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我回來啦!! (1)

“他大爺的!他又在幹什麽?”

葉靈予看着天空上裂縫裏呈現出來的畫面, 許鏡清正舉着千仞劍在砍樹,砍了樹劈成半個巴掌大的小塊,再在木塊上刻下‘平安’二字。

“昨天不是才砍了, 就刻完了?今天又砍?”葉靈予感覺自己已經被同化,智商被拉低了, 居然問出這種致命問題, “不是, 我是說,他媽的他為啥要砍樹!”

白照南說:“很明顯,他在做平安符。”

許鏡清的平安符在幾個月前被妖獸打壞了, 所以他開始自己做平安符。

“可是他已經做了五百多個平安符了!救命啊,他什麽時候能離開這該死的異界啊!!”葉靈予仰天長嘯, 啊啊亂叫。

他們被困在鏡中世界已經半年多了, 用石頭刻在山壁上的用來記錄時間的豎線也快兩百條了。

從一開始的焦急憤怒, 到現在躺平認命,鬼知道他們都經歷了什麽。

連葉靈予都在慢慢接受了掌門的死, 接受了太初的災難,不再舉着劍在天上對着結界屏障咔咔亂砍。

葉靈予所有的所有都可以理解,唯獨不能理解許鏡清的行為邏輯,試圖理解他只有一個結果, 被他同化,智商變低,變得暴躁不可理喻。

一旁在大青石上打坐的謝靈硯說:“師姐, 有這個時間生氣不如修煉, 何必呢。”

白照南也勸,“稍安勿躁,總能出去的, 等他離開異界我們就有機會被發現了。”

葉靈予蹲在地上雙手抱頭,罵了一聲靠。

冶青十現在是不敢再欺負許鏡清了,困獸場他來去自如,牢房大門也被他兩劍砍爛,誰能關得住他呢?

又不能殺了他,他心情不好時還要提着劍到處亂砍,在草地上悠閑曬太陽的妖獸常常被莫名其妙一頓暴打,膽敢有挑釁他的直接身首異處。

冶青十不明白,這樣一個禍害,母親弄來幹什麽?弄來了又不管,幾個月不露面不傳達指使,就任由他在這兒霍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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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鏡清每天的生活也非常無趣,吃飯、睡覺、砍樹、玩木頭、發呆。

現在沒有人敢近他的身了,他來去自由,按理說他可以逃跑。嘿,他偏不跑,在牢房一住就是半年,竟比他們本地人還過得悠閑,哪裏有一點囚犯的樣子。

赤狐九成日躺在寝殿裏吃吃喝喝研究傀儡,都已經快忘記許鏡清這號人了,只有呱呱還記得每天給他做飯拜托風風送過來。

異界沒有靈氣,墟鼎打不開,許鏡清身上那件衣服已經爛得不成樣,鞋子不翼而飛,每天打赤腳,上衣巾巾吊吊挂在膀子上,唯有長褲還算完好。

整個人劈頭撒發的跟修界路邊的叫花子沒什麽區別,幸好他神志尚且清醒,講衛生愛洗澡,除了穿得爛,人還算幹淨。風風也不是沒給他拿過衣裳,但他死也不肯換,一定要穿那件。

最後一場春雨下過,困獸場外的星星湖水位上漲了很多,昨日許鏡清坐過的地方已經被湖水淹沒,堆在湖邊的木塊七七八八漂在水面上,又被他撈回來放在岸邊曬幹。

許鏡清坐在湖邊繼續刻平安符,幾根青草從他腳趾縫裏冒出來,他身側一個麻袋裏已經堆了很多,他刻好一個就丢進去一個。

風風來給他送飯,依舊對他的行為表示不能理解,抱着胳膊靠在一棵大柳樹旁看他,問:“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許鏡清埋頭刻着木牌,黑發垂散在臉頰,從側面只能看見半個高挺的鼻梁。他說:“我在等阿奴顏來見我,她什麽時候來,我什麽時候走。”

風風說:“你怎麽敢肯定她一定會來見你?她半年沒來了,她見了你又怎麽樣?”

許鏡清終于擡起頭,看着湖那頭吃草的牛,“她一定會來,我有預感。”

風風說:“最多三天,再等你三天,我必須要走了。”

許鏡清說好。

但已經不需要再等三天。

祭祀神殿內,阿奴顏看着蓮形聚魂燈橙黃暖光上的半顆劍心和一片赤紅尾翎,疲憊揉揉眉心,“又失敗了,我究竟還要做什麽。”

風行垂手立在一旁,沉默許久,終于開口,“重塑肉身,光靠這兩樣東西是遠遠不夠的,更何況身高、體态、樣貌還得一模一樣。”

阿奴顏淡淡瞥了他一樣,“風行,你知道我不喜歡吞吞吐吐。”

風行躬身拱手,“劍骨一對,魂魄半縷,但風行認為,這樣的犧牲實在是太大,他們都是陛下的親骨肉,陛下真的舍得嗎?”

其實他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就知道事情應該是怎樣的發展,她不會舍不得任何人。

阿奴顏轉身大步往外走,“那就取來。”

風行快步跟上,試圖勸阻她,“就算是集齊,成功的幾率也只有一半!陛下三思!”

阿奴顏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廣袖長裙在身後飛舞,“我親自去取。”

赤狐九在吃晌午飯的時候突然想起了許鏡清,問呱呱:“他最近在幹嘛?”

呱呱蹲在地上給他剔魚刺,“還跟以前一樣,刻木頭。”

赤狐九擰着眉毛想了一陣,“為什麽刻木頭?難不成想偷學我的傀儡術?”

呱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理想徹底在這兄弟兩身上破滅了,一個整天坐在湖邊刻木頭,一個整天趴在床上玩木頭,為何偏對木頭情有獨鐘,呱呱不懂。

赤狐九輕輕踢了他一腳,“收拾收拾菜,我去看看他到底在幹嘛。”

赤狐九扯了挂在一旁的披風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來把披風扔掉,他幾個月不出門,推開門暖風迎面吹來,原來已經到春天了。

呱呱扯掉罩在腦袋上衣裳,快速提起食盒跟上他的腳步。

在寝殿裏渡過了漫長的冬季,如今春暖花開,大步走在外面,風裏帶着潮濕的水汽和青草味,讓他感覺很舒适。

赤狐九根本不在意許鏡清的冬天是怎麽過的,一整個冬天他都沒去看他。他覺得他應該吃點苦,受點罪,他的好日子過得太久了。

果然,許鏡清真是大變樣,一身破爛衣裳,披頭散發坐在湖邊上埋着頭不知道在幹嘛。

赤狐九走過去,掃了一眼堆在他身旁的木牌,用腳踢了踢,“你的手藝不行啊,毛邊修修啊,不嫌紮手啊?”

許鏡清繼續刻着木頭,“別動。”

赤狐九癟嘴,“我可不稀罕你這些破爛。”

呱呱按照吩咐給赤狐九在湖邊擡了桌子,菜擺上,赤狐九坐在湖邊吹着小風吃着肉,得意搖頭晃腦,問許鏡清,“我有肉吃,你羨慕嗎?”

可惜沒人搭理他,風風跳上了樹,把頭轉向一邊,眼不見為淨。

兩兄弟之間,倒是保持着一種奇妙又和諧的氛圍。

就連阿奴顏看到湖岸上那兩個人影時,也有一瞬間的失神,猛然頓住了腳步。

但她并沒有猶豫太久,一群人浩浩蕩蕩來到了他們面前。

“母親!”赤狐九快速站起身迎上去,“母親,你終于來了,我好想你呀!”

阿奴顏按了按他的肩膀,指腹抹去他唇邊油漬,勾唇笑笑,“小九乖。”

許鏡清也終于扔了手裏的刻刀,擡起頭面無表情看着她,“你來了。”

阿奴顏推開赤狐九,走到他面前,認真看他。

這張臉,跟晏洲安僅僅有兩三分像,其餘的更像她。應該是像她的吧,手邊沒有鏡子阿奴顏一時無法确定,但這種都不重要。

阿奴顏表情頗有些無奈,手指頭戳了戳眉心,又無力垂下,搖搖頭,“本來,不是這樣的,我也沒有想過要傷害你,但是我沒有辦法了現在,你可以理解我嗎?”

許鏡清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阿奴顏說:“我聽說你一直很想殺我,我現在就在你面前,你為什麽不殺?”

許鏡清的回答很幹脆,“我是要殺你,但不是現在。”

阿奴顏說:“那你在等什麽?”

許鏡清說:“你又在等什麽?”

異界沒有靈氣,風的味道變得很純粹,曠野,湖邊,甚至隐隐飄來食草妖獸的糞便味道,是一種更趨于自然的味道,是異界的春天。

那修界呢,外門是不是已經開始種植第一季靈谷了,她又在做什麽呢,為靈田除草還是施雨,院子裏花開了沒有,下雨時有沒有人撐傘。

從秋到春,等了半年多,在阿奴顏出現的那一刻起,許鏡清知道他等來了回家的這一天。

場面跟風行想象中的大不同。

阿奴顏說:“我要你的劍,還要抽走你半縷魂魄。”

許鏡清完全沒有思考這樣做的後果,他撥開長久沒梳理的已經打結的頭發,從頸後抽出劍扔到了地上。

劍刃閃着寒光,面上映出根根分明的青草,濺上了草葉上的水珠。

許鏡清沒有任何猶豫,兩手垂在身側,“抽吧,抽完,我就要走了。”

來之前阿奴顏也設想過會發生的場景,他或拼死反抗,或破口大罵,總之過程不會太過順利,當然他的抵抗一定是徒勞,她有千百種辦法可以制服他。

但其實她對許鏡清根本不了解,她只是把他生下來,在他還是一個蛋的時候就離開了,他們沒有相處過一天,她對他根本不了解。

人生中好像很多事都是這樣,完全跟你所設想的背道而馳。就像她以為得到了晏洲安的心,完整的心,她就能擁有一顆完整的心,變得強大,無堅不摧。

但并沒有,這段時間以來她沒有開心,也沒有強大,像一個頹廢的精神病患者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一遍遍嘗試把他找回來。

晏洲安曾留在異界的小屋就藏在她的宮殿裏,其實她一直都躺在那張簡陋的木床上睡覺,已經好多好多年。

阿奴顏遲遲不動手,許鏡清看了看日頭,催促,“快些,我還趕着回去吃晚飯。”

因為不了解,因為沒有在一起生活過一天,沒有任何感情,或者這份感情在天平上出現了傾斜,阿奴顏沒有猶豫。

抽取魂魄是很痛苦的事,僅僅半魄,不會對他的身體造成傷害,頂多讓他變成一個傻子。他已經夠傻了,再傻一點沒什麽,如果他不傻,就不會自己送上門來。

甚至連赤狐九都是這樣覺得,許鏡清本來就傻,這世上再沒有比他更傻的人了。

他一聲不吭,沒有掙紮,劇痛之後,身體踉跄退後幾步,用力吸了幾口氣,強撐着提起湖邊那一麻袋平安符,腳步蹒跚往封魔印的方向走。

純淨瑩白的魂魄盛在小小的透明琉璃瓶子裏,阿奴顏晃了晃,那半魄便像水母一樣飄起來,又緩緩沉底。

許鏡清沒有說一句話。

離開一個陌生人,不需要打招呼,不需要交代,不需要約定下次見面。

恍恍惚惚,許鏡清憶起小時候。

腦海最深處的地方,他坐在一座大宅庭院中,椅子很高,小短腿離地很遠,晃呀晃,晃呀晃。

隔着一扇門,門檻也很高,大人們在吃飯,喝酒,聊天,孩子們湯圓似的滿地滾。

許家旁支親戚很多,小孩也很多,小孩們被命令着過來跟他一起玩,叫他哥哥。

男孩女孩們,過年時候穿着紅褂褂,紮着醜不拉幾的小揪揪,額間一個紅點點,呲溜着糖,口水都包不住。五六個圍在他面前,童言無忌,問他是誰啊,從哪裏來,以前沒有見過,為啥要叫他哥哥。

有小孩扯他的衣服把他往下拽,讓他下來一起玩,他衣服布料滑溜溜的,一扯人就掉下來摔在地上。小孩們七手八腳拉他,黏糊糊的沾着糖和口水的小手來牽他,帶着他滿院子瘋跑。

一幫小孩趁着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到街上看人家放炮仗,哇哇嗚嗚一陣亂叫,他被很多雙黏糊糊的手牽過,像一條沒有方向的魚,只是下意識跟緊了他們的步伐。

他有一點點笨,那時候還小,不怎麽看得出來,大人們只覺得他乖巧聽話,就算做錯事也從來不會受到責罰。

小孩們玩炮仗挨了揍,扯着大人褲腿哭得震天響,有人來抱走他,說檢查一下大少爺有沒有受傷。他又被洗幹淨放在椅子上坐着,有個陌生男人過來摸了摸他的腦袋,沒說多的話,又很快離開,反正他從來不會挨打挨罵。

或許是因為感覺到快樂,所以這一段記得特別牢。

再之後,有個老頭把他接走了,他去了太初了,一起放炮仗的小夥伴也不再聯絡,也沒有人往他嘴裏塞糖果。

那時候門派裏只有他一個小孩,七歲零幾個月,小小一個,不愛笑,也沒人跟他玩。他就只能練劍,日複一日練劍,累的時候,就坐在屋門前的臺階上拖着腮幫子發呆,休息好了再繼續。

其實在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就跟別的小孩不一樣,反應遲鈍,除了在劍術上的卓越天賦,學什麽東西都很慢,嘴巴也很笨,不怎麽會說話。

雖然不會說,但他可以聽,在門派後山,木屋裏,那個接走他的老頭坐在床邊上問他,“你知道自己是怎麽來的嗎?”

他搖頭。

那個老頭仗着他年紀小聽不懂開始胡言亂語,噼裏啪啦說了一大堆最後總結為一句,“懷你花了五年零三個月,她差點死了,很辛苦啊,你這個小孩,真是磨人。”

小孩本來就笨,根本不知道啥叫懷,啥叫死,更不知道啥叫磨人,只恍惚記得老頭教完一套劍法之後會問他,“你記住了嗎?”

所以他回答,“師父,我記住了。”

我記住了,母親懷我花了五年零三個月,差點死了,這個小孩真是磨人。

所以現在就還給她吧,還清了,等到下次見面,他們就再無瓜葛,是死是活,聽天由命,亦不會再手軟。這是許鏡清還清醒的時候告訴自己的。

他的腦子不太清楚了,意識也很模糊,不知道走出了多遠,突然聽見背後一聲慘叫。

回過頭,看見赤狐九被兩只大黑熊踩着腳底下,冶青十撕爛他的衣服,撿起扔在地上的千仞劍,從他後頸到尾椎劃了長長一條。

一柄血淋淋的黑劍從赤狐九背後被剝離,那一聲慘叫後,他徹底暈死過去。

阿奴顏帶着人急急忙忙往回趕,她提着裙子走得飛快,根本不在意倒在地上的赤狐九,不在意這樣丢下他其他人作何感想,不在意他會不會死,不在意其他人會不會想讓他死。

呱呱撲倒在他身上,哇哇大哭,赤狐九身上血不斷流出來,傷口那麽長,他一雙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個地方捂。

“殿下,殿下,你快醒醒……”

冶青十冷笑,“沒了劍骨,他還算什麽殿下。”話音剛落,一柄長劍洞穿了他的喉嚨。

風風許久都不用劍了,但握劍的那一瞬間,手感馬上就回來了,他手持雙劍,閃電般的速度在人眼前飛快掠過,身後冶青十瞪大着眼睛沉重倒在地上。

“帶上他!跟我走!”風風大喊,又飛快解決掉幾只圍上來的狼兵。

呱呱眼淚也來不及擦,将赤狐九背在背上跟在風風身後跑。九殿下的血不斷從後背流下來,潤透了他的衣裳,血又熱又黏,甚至流進他的鞋子裏。

風風在前面開路,春天的風混着旁人溫熱的血撲在他臉上,他眼前只剩一個揮舞着雙劍的黑影,腦子一片空白,只知道得跟緊他,必須跟緊他,不然九殿下就真的要死掉了。

許鏡清還站在原地發呆,提着一麻袋平安符,風風經過他身邊時扯了他一把,“走啊!”

許鏡清身子被他拖動着往前跑了一段距離,後知後覺找回身體的主動權,快步跟着跑起來。

風風熟悉這裏的地形,帶着他們東繞西繞,身後的追兵漸漸被甩掉。封魔印四處都有看守,赤狐九的傷得馬上處理,他們只能先找地方躲起來。

風風殺掉了幾只妖獸,将屍體抛遠,霸占了它們的巢穴。赤狐九趴在幹草堆上,風風用樹枝削了一根拇指長的粗針,拆了衣服的線先把赤狐九背上的傷口縫起來,呱呱在附近找到了一些治外傷的草葉嚼爛了覆在赤狐九傷口上。

赤狐九還在昏迷着,許鏡清被抽掉了半魄,眼神呆滞,一個人蘑菇似的蹲在角落裏,沒有了劍,人也傻了,戰鬥力低下。

要帶着一個傷員一個傻子和一只青蛙逃出去,風風長長嘆了一口氣,感覺壓力很大。

如果許鏡清還有一戰之力的話,一起殺出去根本不是問題,但現在,伸手在他面前晃兩晃他都得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媽的!你他媽的!老子真是被你氣死了!”風風指着許鏡清的鼻子尖罵,“你為什麽這麽蠢!你的腦子裏在想什麽!”

他無法複制他的人生,他當然不懂他在想什麽,什麽天才,什麽劍骨,對于許鏡清來說,真的重要嗎?

他扔掉那把劍的時候,沒有一點舍不得,根本不重要,他根本不在乎,世人的贊譽或辱罵對他來說,都不重要。

如果還有機會過平凡人的生活,那是許鏡清真正的心之所向。

他有一句髒話在心裏憋了很久了。

去他媽的天生劍骨吧!

誰愛要誰要吧!他受夠了!他根本不喜歡這樣的日子,所以都還給他們,統統還給他們。

這是來到這裏的第一百九十八天,在扔掉那把劍的時候,許鏡清想明白的第二件事。

那時候他人是清醒的,從來沒有這麽清醒過。

就在那把劍落地的一瞬間,他想明白了。

他可能根本不是來殺阿奴顏的,晏洲安死的時候他真的傷心嗎?他沒有掉一滴眼淚,可能根本不傷心。

他是來跟他們做一個了結的。

到底是誰的錯已經不重要了,他們曾做過的事也不重要了,從此,無論是晏洲安還是阿奴顏,許鏡清與他們,再無瓜葛。

現在他傻了,沒有辦法告訴任何人他心裏的想法,但就算清醒着,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出這些話。

但是沒關系,他松快了,他解脫了,他可以抛棄諸多曾施加在他身上的重擔。

沒有人再在他耳邊說,你是天生劍骨,幾千年難遇的習劍天才,你應該好好練劍,保護平常界,保護千千萬萬的百姓。

可為什麽明明就是你們自己犯的錯,卻要我來保護,我保護了那麽多的人,誰來保護我。

每個人都想從他身上索取,他們卻從不施予回報。

憑什麽呢?

所以他扔掉了那把劍,扔掉了他近一百年的過去。

他情願當個傻子。

外面天一點點黑下來,三人一蛙縮在避風處的妖獸巢穴裏,風風沉默了很久,終于重重捶了一下許鏡清的肩,“算了,你當我說的氣話,我肯定會把你們一起帶出去的。”

許鏡清擡頭看他,眼睛是前所未有的澄澈幹淨,沒有一絲煩惱雜念,他說:“回家。”

風風目不轉睛與他對視,大概在某一瞬間讀懂了他,用力點頭,“嗯,回家。”

夜裏風風摸黑出去找吃的,赤狐九發起高燒,許是他體質特殊,身上燙得都可以攤雞蛋了。呱呱急得團團轉,許鏡清湊過去摸了摸赤狐九的臉蛋,沒說一句話跑出去了。

赤狐九身邊離不開人,呱呱以為他是去找風風,也沒喊,不一會兒許鏡清赤着上身帶着滿身冰冷潮濕的水汽回來,把赤狐九衣裳解開露出胸膛側過來,自己躺下去,用背抵着他的胸膛,給他降溫。

呱呱一摸他的手,涼得吓人,頭發衣裳也是濕噠噠的,他不知道跑哪個河溝裏泡着把自己泡得冰涼涼的,回來用身體來給赤狐九降溫。

原來他真的傻了,傻子才會做這樣的事。

呱呱快速抹了一把眼淚,也去外面弄了水回來不停給赤狐九擦身子,濕帕子擦在他身上馬上冒出一陣白氣。許鏡清就這麽跑了十多趟,體溫恢複了又出去泡,泡涼了回來給他降溫。

一人一蛙差不多折騰了半個時辰赤狐九身上熱度才稍微降下去,人無意識哼哼兩聲,‘騰’一下,變成了一只九尾紅狐貍。

尾巴軟趴趴耷着,四只爪子蜷着,背上一條傷口從後腦到尾巴根。化成原形可以減少生命力消耗,也說明燒退了些,暫時沒有大礙,但必須盡快得到醫治。

食素的妖獸腥味淡,風風抓了幾只小豬那麽肥的大兔子,提着兔子耳朵往回趕的時候,遠遠看見前面山坡山站了一個人。

月色慘淡,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黑影。那人身量不高,脊背略佝偻,看見了風風,沖他招手,似乎早已等待多時。

風風謹慎,一個翻身就滾到了山坡下,豎着耳朵聽,周圍有沒有埋伏,有沒有可疑的呼吸聲。

這附近都是連綿成片的低矮丘陵,地勢幾乎可以一眼望到頭,也沒有生長得高大茂密的樹林,能藏人的地方很少,何況抓他們這幾個人,根本不需要埋伏。

山坡上的人安安靜靜等待着,風風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去見。

是跟在阿奴顏身邊的那個老頭,風行。

風風提着兔子,站在離他十步開外的地方,以便随時可以做出反應。他的面具在打鬥逃跑中丢失了,月色映照着半張慘白的臉,從右眉骨到鼻梁有一道疤,眼神凜冽充滿防備。

風行先開口:“明日一早,到這裏來,我帶你們離開。”

風風說:“我憑什麽相信你。”

風行拳頭抵着鼻尖,咳嗽兩聲,“因為我是你爺爺。”

風風空着的那只手伸到背後去拔劍,“你找死。”

風行氣得渾身發抖,跳腳罵,“我是你爺爺!你個混賬!風少丞我是你爺爺風兼!”

風風拔劍的手頓住,“我父親說,我爺爺早就死了。”

風行險些氣暈,“混賬混賬!我沒死,我只是五百年前被驅逐到異界!”

風風沉默片刻,開口:“那你還有臉活着。”

風行氣得原地轉圈,卻還是舍不得走,他的孫兒,再如何不孝,也得憋着,他現在這樣四處逃亡被困在異界,他總不能不管吧。

風風起初不确定,但看他那氣急敗壞的樣子,倒真信了幾分。風兼因為修煉邪功被驅逐異界,是每個風家子弟都知道的事,雖然父親一直說他死了。

風風說:“封魔印附近駐守的妖獸那麽多,我們四個人,你打算用什麽辦法送走?你背着阿奴顏放我們走,她不會怪你嗎?”

風行當然不會說就是陛下讓他想辦法将他們送走的,他擺擺手,“我自然有我的辦法,反正明早太陽升起之前你帶人來,過期不候。”

風風回去的時候,就剩一個呱呱還醒着,許鏡清累癱了,抱着自己那一麻袋平安符蜷在角落裏睡覺。他想找人商量一下這個事都沒辦法,一只青蛙,一只狐貍,還有一個二傻子,讓他跟誰商量?

只能自己拿主意。

兔子宰了剝皮掏幹淨烤,風風把睡着的許鏡清叫起來吃東西,如果明天不順利的話,還有得跑呢,吃飽了才有力氣跑。

赤狐九現在倒是省事了,小小一只随便往懷裏一揣就能帶走,還有呱呱,風風問他,“你能不能把自己變小一些?”

呱呱說:“我是巨蛙一族,最小的蛙了。”

風風說:“還能再小嗎?”他伸出手比了比,“像巴掌那麽大,你這麽大一只,到了修界,會被打死的。”

呱呱也不能留下來了,他跟着赤狐九這麽多年,赤狐九走兩步就能遇見一個仇人,他如今失勢,留下來就是等死。

呱呱是巨蛙一族最小的青蛙,是赤狐九那個皮孩去沼澤掏蛇洞的時候從蛇窩裏撿回來的,跟在他身邊十多年了,赤狐九去哪他也必須跟着去,他的命早就是赤狐九的了。

但一只妖獸,如何能在修界生存呢。

趁着晚上有時間,得好好想想這個問題。

一旁蹲在地上啃兔腿的許鏡清突然說話了,“去我家。”

“太初仙門?”風風說:“你确定?”

傻清吃得滿嘴油,睜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看着他們,“在靈田裏吃蟲子,圓圓會喜歡的。”

好家夥,他說他傻吧他還知道給人家安排職位,讓人去靈田裏捉蟲子吃,虧他想得出來。

但呱呱還真是沒啥意見,他本來就是青蛙呀,只要能跟着九殿下,吃蟲就吃蟲呗。

風風點點頭,“那他答應你了,應該不成問題,但你現在這麽大一只,出去很容易吓到人。修界雖然也有妖類,但多擅于僞裝,少以原形示人,而且也沒有你這麽大的青蛙。”

傻清又來出主意,“變小!”

風風白他一眼,“我當然知道變小,這裏沒有靈力,用不了法術,用什麽變?”

傻清兩眼四處亂轉,站起身偷偷把風風拉到一旁,在他耳邊說悄悄話。他比風風還高半個多頭,得彎着腰說話,那模樣鬼鬼祟祟的,一看就知道沒憋啥好主意。

風風眉頭先是緊蹙,又緩緩舒展開,最後表示贊許地點點頭,還像摸小狗那樣摸了摸傻清的頭,“妙哉妙哉。”

呱呱純潔無辜的蛙眼看着朝自己轉拳頭擰笑走來的風風,打了個寒顫。

風風說:“聽說只要受傷嚴重,生命垂危,就會變成最節省生命力的狀态。呱呱,為了你的九殿下,你應該不介意受點委屈吧,你覺得自己是變成小蝌蚪還是變成小青蛙?”

……

次日一早,天還未破曉,謹慎的風風便帶着許鏡清離開了妖獸巢穴,潛藏在河溝裏,如果有埋伏他能第一時間發現。

風風用外衣弄了個兜子,一只小狐貍,一只小青蛙,都裝在兜子裏背在許鏡清背上。

風風拍了拍鼓囊囊的兜子,走遠兩步打量許鏡清。

他的衣裳不知道去哪裏了,就剩半條褲子破破爛爛到腳踝附近,鞋子也不見了,脖子上挂了個銅鏡,還斜跨個布兜,提着一麻袋爛木頭,披頭散發不倫不類的,活似個野人。

馬上就可以離開這裏了,風風心情大好,也有心思開玩笑,“等回家,讓你媳婦好好看看你現在這幅尊容,還有你給她帶的土特産,要不是我急着去找楚音,我真想看看她當時是個什麽表情。”

傻清也知道要回家了,可開心了,以前從來不怎麽愛笑的人,這會可勁咧嘴笑,露出一排小白牙,歡天喜地說:“回家回家!”

風風憋不住笑,學他說話:“回家回家。”

兩個人蹲在河溝裏等天亮,不一會兒昨晚那個自稱風風爺爺的老頭還真來了。風風想了想,又蹲下去,“不急,再等等,他真是我爺爺,就該多等等,不然就是騙子,等着我們上當。”

不愧是當過羽林軍副指揮的人,小腦瓜就是好使。

傻清蹲在地上,跟着附和,“對!等等!”

他什麽都不知道就跟着在那說,風風看了他好一會兒,說:“怎麽感覺你現在很開心的樣子,比以前有人味了。雖然傻傻的吧,但沒有以前那麽讨人厭了,我倒還挺喜歡你現在這樣的。

風風這句話說得就有點長了,傻清好半天都沒反應過來,歪着腦袋瞪着眼睛看他。啥子意思?不懂。

風風跟他一起參加過五年前那場戰役,那時候的許鏡清甚至比他沒傻之前還讨厭,從不拿正眼瞧人,還經常嘲諷別人修為低,劍術差,特別欠扁。

沒想到那麽多年後的今天,一個已經‘死掉’的羽林軍副指揮使,和變傻又沒了劍的曾經的天才,竟然能面對面蹲在異界的河溝裏傻笑,不得不說命運真的很奇妙。

五年前的他們,哪能想到今天發生的事啊,編都編不出來啊,太不可思議了。

風風笑笑,“沒事,這樣也挺好的,人嘛,活着,只要自己過得高興就行。”

傻清又咧嘴笑,“回家高興!”

差不多又等了小半個時辰,見山坡上那老頭又按耐不住要跳腳罵娘的時候,風風才帶着許鏡清過去。

風行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小老頭直跺腳,“不是讓你們早點!害我一個老人吹了半個時辰的風!懂不懂尊老愛幼的!”他說着又歪頭四處看,“還有兩個呢?”

風風笑,拍了拍許鏡清背後的兜子,“都在這裏了,走吧。”

風行掏出他的蛇形法杖,在地上畫了一個圈,把風風和許鏡清拉進來站好,法杖再一往地面一跺,原地光一閃,人瞬間消失不見。

回過神來時,風風卻發現他們置身于一個巨大的冰洞內。

風風以為被騙,伸手就要拔劍,“你找死!”

風行法杖用力往地上一擲,“你個混賬!急什麽!”

風行按下冰牆上開關,一道冰門打開,他領着人進去,走過一段曲折的通道,風風一直防備握着劍。

通道盡頭,豁然開朗,風行帶他們來到十三道封印前。

封印底部與山洞連接在一處,約一人多高,表面如夜晚璀璨的星空,不時有流星滑落,如真實的夜空一般,與散落在十二界各處的封魔印極為相似,又大不同。

風行問:“你們想去哪,自己挑吧,從這裏同樣可以通往修界,省得跑了。”

風風驚奇,一面一面挨着觀察,“這是真的?難不成封魔印的本源就在這裏?”

确實如他所說,本源就在這裏,但現在不能讓他知道這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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