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婆子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捂着嘴急慌慌走了。薛姨媽轉去向別人打聽,大家都三緘其口,無論塞多少銀子也撬不開嘴。

薛姨媽心裏七上八下的,拔腿就往上房走,卻被幾個丫頭攔住,略想想又往老太太那裏去,又被攔住,只得匆匆朝祠堂奔,這回更厲害,幾個身材彪壯的護院立在門口,見有人來将手裏的棍棒用力跺了跺,以示警告。

“我姐姐呢?她果真被關在裏面?我要見我姐姐!她做了什麽大不了的事,你們賈家要這樣對她?”薛姨媽不敢靠近,立在不遠處指天畫地的怒斥,薛寶釵有心攔阻,卻被自家哥哥擠到一旁。

兩個炮仗性子湊一塊兒那真是唯恐天下不亂,聲勢越鬧越大。

“姨媽,不要鬧了!”王熙鳳匆匆趕來,厲聲喝止。

“鳳姐兒,你終于來了。我不過出去一趟,回來咋就弄成這樣了呢?姐姐究竟犯了什麽錯?”薛姨媽雖然沒有腦子,但她感官敏銳,總覺得這事兒小不了,故而心情格外慌亂。

“這是賈府的家事,與你無關,切莫多問。天不早了,回去吧,讓姑媽安心修行。”王熙鳳扣住她手腕,暗暗用力。

薛姨媽抽痛,不服氣的低喊,“大哥呢?怎不派人回去找大哥?我王家的女兒可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糟踐的!賈家也不行!”

“大伯來過了,若沒有他,姑媽便不是一句‘清修’能了結的!姨媽,這事兒你莫管,你也管不了!”王熙鳳厲聲警告。

甚少看見鳳姐兒這樣急怒攻心的模樣,薛姨媽心中發憷,已萌生了許多怯意。薛蟠見狀立馬安靜下來。薛寶釵忙上前圓場,将兩人半拖半拽的弄回梨香院,又送了幾樣好東西給王熙鳳賠罪。

在炕上歪了半晌,薛姨媽終于緩過勁兒來,拍着矮幾道,“不行,這事我一定要弄清楚!好端端的,怎能說關就關,且看情形還打算關一輩子!那寶玉怎麽辦?我兒,你的采選和婚事也沒着落了!”

薛寶釵聞言皺眉,沉吟道,“母親且稍等片刻,我使人出去打聽。”話落招來莺兒,略交代幾句,又給了一個沉甸甸的荷包。

母子三人各去洗漱更衣,再回來時莺兒正立在門邊,低聲回禀,“小姐,這事兒有點玄乎,往常嘴碎的幾個丫頭婆子竟無一人敢口吐實言,想來鬧出的事兒不小。不過奴婢好歹探聽到一點消息,那環哥兒這次在金陵救了晉親王,皇上今天降旨大加贊譽,且賞了許多好東西,還叫老爺悉心栽培他,太太的事,興許與他有關。”

“什麽興許,是絕對!絕對是他在弄鬼!”薛姨媽憤憤開口。

“救了晉親王?好大的福分!難怪連姑媽都撂倒了!”可究竟是怎麽個內情呢?薛寶釵一邊感嘆一邊暗自揣度,唯恐自家遭受牽連。

見這事兒竟扯出一個親王,且還是實權在握的晉親王,薛姨媽更擔心了,立馬下炕穿鞋,“不行,我要去看看寶玉!日後沒了母親庇護,又有那麽一個得勢的庶弟,他日子可怎麽過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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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氏兄妹連忙跟上。

因老太太下了封口令,雖然王夫人倒臺的內情早在下人裏傳遍了,卻沒人敢傳進小主子們耳裏;再則迎春怯懦、惜春淡漠、黛玉孤高、寶玉天真,自然不會派人去打聽,故而事情真相目前只有慣愛鑽營人脈甚廣的探春知道。就算知道,聰明如她也不會随便與人提及。

寶玉正坐在窗邊癡望天上彎月,語氣夢幻,“襲人你知道嗎?今天我看見環弟跟晉親王了。他兩好出衆的人才,站在金燦燦的日光裏仿佛把春天所有的靈秀美麗都奪走,轉而披挂在自己身上!環弟救了晉親王,想必老祖宗不會把他趕出家門了吧?他那樣見義勇為一個人,怎會是殺人兇手呢!你說是不是?”

因元春在太子府倒了二遍手,入晉王府的過程很有些不光彩,故而并沒有大操大辦,寶玉也是第一次與這位傳說中的姐夫見面。

襲人心裏萬般苦澀,一邊為主子的天真感到憂心,一邊又為環哥兒的狠辣感到恐懼,只覺得前路一片黑暗荊棘,偏還不能表現出來,只得強笑着點頭。

說話間,薛姨媽匆匆進來,拉住寶玉上下左右的打量,憐惜道,“寶玉,你可好?你且放心,就算你母親被關起來了,也有姨媽、鳳姐兒和老太太護着你!必不叫你吃虧!”

襲人本想阻止,可薛姨媽那性子實在太風風火火,一張口,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倒了個幹淨。她懊惱的直跺腳。

“姨媽,你說得什麽話?什麽叫母親被關起來了?”寶玉大感不安。

“你,你竟不知道嗎?”薛姨媽這才發現不妥,結結巴巴問道。

薛寶釵暗自皺眉。家裏發生這樣的大事,母親都垮了,竟還不叫寶玉知道,把他保護的這樣天真純善,若沒有庶子争産還好,偏來了個心機手段靠山皆分外了得的賈環,他日後哪還有活路可走?

想到這裏,寶釵又想起了前一陣王夫人提及的金玉良緣,心中忽覺十分抵觸。

就在這當口兒,門外有人通禀說鴛鴦姑娘來了。

襲人冷汗刷刷直冒,連忙低聲哀求,“薛姨太太,老太太已發了話,若這事叫寶二爺知道,滿院子的奴才都拉出去拔了舌頭,您行行好,在鴛鴦面前好歹裝一裝。二爺,咱們的命都捏在你手裏了,你快笑!快快笑一個!”

薛姨媽知道自己闖了禍,連聲答應。寶玉雖有了些不祥的預感,卻也不忍牽連身邊的丫頭,好歹扯出一抹笑。幾人圍坐在炕上,裝作玩花牌的樣子。

“喲,正玩着呢?”鴛鴦眼珠子轉了轉,也不點破,自顧朝寶玉伸手,“寶二爺,你的通靈寶玉拿出來,老太太叫我給你重新換個挂件。”

“好端端的,怎想着換挂件?原先那個不好嗎?”寶玉摘下脖子上金燦燦的挂件,強笑道。

“這個好雖好,但用料太沉重了,洗漱安寝的時候都要摘下來放在一旁,丫頭們又粗心,弄丢了好幾次,還是這個更好。”鴛鴦說着從懷裏拿出一條五彩絲縧編織的絡子,将通靈寶玉卸下,裝進镂空的暗格中,重又戴回寶玉脖頸,笑着提醒,“寶二爺快收好了,通靈寶玉委實貴重,千萬莫叫旁人看了去,也莫弄丢了。絡子柔軟不膈人,無論洗漱還是睡覺都無需摘下,可比那金挂件好多了!”

寶玉心不在焉的點頭。

鴛鴦也不多待,拉住襲人笑道,“晚上路不好走,讓這丫頭送我一送。”

兩人相攜離開,薛姨媽心裏七上八下慌亂的很,沖薛寶釵孥孥嘴,示意她安撫寶玉,自己輕手輕腳跟上。

兩人到了院門旁的一處假山,鴛鴦輕聲開口,“襲人,寶二爺的通靈寶玉千萬叫他藏在衣襟裏,不要讓外人看見,更不許提他‘銜玉而生仙人降世,日後有大作為大氣運’的話。若是外人主動提及,你就說那通靈寶玉早就弄丢了,聽見了嗎?”

“為,為什麽?”襲人喉頭發緊。

“你莫問為什麽,只要知道這是老太太的意思。誰若再敢提寶二爺銜玉而生那事,也不需拔了舌頭,直接杖斃!”鴛鴦語氣前所未有的狠戾。

“是,我知道了。”襲人婉轉的嗓音此時沙啞的不成樣子。

鴛鴦長嘆一氣,趁着夜色走了。

薛姨媽高一腳底一腳奔回屋,掩上房門怒罵道,“好個賈家,好個老太太,竟然起了打壓嫡子給庶子讓位的心思!這是欺負寶玉沒了母親庇護嗎?可別忘了咱王家還在寶玉背後立着呢!”

“母親,究竟怎麽回事兒?”寶釵擰眉問道。

薛姨媽将兩人的對話複述一遍,末了又是一通謾罵,直把老太太一片回護之情想的龌龊不堪。

寶玉臉色紅紅白白不停變化,只覺一會兒像浸入了滾水裏,渾身上下熱燙難忍,一會兒又像墜入冰窟,由裏到外神湛骨寒,恍惚了好一會兒才頭重腳輕的下炕,呢喃道,“我要去找老祖宗問一問,母親究竟哪裏做得不對,我究竟哪裏做得不對,她竟不要我們了!”

小步小步挪到門口的襲人一聽這話吓得肝膽俱裂,推開房門砰地一聲跪下,哭求道,“寶二爺,你可千萬不能去老太太那裏問啊!你若去了,我們所有人都活不成了!”話落膝行幾步,抱住寶玉雙腿。

寶玉心中又是難過又是迷茫,也不覺流下淚來,改口道,“我,我怎忍心叫你們為我送命?罷了,我不去老太太那裏,我去問問環弟,作甚要迫害我母親至此!”寶玉雖然單純,卻也不蠢,略略一想也就明白,除了攀上晉親王的賈環,還有誰能動搖他母親在賈府的地位。

薛姨媽一聽這話也來了精神,義憤填膺道,“對!去問問那小雜種!就是他弄的鬼!”

薛蟠捏了捏拳頭,獰笑道,“寶玉,我陪你一塊兒去!他算個什麽東西?若敢叫你受半分委屈,看我不揍死他!”

薛寶釵扶額,悠悠開口,“皇上今天剛頒下聖旨把環哥兒狠誇一頓,你們晚上便登門厮打,若是叫晉親王得知,在皇上跟前提一提,只一條罔顧聖恩心懷怨念就夠你們喝一壺的!”

薛姨媽跟薛蟠微微一怔,立馬收了嚣張的表情,換成讪笑,偷偷朝寶玉瞥去。

寶玉苦笑道,“寶姐姐你放心,我只問他一問,不會動手。若是能求了他放母親一馬,叫我做什麽都願意!”

寶釵心道讓他去也好,興許能打探出些虛實,若內情很是不堪,沒準兒還會連累咱們母子三個,須得盡快搬出賈府才好,于是笑道,“一別五年,你空手去像什麽樣子?不若帶些禮物,兄弟兩先好好敘敘舊,再談及其他也更容易張口。”話落令襲人去準備禮物。

襲人雖然不樂意寶玉接觸賈環,但主子們發了話,她也無法,只得挑了幾件名貴的禮物用錦盒包好。

薛寶釵和薛姨媽留下等候消息,薛蟠陪着寶玉匆匆朝賈環院子行去。

賈環剛洗完澡,一頭及踝黑發披散雙肩,在明明滅滅的燭光中閃爍着淺淺瑩輝,竟比最頂級的綢緞更奪人眼球,再加之一張芙蓉面、一雙桃花眼、一副比例完美的風流身段,叫跨入門檻的兩人不由看呆了去。

他衣着也十分簡單,內穿一件純白亵衣,外罩一件豔紅薄紗錦袍,用一根玉帶松松垮垮的系住,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蜂腰,見有人來也不起身迎接,只曲起一條腿,揚起精致的下颚曼聲詢問,“這麽晚過來,所為何事?”

薛蟠尚來不及收起滿心的驚豔,便被少年清越迷人的嗓音給熏醉了,口裏分泌出大量唾沫,心髒也不由自主的狂跳。原以為賈環長相醜陋氣質庸俗,眼下一看,好家夥,那奪人豔色直甩出寶玉好幾條街去!特別是他紅唇邊的一抹邪笑,真真把人的魂兒都勾走了!

寶玉也是個貪圖美色的,白日所見與夜晚所見又有不同,一個燦爛,一個旖旎,一個俊美,一個神秘,瞬間便令他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竟将滿心的怨恨都忘卻,吭哧半晌說不出話來。

薛蟠自顧在炕沿落座,盯着賈環未着羅襪的瑩潤腳趾,暗暗咽下一口唾沫,谄笑道,“環兒,我們聽說你回來了,特意過來探望。我是你薛蟠薛大哥哥,日後有什麽事……”

賈環乜着他冷笑,“打住,什麽環兒不環兒的,我跟你不熟,莫亂叫!我要睡了,你們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薛蟠的小心肝又顫了顫,暗道美人就是美人,連說粗話都那麽迷人!冷笑的時候更迷人!我的娘哎,快抵不住了!

寶玉終于沖破迷障,一氣兒開口,“環弟,我來是想問問你,為什麽要害我母親?她有哪點對不住你,我替她賠罪!你能不能讓老祖宗放了她!”

賈環仰首大笑,諷刺道,“哪裏對不住我?不如你自己看看?”說完瞟了瞟博古架上的檀木盒。

小啞巴忙踮起腳尖取下,擺在炕桌上。

賈環挑開盒蓋,推到寶玉手邊。

寶玉拿起狀子細看,越看臉色越蒼白,不僅指尖,連全身都發起抖來。薛蟠發現情況不對忙湊過去,看了幾行便猛烈咳嗽,心道我的乖乖!姨媽竟把賈家6000畝祭田都賣了!這是作死呢吧!要是我薛家的媳婦敢這麽幹,早一杯鸩酒灌下去,并在族譜中抹掉名字,永生永世不得入宗祠不許享供奉!

這樣一想,又覺得被關入祠堂清修壓根算不得什麽!

估摸兩人看得差不多了,賈環奪過狀子收入檀木盒,諷笑道,“如果是你,你能放過想殺你的人?”憶及賈寶玉的聖父屬性,又追加一句,“就算我肯放過她,賈氏宗族也不肯放過她。若真叫賴大得手了,她殺死的不只賈家一個庶子,還有賈家的百年基業。覆巢之下無完卵,屆時你們一個也別想好過。”

寶玉面無人色,胸膛起伏,老半天喘不過氣來。他沒想到母親竟會做出這些事,完全颠覆了平日裏溫柔慈愛,高貴端莊的形象。

薛蟠尴尬極了,瞅着賈環讪笑。

賈環不耐煩應付兩人,擺手道,“我要睡了,你們走吧!”

寶玉猛然打了個激靈,這才從驚駭難過中回神,直覺沒臉再待下去,拉起薛蟠奪門而逃,卻被啞巴兄妹拿匕首堵在門口。

襲人将寶玉拉到自己身後,色內厲荏的質問,“環哥兒,你這是何意?等不及除掉寶二爺了嗎?可別忘了上頭還有老太太和琏二奶奶盯着呢!你別太張狂了!”

賈環連個正眼也沒給她,打着哈欠道,“人可以走,東西留下。我這人有個壞習慣,那就是雁過拔毛,以後再來記得不要空手,我态度也會好點。”

襲人這才發現自己手裏還拎着幾個錦盒,幾欲崩斷的心弦猛然放松,真不知該放聲大哭還是放聲大笑,連忙丢下東西,拉着完全傻住的兩位爺,趁夜遠遁。

啞巴兄妹将匕首插回小靴子內,抱起錦盒擺在主子跟前,讓他清點。

“好孩子,拿去買糖吃。”賈環輕笑,随手扔了兩粒碎銀子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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