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詹姑娘難道就不怕鬼麽?”禾晏的口氣略顯陰測,他勾嘴一笑,給人冷飕飕的感覺。

清玉錯愕,他沒料到禾晏會主動提那個鬼傳說,面對當事者,她也不知道說什麽好,胡亂搖了搖頭。她順勢低着頭,看着宴世子端着茶杯的右手。宴世子的手指纖瘦而修長,白如玉筍,感覺碰一下就會折碎了一般。若是眼前這個消瘦的少年真是鬼,她倒不怕了,大可與其放手一搏。

“這世道還有不怕鬼吃人的?”禾晏眯起眼,目光裏帶着更多的探究之意,“我倒知道京郊有處林子經常鬧鬼,詹姑娘若不怕,本世子送你去哪兒住一住可好?”

清玉聽出禾晏語氣中有玩笑意味,有幾分惱了。宴世子才多大,倒想吓唬她這個活了兩世的人,沒門!清玉當即把眼睛彎成月牙兒,似笑非笑的反駁他。“倒也好,等我也被鬼附了身,與世子爺的親事也算名正言順了。”

禾晏愣了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種看似不刻薄卻很刻薄的話,真的是從這位嬌柔美麗的詹四姑娘口中說出來的?他就知道,敢答應這門親事的女子必是個膽量過人的。剛才他故意立威震吓嬷嬷們,其實是做給清玉看的。沒想到竟一點都沒吓着她,她還敢對自己這般的出言‘不遜’。

這姑娘不簡單!簡直太有趣了!

禾晏大笑了幾聲,不知為何丢下手裏的茶杯。

清玉默默地看着桌上那杯茶,陷入思索。

禾晏此時此刻方正經的打量眼前少女的模樣。五官絕色,黛眉開嬌,青鬓淳濃,她垂目微抿着嘴,眉頭微微蹙起,看來她似乎被自己剛才唐突的話語惹惱了。

“是我言語多有冒犯,詹姑娘不要見怪。”禾晏一臉愉悅的致歉。

清玉當沒聽見,起身望着清佛湖水下的石佛,不言語。

禾晏緊跟着起身,湊到她身邊,歪頭問她:“真生氣了?”

清玉還是沒說話。

禾晏呵呵笑了一聲,轉身靠在欄杆邊,長籲短嘆:“沒想到詹四姑娘還挺有脾氣。”

“人都有脾氣,不過這回是世子爺誤會了,我沒生氣。”清玉笑着轉頭反駁她,語氣淡淡的,不卑不亢。

“沒生氣?那我說話你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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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玉轉身,面對着禾晏,莞爾一笑。“我不語,與世子爺問我是否怕鬼是一個道理。”

禾晏對上她平淡如水的眸子,立即了然她話中所指之意。剛才他有意試探她,詹姑娘轉而也試探了自己。是考驗他的脾氣呢,還是看他有沒有耐性?不管因為什麽,他剛才都沒有看破!

禾晏倒有幾分欣賞清玉,心情越來越好了。這姑娘跟他以前見過的女孩有所不同,年紀不大,性子卻十分沉穩老練。

“詹四姑娘頗有大家風範。”

清玉笑了笑,謙虛的回答他:“世子爺謬贊了。”

“容我唐突,詹姑娘肯答應嫁給我是因為什麽,因你你不怕鬼?或是有什麽其它的緣故?”禾晏直白的道出心中所惑。禾晏發現清玉不語,心知她在仔細斟酌語言。他認真地看着她,觀察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他不怎麽喜歡身邊人撒謊,特別對于即将成為自己妻子的人。禾晏本可以不必補充,但最後還是忍不住強調了一句。“我想聽真話。”

話出口,連禾晏自己都覺得稀奇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心裏似乎很擔心這姑娘騙自己。為什麽擔憂?難不成才見了她便動心了?呵,笑話!他可不是貪戀女色之人。

說真話?清玉回想:她是頭次拜訪靖遠侯府的時候,就猜到了這門親事有苗頭,之後她便派人暗中調查王府的情況,後來大概揣測到了真相,因為時間緊迫,又考慮到長遠的将來,所以她才冒險一搏,主動答應了親事。

清玉覺得禾晏年紀雖不大,但不是個好糊弄的人,性情有些怪,她如果說假話不可測因素太多。但若說真話,這麽複雜的過程和原因她如果一一陳述,搞不好會把這位爺吓着,畢竟宴世子尚未經歷事兒,誰知道他的承受力會如何。況且,她也不能冒這個風險。在她還沒有徹底琢磨透宴世子的性情之前,她還是有必要小心謹慎的。而且,有些秘密真的是要永遠藏在自己的心裏比較好。

心中翻江倒海,斟酌萬千,最後,清玉怕他等急了,不知道怎麽就嘴裏冒出這句話:“其實我是沒有第二條更好的路可選。”

禾晏:“……”

清玉心料完了,目光尴尬的游移到別處。幸虧這會兒只有她二人,若惹世子爺讨厭就讨厭了,反正她還有別的辦法。

誰知禾晏錯愕一會兒,嘴角突然蕩漾起一抹漣漪,猶如霞光照面,光彩奪目。等清玉再看他之時,分明看見他宛若星辰的冷眸之中燃起了幾絲熱度……

因禾晏這笑,清玉坐轎子回去的時候一直在納悶。起先她是覺得世子爺真的有‘病’,比如精神不大正常之類的,所以專門愛聽難聽的話。後來,清玉換個角度琢磨自己的話,确實有了另一種領悟:原來“沒有第二條更好的路可選”竟可以有“嫁給你是我最好的選擇”的意思。

清玉窘迫的敲了敲自己的腦瓜兒,紅了整張臉。她還真是不害臊,無意識的說出那種話。

天啊,但願宴世子沒有想歪了。

轎子停下後,清玉便被早早等候的嬷嬷們簇擁到了老太太房中,屋子裏詹家長輩們幾乎都聚齊了。

太後賞清玉一對雕龍刻鳳的白玉镯作為見面禮,這镯子乃是番邦進宮的無價之寶。盒子一打開,老太太等禁不住被玉镯發散出玲珑剔透的光芒所吸引,後宅裏頭的女人們金銀首飾見多了,稀世珍寶倒是沒見過,個個眼珠子冒光盯着那镯子。

二太太瞧着這對镯子時,倒叫她想起當初禾氏誤贈給冰玉的那個,品質不相上下,不過人家這是一對兒,雕工也十分了得,自然比過去了。再說當初禾氏那镯子她也沒拿成,幹摸幾下又送回去了。

清玉當然不會放過提高地位的大好機會,給缪嬷嬷使眼色。缪嬷嬷得了主子的授意,巴不得的站出來,有模有樣的跟老太太和太太老爺們學太後的話。

當老太太聽到“橫着走”那功夫,樂得險些笑斷了腰。她挑眉,瞪着精神的眼珠子問清玉:“太後娘娘當真是這麽跟你說的?”

清玉點頭。

老太太當即笑成了滿臉褶子,甭提多高興了。大老爺詹佑見清玉博得太後的歡心,臉上有光,也替她高興。這孩子做庶女這麽多年了,總算是真正的風光一回。

三太太丁氏笑贊:“四姑娘給咱們家争大光了,以後我們可要敬着你了。怎麽說你也算是皇家的人了,人家太後娘娘都親口說了,你和她‘是一家人’。”

“對對對,看誰敢讓咱們四丫頭吃虧,這可是得罪太後掉腦袋的事兒了。”老太太誇張的說道。

衆太太們聞言,一陣哄笑。詹佑也跟着高興一陣兒,随後問清玉和世子爺聊得如何。此話一出,大家都噤聲了;誰都忌諱鬼世子的名聲,也更加好奇四姑娘和他的相處會如何詭異。

老太太不滿的瞪一眼大兒子,怎麽在這種場合問不該問的。清玉跟世子爺的事兒自該私底下問,她一旦有什麽難處和委屈也好訴說。

清玉感受到衆人不一樣的注視,無所謂的笑了笑:“尚好。”

“是真好假好?”冰玉突然接話,說完後立即下意識的掩嘴,不好意思的對清玉道歉,“好妹妹,我一時心急嘴快了,當我沒問。”

話已出口,怎麽能當沒說?大家已經的注意力已經被冰玉的問題吸引了,清玉若不回答,大家也一定會以為她是個紙老虎,假裝風光罷了。

詹佑本就後悔自己之前失言,剛以為混過去了,又聽冰玉亂問。他盯着三丫頭氣道:“你渾說什麽。”

冰玉還是第一次被大老爺訓斥,眼睛立馬委屈的紅了,抽着鼻子致歉:“大伯,我真不是有意的。”

老太太見冰玉此狀,自是心疼,皺眉罵兒子:“她個孩子一時間口沒遮攔罷了,人家說完不就知道錯了,你還說她。好孩子,來,到祖母這來。”老太太松開抓着清玉的手,轉而抱住坐過來的冰玉,哄了一氣兒。

清玉神色還如之前那般,只不過目光定定的落在了冰玉身上,知道冰玉驚悚的發現自己在看她,清玉才慢悠悠的笑着對衆人道:“是、真、好。”

冰玉愣了,躲在老太太懷裏的身子瞬間僵冷了,她眼睛又眨了眨好像要哭。清玉也沒管她,溫和的笑着跟老太太和大老爺等行禮告退,只說累了。

老太太自不會攔着她,趕忙叫巧雁扶着四丫頭去歇息。她象征性的拍了拍冰玉的後背,口氣不容置疑的吩咐她也該去歇息了。冰玉愣愣的點頭,行禮告辭。

大太太全程安靜的坐在原處,大家說話的時候她說話,大家閉嘴的時候她絕不多吭一聲。這些天來,她無不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力求安全穩妥。大老爺詹佑對妻子的表現十分滿意,最近對她的态度也松動了。寒食那件事兒老太太也和他解釋過了,确實是妻子不知情,随意縱容了清玉這丫頭的喜好罷了。論錯,也不過是個疏忽之罪。詹佑體諒妻子這些年育子管家不容易,跟她生幾天的氣也就罷了。

此時,詹佑覺得妻子有些過于可憐了,趁着衆人聽老太太說話的功夫,偷偷地将自己的手覆在了大太太的手背上。大太太驚訝的轉頭看向老爺,見他正沖自己微笑,嫣紅爬上了兩邊臉頰。她害羞的低下頭,心中卻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氣。

“四丫頭親事不錯,咱們攀上了永安王府這門姻親,也就跟皇家扯上了關系。這是好事兒,天大的好事兒!如今單看太後對四丫頭的态度便可知,只要四丫頭能穩妥的嫁過去,咱們詹家以後有好日子過。禮兒、祀兒将來有這個妹妹幫襯着必會有出息,祺兒他們也可以借光,将來恐怕随便弄個什麽官做都行的。”老太太本沒指望這門親事會出多少東西,不過如今瞧清玉尚且康健的狀況,再考慮到皇家那一層關系,這門親事簡直何止是百利而無一害,只要讓四丫頭好好地活着,千利萬利都會有了。

二太太一聽說老太太主動提到詹祺,高興地點頭附和,怎麽說老太太還沒忘了二房。所以說詹祺那孩子的病一定要瞞住了,千萬不能捅出去。

“你大哥那邊倒沒什麽叫我操心了,祀兒的親事早定好了,四丫頭如今也穩妥了,禪兒年紀還小。倒是你這邊叫人操心,三丫頭的親事得抓緊了,還有祺兒的,也該尋個人家再娶。”老太太對二太太說道。提起詹祺,她突然想起今兒個來送禮賠罪的葉家人,擡首喊人問:“葉侯府的人還在門口麽?”

門口的嬷嬷進門垂首回道:“還在呢,葉二爺也沒走。”

“哼,叫他們等去,早晚知道回去。”老太太冷言道。

嬷嬷領命出去了。二太太也随後表态:“媳婦記住了,盡快辦好。”

“婚姻大事,倒也快不得。”老太太皺眉,繼續道,“有了四丫頭的先例在,三丫頭也不好嫁的差了,若不然你們母女臉上也無光。”

二太太低眉順眼的應承着,心裏卻腹诽:老太太這是扒高門扒上瘾了,也要把她女兒也給賣了。什麽四丫頭的先例,永安王世子那門親事可是誰家都不要的,到她嘴裏怎麽就成好的了。

“老大,你最近注意京城裏哪個世家有合适的人沒有,替你弟妹把把關。”老太太吩咐大兒子道。

詹佑連忙點頭,把此事記在心上。

“至于祺兒的親事,也別挑什麽人家了,家世上的了臺面就成,性子一定要好,可別再弄個潑婦進來攪和這一大家子!”老太太最後不忘暗諷一句二兒媳死去的侄女葉香玉。

二太太心裏愈加憋氣了,耐着性子應承。二老爺年後被外放去做官了,二房就她一個人撐着,多不容易,老太太就不會體諒他一些。活着就是受罪,若非想到自己的一雙兒女,她真是死得心都有了。

老太太見二兒媳情緒不對,更懶得理她,厭煩的擺擺手,将她和其餘的人都打發走。老太太特意留下的大兒子詹佑,另有一番囑咐。

“這兩日我派人打聽過永安王世子的事兒,王府那沒得什麽消息,謠傳倒是不少。那日我見他,倒不覺得怎麽吓人,仔細想來,宮裏頭那些人還有靖遠侯府的都常年接觸他,哪個也沒見出事情。我有些琢磨不透,還有王府那兒,管理的甚為嚴密,可不一般。我倒覺得這位宴世子有些神秘莫測了,清玉那丫頭心思太簡單,未必能哄得住他。為了你姑娘将來的好日子,你且好好打聽去,咱們最好是能摸清了世子爺的脾氣,對症下藥。”老太太憂心忡忡道。

詹佑點頭,跟清玉有關的事兒他自要上心去辦。從老太太屋裏頭出來後,詹佑便直接出門去找同僚們打聽。

晚飯後,大太太帶着丫鬟們來瞧清玉,順便送來了很多人參燕窩等物。

清玉面帶感激的收了東西,樂呵的拉着大太太瞧太後賞的镯子。“母親,是不是很好看?”

大太太眯着眼高興地點頭,盯着被清玉舉到空中的镯子,目光發冷。“你這丫頭別再毛毛躁躁的,這是太後娘娘賜你東西,千萬要仔細,切不可磕了碰了的,一旦弄碎了,可是要受罰的。”

“這麽吓人,要不母親替我收着吧。”清玉笑着将錦盒推給大太太。

大太太連忙推拒:“太後娘娘賞你的,哪能我收着。這桌子上可有太後對你的祝福,沾了皇家福氣兒的,可不好經別人的手。”

“母親說的也有理。”清玉點頭,吩咐暮雪将東西仔細收好了,就放在耳房內的寶匣子中,上兩層鎖,該是萬分安全的。

大太太沒多留,淺顯的聊了幾句之後,便走了,豆蔻等丫鬟正在院中打水,連忙停下手裏的活目送大太太。張燈時分,大太太疲倦的躺在榻上,由着綠屏給她捶腿。突然,綠屏瞄見了窗外有人影,大呼是誰。大太太坐起身來,擺手示意她不要造次,不一會兒,果然見豆蔻披着黑鬥篷進來。

“給太太請安。”

……

次日清早,清玉照例起床來陪老太太一塊用早飯,忽見一嬷嬷從院外頭急匆匆地趕過來,不安的立在屋門口。清玉料知她有什麽事兒,等老太太撂筷子了,她也跟着。老太太淨手後,便叫巧雁把人叫進來。

嬷嬷低首道:“葉侯府的人又來了,葉二爺帶着人昨兒個天黑前走的,今個天一亮又來了。”

“哼,看他能堅持幾天。還有,打發他們去後門去,別在正門口礙眼。”老太太厲聲道。

清玉給老太太順氣,順便打探:“這養下去可不是個辦法,他們若是天天來可怎生好?”

“再說吧。總之葉丫——葉姨娘的事兒不是這麽好說道的。”老太太氣道,清玉這孩子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對自家人,老太太也只能以葉香玉謀害了親妹妹母子做借口降她做姨娘。實際上,這個女人幹的事兒千刀萬剮也不為過!葉香玉的父母也跟她沆瀣一氣,自然罪加一等。雖說葉治夫婦最後放棄了葉香玉,甘願同意她将為姨娘受死,但這些根本不足以填補回詹家丢的大醜。

老太太可不想輕易原諒他們,得好好折磨。

清玉見老太太态度堅定,心中嘲笑幾下,不再多言。

葉家人的致歉行動才堅持不過半個多月,老太太便被葉侯府送來的一尊玉佛撼動了。請佛容易送佛難。玉佛已然已經到了詹家的門口,如果給打發走是要觸犯大忌諱的。老太太是信佛之人,最怕犯忌諱,加之這些日子二太太堅持不懈的規勸,她終于理順了氣,毫不客氣的收下了葉侯府送來的無數致歉禮。

詹家和葉家早年幾合作過很多産業,子孫加官進爵的事兒也沒少互相幫襯着。老太太也知道倆家人不可能撇清,利益最大化即可了。老太太收下葉二爺送的禮的第二天,秦氏便帶着兒子和侄子親自登門來致歉。

當詹清玉再一次見到前世嫡母那張趨炎附勢的臉,不知道為何,她莫名的想發笑。這個女人貪圖富貴到了何種程度,竟狠毒的随意踐踏人命,甚至不惜割舍最親近人的性命。

此刻,這個殘忍的連畜生不如的人,竟然笑顏如花的拉着她的手跟她熱絡。

“這才多久不見你家四丫頭,竟出落得這般漂亮了。哎呦,我身邊要有這樣的姑娘,天天沒什麽愁事兒了,幹瞧着我這心裏就歡喜呢。”秦氏一邊拉着清玉的胳膊一邊谄媚的對老太太道。

老太太微微笑着附和,絲毫沒有抗拒秦氏的意思。

秦氏笑着招來內侄子秦理:“這是我娘家的侄子,名喚叫秦理,家裏排行老二,如今已有十六歲了,他今秋剛參加過鄉試,昨兒個我已經托老爺打聽過了,高中了亞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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