前。鏡中人影影綽綽,一具皮包白骨的身體。

她...她...成了那個四...姑娘...許瑩然!

“那許瑩然呢?她...去哪兒了?”莫霞瞪着眼睛,鏡子裏“許瑩然”的眼珠子也暴睜開來。

“不...不...不是應該這樣的”慌亂的退卻中正巧碰到床邊的腳踏,莫霞跌坐在了踏上。

“什麽都沒有了,身體都是別人的,還把正主弄丢了...”腦海裏無限的重複着,此刻,她腦袋完全呆滞,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連扶住床沿爬上床也是不能了。

突然,緩慢而略有步驟的腳步聲響起,一步步都走在莫霞提着的心上。

“吱呀”,一陣????的聲音過後,滿屋子被昏黃的燈光充斥着,她看清了來人。

馮嬷嬷,許瑩然唯一的傭人。

馮嬷嬷面無表情的走近,将倒在海棠花架子床腳踏邊的“四姑娘”扶起。

莫霞這才看清,她梳着高髻,發飾僅插有一根石青色陶瓷牡丹花發簪,上身穿着黛綠色交衽短襦,下身是一條藏青色粗布八福褶裙。

“姑娘醒了,正該用藥。”言簡而意赅,該是恭敬而關心的,可從那淡淡的表情上看來,這些情緒一絲也無。

“多謝,馮嬷嬷。”莫霞盯着馮嬷嬷的一舉一動,見她擡了頭,竟有微微詫異。

莫霞忐忑的心不安的往下沉,但她又很快釋然,她覺得自己太緊張了,誰也不能說,自己可以做到和另一個人一模一樣。但這也給她敲了警鐘,現在自己不再是都市白領莫霞了,而是許府四姑娘瑩然!

莫霞都...哦!不!許瑩然都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喝下了那褐色的苦藥,馮嬷嬷扶她躺下時,許瑩然就像在看牽線木偶戲,只不過,戲中人是自己,此時,她渾身都因顫栗而冒起的雞皮疙瘩,伸出手,那是一雙縮水的手,像用過的舊筷子,幹癟、黝黑、粗糙。

這雙手,手?真正的許瑩然,好像不讓自己碰她,為什麽?等等...她好像想起了什麽

在雪地裏好像忽略了...小號的身材、還有...大號右交衽棉布睡衣!那絕不是她的衣服!是不是那時,自己就是許瑩然了呢?那正真的許瑩然...是不是...

就在剛才,自己還在想:我一個人,将要獨自在這個世界裏,孤零零,沒有人可以理解,也沒有朋友能訴說。可是,結果卻突然來了個逆襲,自己能活着,已經是一種恩賜,也許是還承受着另人重量的莫大幸運!

馮嬷嬷看着怪異的莫霞,連忙抓住那雙懸在空中的手。

“姑娘,怎麽了?”蒼老平和的聲音,像和煦的春光般安定人心。

許瑩然回過神,盯着那褶子遍布的滄桑面容,怔怔的。

看見許瑩然在打量她,雖然不知許瑩然在看什麽,馮嬷嬷的神情卻顯得更是柔和,仿佛這樣,就能讓人心安。

許瑩然沒有焦距的眼睛、失魂落魄的神情,讓馮嬷嬷覺得不同尋常,覺得顫抖,仿佛有聲音告訴她,如果不抓住那雙小手,她将永遠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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