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回了上房,王夫人再也撐不住臉上的假笑,一手拂落茶杯,咬牙切齒道,“好個老李頭,說什麽不務正業難成大器!這是糊弄誰?當真小看了那母子兩!連我的人也收買了去!”
彩霞忙上前給她拍背順氣。
金钏在外間回禀,“賴大管家來了!”
“叫他進來!”王夫人扯着嗓子喊道。
賴大躬身請安,垂首靜待吩咐。
“想必你已經知道了,這次去,一是給我查辦了老李頭一家;二是攪了賈環院試,是生是死你且便宜行事,切莫再出纰漏;三是把金陵七塘水渠那邊兒的一百頃祭田給我賣了。我幾番思量,還是覺得你辦事最為穩妥,應不致令我失望。但有兩點我需提醒你,第一,那母子兩不簡單,連老李頭都收拾服帖了,可見什麽下三濫的招數都使得出來,你萬萬不能掉以輕心。第二,賣祭田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不能叫第三個人知道,這替死鬼,你回來之前可得安排妥當,省得老太太查起來。”王夫人冷聲開口。
“小的知道,一準兒給太太辦妥。”賴大當即打了包票。他雖是賈府奴才,卻也知道王子騰勢大,賈家身後要沒王家立着,早就沒落了,還稱什麽四王八公之一?故而,但凡王夫人有令,他定然遵從,倒比伺候賈母還上心幾分,許多內情亦不敢多問。
“早去早回,順便叫探春寫封信帶給趙姨娘,省得她樂不思蜀,忘了京中還有個女兒在我手裏拽着呢!”王夫人冷笑。
賴大躬身告退,出了門便使人給探春院子遞話。
“沒想到他竟真的出息了!”探春怔愣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先是一嘆,複又嗤笑道,“寶玉剛挨了打,他這裏就聲張開了,果然還跟以前一樣眼皮子淺,想踩着寶玉上位呢!豈不知腳剛伸出去,寶玉沒踩着,倒先踩了太太和老太太的心窩子了!哼,回來又如何?還能越過寶玉去?庶子就是庶子,他們怎就學不會認命?”
侍書聽了主子念叨,心中不免發寒。世上誰人不想過得更好?誰又甘心認命?就連小姐你,摒棄自己親生母親和同胞兄弟不也為着往上爬嗎?難道他兩因你的前程讓太太糟踐死,在你心裏才是好的?
探春卻覺萬分委屈,亦不想兩人回來帶累自己,拿起筆好半晌不知該寫些什麽,最後胡亂拼湊幾句空話,使人交給賴大。
賴大歸置了幾車行禮,當日便匆匆去往金陵。
府試考完在五月間,等賈政得了消息已到七月初,賴大緊趕慢趕,八月底才到得金陵,此時離院試還有半年時間。
見來人竟是賴大,老李頭心中慌亂不已,作揖的時候小腿肚子直打顫。這位能爬到榮國府大總管的位置,靠得是一張菩薩面并一顆羅剎心,也不知他跟環三爺到底誰更惡?
趙姨娘心裏也直打鼓,規規矩矩叫了聲賴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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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奉老爺命前來伺候姨娘的,只等環三爺院試考完便接你們回京。三爺前程似錦,在姨娘面前我可萬萬不敢拿大,喚一聲賴大已算是給我做臉了!”賴大打躬作揖,态度謙卑。
趙姨娘卻絲毫不敢輕忽,忙将他迎進正廳,奉上好茶。
賴大還未坐定便問道,“怎不見環三爺?可是在書房用功?”
“小兔崽子豈會知道‘用功’二字該怎麽寫?大清早的就出去了,想是在賭坊裏玩耍呢!我這就遣人去尋。”趙姨娘谄笑道。
怎得我一來就去賭坊了?不是做戲吧?賴大略略一想便很快否定。因他出發時并沒給金陵這邊遞消息,趙姨娘斷然無法得知他抵達的确切日期,也就談不上做戲。
想到這裏,他放下茶杯笑道,“不如我跟他們一塊兒去尋吧,也好第一時間給三爺見禮。”
“勞煩賴爺了!小吉祥,使人給賴爺備車!”趙姨娘受寵若驚。
老李頭也想跟去,被賴大意味深長的眼神一瞥,當即縮回耳房。
車子駛出一裏路方到李家村,遠遠便聽見賭徒們沸反盈天的呼喝聲。
“繼續壓啊!這回不敢了是不是?怕輸就把你腦袋好生收進褲裆,莫露出那張欠操的屄臉!我呸,慫貨!”
賴大甫進門,就見賈環一只腳立地,一只腳踩在凳上,指着一個行商打扮的男子臭罵,他手裏按着一個還未開的骰盅,桌上堆滿十兩一個的雪花銀并一沓厚厚的銀票,少說也有近千兩。
那行商輸得連褲子都被扒了,紅着臉低着頭,從人群中擠出去,轉眼就跑沒影兒。賈環将碎銀子分發給圍觀的賭徒,人人歡喜不已,直道環三爺大方仗義,是條好漢。
遞給目露垂涎的李大富一卷銀票,賈環将桌上的財物勻出一半,推到李癞子面前,嗤笑道,“還當是什麽狠角色,叫你差點連場子都輸掉,原是個慫包夯貨,出千的手段忒低級!”
“三爺您賭術高絕,誰到了您跟前那都是慫包夯貨!您可是咱李家村的這個!”李癞子豎起大拇指,笑容賊賤賊賤。
“得,少拍馬屁,下次再有這種好事記得叫我!咱一起發財,大吉大利!”賈環解下腰間的褡裢開始裝銀子。
賴大再沉穩老練,這會兒也不禁有些混亂了。看樣子,環三爺是這賭場的常客,且那奸猾貪財的嘴臉,活脫脫一不成器的纨绔,跟他想象中的忍辱負重,勤學苦練,心機深沉完全是兩個模樣!
他究竟是怎麽考中頭名的?莫不是誰同名同姓吧?
在賴大胡思亂想的時候,李大富已經看見他了,忙用手指戳主子胳膊,好一番擠眉弄眼。
“回去少不了你的好處,急什麽!”賈環頭也不擡的說道。
賴大回過神來,忙上前行禮,“小的見過環三爺,這次奉命前來接三爺回京。”
終于來了。賈環扯唇,似笑非笑的瞥他一眼,而後繼續收拾財物,完了将沉重的褡裢往李大富懷裏一扔,揚手道,“走吧。”
“三爺慢走!七日後新到一批鬥犬,三爺記得來玩!”李癞子笑呵呵送到門口。
賈環頭也沒回的擺手,自顧登上馬車,把個賴大視若無物。
賴大在榮國府很有臉面,賈薔等小輩見了也要叫一聲賴爺爺,他母親賴嬷嬷眼裏容不得沙子,但凡有錯,不拘寶玉還是鳳姐兒,張口就是數落,兩人也只有賠笑的份兒。想這老賴一家何曾被人如此輕慢過?且對方還是個賤妾生的庶子!當真快被氣死!
但熬了一輩子方熬出頭,賴大自然是個老辣的主兒,雖心裏翻攪,面上卻一點不露,暗自調整好呼吸後跟上前,掀開簾子卻發現環三爺橫躺在車裏假寐,李大富和随行小厮各縮在一角沖他笑,那意思是車裏沒您位置了,您自個兒想辦法吧!
賴大面皮抽了抽,只得退出來,跟車夫擠在半尺寬的小木板上。
到得李家莊,賴大還沉浸在被折辱的情緒中不可自拔,嘴角雖然帶笑,眼神卻十分陰郁。賈環絲毫也不甩他,直接入了正廳,叫小吉祥擺飯。
趙姨娘聽得動靜忙跑出來,用眼角偷觑兒子表情,見他還同往日那般大大咧咧,慌亂的心不知怎地,一下就安定了。有兒子在,怕個刁!
飯菜一一擺上桌,賈環撚了一塊松糕吃着,這才瞥向賴大,語氣淡淡,“是賈……”
趙姨娘連忙咳嗽幾聲。死孩子,說了多少次不準叫老爺賈政,偏不聽!雖說老爺将他們母子二人趕出家門确實有些無情無義,但再怎麽着,那也是你爹不是?
賈環頓了頓,非常自然的改口,“是賈府裏誰派你來的?老爺?太太?老太太?”
“主子們自然都想着三爺。離家五年,你這病早就好了,呆在外頭他們也不放心,是時候回去了。”賴大陪着笑,從懷裏取出一份禮單并一封信,繼續道,“這是老爺太太給你們置辦的土儀家私,又恐這裏條件簡陋,一并遣了幾個得力的丫頭小厮過來,現都安置在偏院耳房,只等姨娘得了空将活兒分派下去。再有,這是三小姐托我帶給姨娘的信,請過目。”
“探春的信?快快給我!”趙姨娘連聲催促。
宋嬷嬷疾步走過去,抽走信封和禮單呈上前。
賈環卻不為所動,似笑非笑的沖賴大揚了揚下颚,“老爺、太太、老太太的心意,我收下了,院試考完便啓程回京。這裏沒你的事兒了,下去吧。”
這語氣,打發狗呢!賴大攏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面上卻笑呵呵的告退。
不等賴大跨出房門,趙姨娘已拆開信封看起來,眼中含淚指尖發抖,倒把以往最感興趣的禮單忽略個徹底。五年來都是她在打理莊子,旁的沒甚長進,字兒倒是認了不少,現如今處理文書已用不着小吉祥掌眼了。
賈環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喝着,待趙姨娘看完,對着半空兀自愣神的功夫将信拿過去,随意瞟了幾眼便笑了,“我說她寫了什麽叫你看的眼圈都紅了,原是些淡而無味的空話。五年不來信,來信就只寫了一頁紙,既不問你過得如何,亦不問我病情如何,只管再三叮囑咱們切莫跟太太對着幹。這是幾個意思?怕咱回去給她招麻煩?”說完将信紙揉成一團扔掉,拿起筷子吃菜。
趙姨娘瞪兒子一眼,彎腰把紙團撿回來,仔細抻平了呆看半晌,終是覺得沒趣兒,又将之揉爛扔掉。
“乖,你還有我呢!”賈環摸摸趙姨娘腦袋,笑着給她斟酒,“來,咱母子兩碰個杯。”
“死孩子,一邊兒去!”趙姨娘拍開他大逆不道的手,舉起酒杯一口悶掉,忽而笑了。是啊,她還有環兒呢!她怕個刁!什麽牛鬼蛇神,只管來便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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