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因賈環下手十分克制,傷口看着恐怖,将養一個月也就痊愈了,老李頭來上房謝了恩,那态度卑微的跟孫子一樣。他婆娘斷了兩根肋骨,如今還躺在床上不能動彈,沒個一年半載是好不了了。

正所謂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環三爺該軟的時候軟,該硬的時候硬,橫起來能叫閻王繞道,不要命起來……老李頭搖搖頭,不敢嘗試。他算是服了,徹底的服了。

轉眼就到了年底,該置辦年禮送往京城了。老李頭拟了兩份單子,叫兒子幫着掌眼。

“爹,這份是……”李大富皺眉,拿起其中一張。

“這是送給環三爺和趙姨娘的,看看還需添些什麽。”老李頭拿出庫房記錄比對。

“怎比太太的還厚上一成?太太四成,環三爺五成,那咱不就只剩下一成了?日子怎麽過?”李大富非常不滿。

老李頭沒好氣的給他一個爆栗,斥道,“你是要命還是要錢?啊?太太天遠地遠的,不能把咱怎樣,環三爺就在近前,想什麽時候捏死咱就什麽時候捏死咱!咱主動上繳還能留一成,等趙姨娘問起來,沒準兒那一成都泡湯了。想想以前你爹我沒當莊頭的時候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再瞅瞅現在,你就知足吧!什麽都沒命重要!”

李大富扔掉禮單,面上猶帶不甘。

生怕兒子觸怒環三爺,老李頭語重心長的勸道,“兒啊,你該這樣想:莊子是賈家的,田地是賈家的,地裏出産的東西也是賈家的。咱們是賈家的奴才,打理莊子是分內之事,本就不該得這一成的出息。侵吞主家財産,說出去把咱發賣了都是輕的。人心不足蛇吞象,小心撐死!”

李大富腦海中閃過環三爺暗紅的雙眼,立馬不做聲了。

趙姨娘收到豐厚的年禮非常高興,過了個有生以來最富足愉快的新年,當真一輩子都不想再回賈府。

賈環每日裏讀書練武,順便自學醫術,日子過得飛快。

轉眼五年過去,當初的總角小兒已長成風度翩翩的少年郎,只皮膚因長期遭受毒素的侵蝕,在一次次摧毀又複原的過程中變得十分蒼白,更顯得雙目漆黑,嘴唇豔紅。強烈的色彩反差造就了一種陰郁鬼魅的氣質,卻又帶着獨特而濃烈的吸引力。

李大富雇了一輛牛車等在府衙門口,一眼就在衆多學子中找到環三爺的身影。跟旁人的憂心忡忡唉聲嘆氣不同,三爺看着十分悠閑,步履也不緊不慢。

李大富忙迎上前,急問,“三爺,感覺如何?”

“過了。”賈環點頭,輕巧的躍上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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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奴才已在福林客棧訂了上房,咱們等放榜了再回去。”李大富笑道。

“不用,直接回去。”賈環閉眼假寐。考場裏人太多,令他随時都保持着高度戒備的狀态,出來後自然很是疲累。經過五年的磨合,他已能很好地掌控情緒,将自己僞裝成脾氣溫和的世家公子。只要不觸及底線,誰也不知道他俊美的皮囊下包裹着怎樣的怪物。

李大富忙奉承道,“這縣試對三爺來說自然沒甚難度,放榜不看也罷,反正是過了。早點回去還能多些時間準備兩月後的府試。只咱既來了金陵,是不是要回趟老宅拜訪拜訪各位族老?”

“沒必要。王夫人當初不送我回老宅便是不希望我與族人關系親近。正好我也不耐這些應酬。等我高中,什麽香的臭的都招來,我會忍不住殺人的。”賈環勾唇冷笑。

“三爺放心,奴才屆時自然替您打發掉這起子勢利眼!您落魄的時候不見他們來問,您發達了反倒湊上來了,忒不要臉!”李大富啐了一口,見主子心情仿佛很好,這才戰戰兢兢開口,“三爺您看,太太本是叫咱整治您的,沒想您反而出息了。她知道後還不扒了咱的皮,咱這些年對您也是忠心耿耿……”

賈環被他念的直想睡覺,擺手道,“行了,我會想辦法要回你們的賣身契,到時你們就是我的奴才,誰敢碰你們一根毫毛,得先來問過我再說。”

李大富放心了,好一番拍馬,也不問主子究竟怎麽要回賣身契。五年相處,他只知道一點——環三爺但凡有話必定落到實處。在三爺的人生裏,壓根沒有‘不可能’三個字。

車夫聽得嘴角直抽,暗道這對兒主仆忒不要臉,童生試剛開了個頭,連秀才功名都還沒到手呢,就妄想中狀元了!說得跟真的似得……

趙姨娘本以為兒子要等放榜了才回來,沒想考完當天就回來了,心裏不禁有些打鼓。莫不是考得太差,沒臉看成績吧?

她特意囑咐廚娘弄了一桌好菜,将兒子的酒杯滿上,小心翼翼問道,“兒啊,你老實跟姨娘說,這次是不是考砸了?考砸了也沒事,你還小呢!我朝開科以來就沒有十歲出頭的秀才。咱再等一兩年也不遲。”

她生怕兒子厭煩了不肯再考。這麽些年下來,兒子練武的熱情一直比讀書高,若參加武舉定然是一考一個準。但走武舉之路殊為不易,得實打實的拿命去拼,且賈政是文官,格外厭惡武将,想必不肯出力。兒子指不定就被派到邊疆苦寒之地,臨到頭來一席馬革裹屍,叫她落得個孤苦無依的下場。她怎麽着也不會同意的。

賈環仰頭喝幹杯中美酒,慵懶的歪在炕上,笑道,“姨娘且放心,兒子如果沒給你拿個頭名回來,就在後院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你就吹吧!別人讀書那是頭懸梁錐刺股,你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你要是中了頭名,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了?!”趙姨娘知道兒子從不妄言,當即放心不少,但頭名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想的,朝小吉祥招手道,“去花匠那兒要把鋤頭過來,就在我屋裏放着,好日日提醒你們三爺說話須得謹慎,切莫挖坑把自己埋了!”

小吉祥忍笑,當真要了把鋤頭過來在屋角立着。

賈環笑睨趙姨娘一眼,也不分辨,只管喝酒吃菜。

等待放榜的半月裏,賈環一頁書都沒看,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挨個兒受用一遍,又叫工匠打了一副鋒利的鐵爪,打算給自己養的鬥雞安上。

“成了,咱走。”最後一枚利爪綁牢,賈環抱着長相猙獰的鬥雞朝村東頭行去。

李大富亦步亦趨的跟着,賠笑道,“三爺,咱又去鬥狗?李癞子的大将軍都死在您手上,想必這回不敢應戰了。”話落,見那雞晃着脖子要來啄自己,忙火急火燎的跳開。

都說物似主人型,這話果然沒錯。瞅瞅三爺養得這只雞,還不夠那獒犬一口吃的,偏一上去就把對手的眼睛抓瞎,而後好一番蹂躏。牛犢一般壯實的獒犬撐不到下場竟就那麽歸西了,差點沒把李癞子氣死。

雞把狗給鬥死,叫最初嘲笑三爺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沒了言語。

“他總不會跟銀子過去不。”賈環摸摸窩在自己懷裏無比乖巧地鬥雞,啓唇一笑。

許是因為祖上曾出過武将,所以李家村的男人個個都習武,民風頗為彪悍,最是盛産地痞流氓、混子無賴,閑時湊到一起鬥雞鬥狗賭幾個錢,弄得到處烏煙瘴氣。尋常人家萬不敢把女兒嫁進來。

不得不說,将賈環送到李家村,王夫人也算是煞費苦心了。

兩人還未走進賭場,就聽一道破鑼嗓子高喊,“好家夥,環三爺又來鬥狗啦!”

擲篩子的,摸牌九的,打麻将的,紛紛停手,一窩蜂朝屋後的鬥場跑去。李癞子是這賭坊的主人,李家村一等一的渾人,聽聞響動差點沒從炕上摔下來,忙推開纏在自己身上的粉頭,急吼吼朝狗棚子跑,口裏喊道,“環三爺,今兒咱場子裏不鬥狗,您改日再來吧!”

很可惜,賈環已經看見他新買的獒犬,體格比先前那只還要壯實,當即蔑笑道,“怎得?怕了?兇名赫赫的獒犬,竟連只雞都鬥不過,你這場子趁早別開了。”

周圍的賭徒發出一陣哄笑。

“我怕個刁!只因這狗剛買來,還沒訓好!要鬥我給您拿只雞來怎樣?”李癞子搓着手打商量。

“不怎樣。無論輸贏,我都給你五十兩銀子,你只管讓它上場,什麽時候叫停也随你。”賈環掏出沉甸甸的荷包,在手心掂了掂,繼續道,“五十兩,夠你買十只好狗了。如何?”

李癞子思量片刻,在周圍人的起哄中咬牙答應。

甫進鬥場,一雞一狗便纏在一起,場上雞毛亂飛,狗吠聲聲,當真應了雞飛狗跳那句話。

李癞子揮着拳頭大喊,“山大王,給我上啊!咬死它給你兄弟報仇!”

賈環歪在靠背椅中,一只腳搭在扶手上,一只腳曲起踩在桌沿,平常渙散地瞳孔此刻顯得格外晶亮有神,一瞬不瞬盯着場中戰況,不時打個尖利的呼哨。

李大富瞧瞧立在狗背上狠啄的鬥雞,再瞅瞅坐沒坐相的環三爺,真不知道他究竟還有多少未為人知的一面。有時安靜,有時狂躁,有時像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有時又活脫脫一耽于享樂的纨绔他臉上的表情有興奮,有狂喜,但更多的是渴望——對血腥殺戮的渴望。一想到他來賭場鬥獸不是為了尋求刺激和金錢,只為單純見血,李大富就覺得汗毛倒豎。

環三爺越長大,陰晴不定的脾氣越加收斂,但這樣的他反而更叫人害怕。因為你無法得知,在那副皮囊下究竟壓抑着怎樣深沉的黑暗,而它爆發出來又會如何恐怖。

正胡思亂想着,李癞子摔了手裏的茶壺,跳起來大叫,“停停停!不打了!三爺你的鬥雞太狡猾了,專往眼睛戳!你他媽是不是縣試考砸了到我這兒找場子來了?你省省吧,啊!你這李家村第一纨绔的名號可不是虛的!快別給讀書人臉上抹黑了!”

李大富當即很佩服李癞子的勇氣。有時無知亦是一種幸運!他要知道環三爺的真面目,還不得吓尿了!

賈環扯了個呼哨。翅膀掉了很多毛,脖子也被咬傷的鬥雞立即停止攻擊,呼啦啦飛到三爺的椅背上,驕傲地打鳴。

“這麽快就撐不住了,真可惜!這是五十兩,拿着吧。”賈環絲毫不理會李癞子的人生攻擊,将荷包随意抛過去。

李癞子忙伸手去接,這時外間有人高喊,“環三爺,環三爺,衙門來人報信了,您中了頭名!趙姨娘叫您趕緊回去呢!”

李癞子手一滑,荷包啪嗒掉在地上。我的娘哎!李家村第一纨绔竟然中了頭名?還有沒有天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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