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賈環回屋後倒頭就睡,直到翌日淩晨才醒,剛用完早膳,宮裏就來人宣旨,命他在家自省,兩月不得跨出府門半步。

西北之行辦砸了差事,賈環早已料到皇帝會降罪,故而并不如何吃驚,接過聖旨後給那太監塞了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問道,“晉親王眼下如何?”

那太監是個圓滑練達的,作揖道,“回賈公子,晉親王那裏也被禁了足,為期一月。不過……”頓了頓,他壓低嗓音繼續,“反正這事遲早會鬧得大慶皆知,雜家這會兒先告訴你也無妨。皇上對晉親王十分失望,已捋了他八府巡按、顧命欽差之職,又收了尚方寶劍、丹書鐵劵,而今只留下一個親王的虛銜。”

“你可曾去王府宣旨?”賈環又問。

“先去王爺那裏宣的旨,而後才到的榮國府。”

“王爺可還好?”賈環又遞了一個荷包過去,裏面塞了一沓銀票。

那太監用手指撚了撚,笑得十分谄媚,“賈公子你放心,王爺并無任何不妥。雖皇上一時震怒,卻也派了太醫常駐王府照看,可見王爺并未完全失了聖心。”

賈環滿意的颔首,又打點了一些小巧精致的好物,将他送出府門。

出了榮寧街,那太監附在一随從耳邊低語,随從應諾,慢慢墜在人後,逮着機會悄無聲息的離開。不多時,曹永利便得了消息,匆匆來到書房。

三王爺正盯着牆上‘金榜題名’的橫幅發呆,足過了好半晌才看向跪在門邊的曹永利,眼珠布滿血絲,嗓音沙啞不堪,“環兒可還好?”

曹永利作揖,輕聲回禀,“江公公說三爺很好,接到聖旨後并無郁色,亦不見惱恨,态度很是平淡。”話落扯開一抹笑,輕快道,“他還給江公公送了許多好處,打聽您的消息,可見心裏一直記挂着您呢。”

“是麽,那就好。你退下吧。”三王爺緊繃了一天一夜的心弦終于放松,拿起少年遺留在書房內的策論、習字帖等物,認真翻看,一坐便是一整天。

晉親王府波瀾不興,賈府卻炸開了鍋。賈母、王熙鳳等人如何幸災樂禍暫且不提,趙姨娘聞聽消息,差點沒昏厥過去,連忙用力掐自己虎口,诘問道,“究竟怎麽回事兒?怎好端端的将你禁足?四月底的殿試怎麽辦?不考了嗎?”

“自然是考不成了。”賈環用絹布擦拭儀刀,神情專注。

“差事辦砸了也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皇上怎能這樣,一句話把你大好的前程都毀了!”趙姨娘眼眶紅彤彤的,不停用手帕抹淚。眼看兒子就要連中三元,離登天只一步之遙的時候被踹下來,那種大起大落的滋味真不是普通人能夠承受。

可賈環卻不是普通人,眉頭不皺,心緒不亂,語氣亦十分平淡,“三年後再考也是一樣,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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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三年後探姐兒就二十一歲了,你不着急,她着急啊!”趙姨娘眼淚掉的更兇,唉聲道,“我本想等你中了狀元光耀門楣後,替探姐兒尋一戶好人家。而今你仕途受阻,且阻你那人還是皇上,探姐兒要想嫁個好人家卻是難了。”

賈環将寒光爍爍的儀刀插入刀鞘,漫不經心的開口,“作甚一定要嫁入豪門深宅?你看看你自己,在賈府過得可還快活?嫁一戶人口簡單,家境殷實的不好嗎?沒有森嚴的規矩束縛,沒有妻妾相争,沒有爾虞我詐、藏污納垢,日子過得安穩又松快,壽數都比別人長。”

趙姨娘慢慢止住哭泣,斂眉沉思,越發覺得兒子說得有理。

賈環這才擡頭,淡淡瞥向半掩的窗戶。

探春心下一驚,連忙帶着侍書悄無聲息的離開,回房後坐在梳妝臺前發愣,過了小片刻竟嘤嘤哭起來。

“姑娘,快別哭了,當心環三爺聽見。”侍書連忙上前勸慰。

“聽見就聽見,他能奈我何?我還當他如何出息,卻不想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西北出了那樣大的纰漏,多少老臣重臣避之唯恐不及,他一介白身跑去摻合什麽?辦砸了差事,只有被推出來頂缸的份兒!蠢貨!自己蠢也就算了,作甚要連累我!”氣性越發大了,探春掃落妝奁,怒罵,“叫我堂堂公侯千金嫁入寒門小戶,過衣不遮體、食不飽腹的日子,虧他說得出口!我寧願絞了頭發當姑子,也絕不屈就!”

“可眼下環三爺仕途受阻,趙姨娘又是家生子出身,眼界人脈有限,您就是再着急,也沒辦法不是?來,喝口玫瑰香露緩緩神。”侍書低聲規勸。

探春拂開香露,掩面哀泣,“我怎會如此命苦!攤上那樣的姨娘兄弟,便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投靠過來,好處沒有,反倒平白受了拖累!倘若太太還在,哪會落到這般境地……”

侍書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抹淚。兩人都沒發現,趙姨娘在門外站了許久,終是撕掉手裏豐厚的嫁妝單子,鐵青着臉離開。

兩月之期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足夠大慶變個天數。

太子與瞿澤厚冒赈之事爆發,牽連數百官員。西北官場從一品大員到刀筆小吏,能保住性命的竟然一個沒有,倘若全部處斬,西北官衙将陷入癱瘓。皇帝不得不劃下兩萬兩的死亡線,即便如此,被斬首的依然有七八十人之衆。

重入朝堂的晉親王因辦事不力被捋奪所有實權,成了空頭王爺。四皇子取而代之,授命監察使、顧命欽差、刑部尚書,又賜尚方寶劍,帶頭徹查西北大案,一時風光無限。

随後太子拼盡最後一口力氣反撲,向皇帝揭發四皇子聯合七皇子八皇子收受賄賂,賣官賣爵之事,言及江南官場皆為四皇子所控,連年來洩露科舉試題,為投效麾下的舉子大開方便之門,秘密安插到要位,就連深得皇帝信任的領侍衛內大臣孟谷亮、總管內務府大臣姜經緯,暗地裏都聽命于四皇子。

皇帝震怒,立即撤換幾人,将遠在南疆巡邊的九省統制王子騰召回,一力徹查西北大案和江南舞弊案。短短十天,王子騰連任刑部尚書、領班軍機大臣、保和殿大學士,使了雷霆手段查清案件後又受封一等忠勇公,成為大慶又一權勢滔天的人物。

瞿家抄家滅族;太子被廢貶為庶人;瞿皇後被打入冷宮,投缳自盡。四皇子、七皇子、八皇子圈禁府中,無旨永世不得出。

西北、江南官場被清洗一空,又因今科試題洩露,涉事舉子皆革除功名,其餘人等成績作廢。朝中極度缺人,皇帝不得不将留在京中候缺的官吏全部派遣出去,又從基層小吏中提拔了一大批人擔當實職,這才解了西北、江南之危。

經此一事,皇帝迅速衰老,隐隐透出禪位的意思。有心者細數衆位皇子,這才驚覺大皇子、四皇子、七皇子、八皇子皆被圈禁;二皇子被廢;三皇子失寵;只有五皇子與九皇子最有希望登頂。然而五皇子行事向來荒唐,不得人心,加之母妃早逝,沒有助力,比不得九皇子,還有一個寵冠六宮的容貴妃杵在後面。

事情平息後,皇帝果然将九皇子封為義勇親王,命他前往戶部歷練,随即擢升容貴妃為容皇貴妃,授予鳳印,代為管理後宮事務,又提攜容貴妃母家,隐有替九皇子造勢之意。

如此舉動,大臣們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紛紛向九皇子倒去。

??

不僅大慶朝風雲突變,連榮國府也翻了天。因王子騰位極人臣,被發配至金陵老家的王夫人終于迎來了出頭之日。

“姑娘,你聽說了嗎?太太要回來了!”侍書氣喘籲籲的跑進門。

“她的臉……”探春悚然一驚。

“聽說王大人在南疆尋到一位神醫,拔除了太太體內毒素。昨日王夫人前來拜訪老太太,商量迎回太太的事。”

“老太太何意?”探春捏緊手帕,嗓音發抖。

“太太娘家如今權勢滔天,能給予寶二爺不小的助力,又能壓制環三爺,老太太自然是千肯萬肯。”侍書憂心忡忡的開口。

探春垂頭沉吟片刻,果斷道,“把我私庫裏的好東西都取出來,咱們去探望寶玉跟鳳嫂子。”

“環三爺和趙姨奶奶那裏你怎麽交代?”侍書躊躇不前。

“我都十八了,哪家姑娘十八了還嫁不出去?要交代,也該他們給我交代才是!”探春冷笑,走到屏風後換衣。

兩人跨進寶玉屋內,就見他正趴在桌上,用一小竹管吸食一堆白色的粉末,臉上露出癡迷之态。一群花枝招展的優伶環繞身周,嬌笑連連。

時下的貴族子弟均有吸食五石散的嗜好,探春不以為怪,等他享受完了才笑着開口,“寶玉,近來可好?”

“三妹妹來了,快請坐。”寶玉倒進一優伶懷中喘息。

三年裏,寶玉消瘦不少,臉色亦十分蒼白。雖然賈環也同樣蒼白,可他周身萦繞着一股森冷煞氣,顯得很不好惹。不似寶玉,一看就是個孱弱的。探春不着痕跡的打量他,暗暗皺眉。

五石散欲仙欲死的效果沒了,寶玉這才睜眼,自顧穿上錦繡外袍,道,“三妹妹來得不巧,我與義勇親王有約,即刻便要出府。你請回吧。”他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少了姐姐妹妹就日日哭泣,夜夜失眠的無知少年。三年不來探望,這個時候再來卻是有些晚了。

“那還真是不巧。”探春勉強一笑,走到門口停步,問道,“聽說太太要回來了?什麽時候?”

寶玉精神大振,眯眼而笑,“下月初就回,我親自去金陵接她。”

“是麽,終于要回來了,真好,屆時你路上小心……”直出了垂花門,探春才從恍惚中回神,憂心忡忡往琏二奶奶院子行去。

王熙鳳聽說探春來訪,面也不肯露就将她打發走,一應貴重禮物倒是留下了。

探春挫敗而回,正心煩着,卻被趙姨娘叫到房中,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呵斥,“你怎又去見賈寶玉?不記得他将你害得如何凄慘了麽?是不是聽說太太要回來了,又起了攀附的心思?我這裏廟小,終究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你想走只管開口!”

“太太本就是我嫡母,我孝敬她是應該的,怎就成了攀附?”探春驚聲尖叫,表情怨憤,“你也不看看我今年多大了,連個像樣的人家都沒定下!你們不能幫我,還不許我自個兒替自個兒謀劃?”

“我這不是替你找着呢麽!你來看看,都是些好人家。”趙姨娘瞬間氣短了,将一本花名冊遞過去。

“商戶,秀才,小吏,鄉紳……這就是你說的好人家?你怎不幹脆把我配給小厮算了?我是榮國府的三姑娘,正正經經的官家小姐,不是卑賤的家生子!”探春音量陡然拔高,不等趙姨娘分辨,掀開門簾沖出去,看見立在院中揮刀的賈環,冷冷一笑,“你還有閑心舞刀弄槍,不知外頭傳成什麽樣兒了麽?都說你與晉親王耽于享樂才辦砸了差事,又引得他與五王爺争風吃醋,大打出手。皇帝視你為奸佞娈寵之流,卻顧忌你賈公後人的身份,又念在你兩次救了晉親王,這才沒殺你,只阻了你仕途。而今九皇子即将登位,三王爺、五王爺日子都不好過,可再也護不住你了!沒發現三王爺解除禁足以來連問也不問你一聲麽?三年後科舉入仕,你趁早省省吧!”

賈環舉起儀刀将一截兩抱粗的木頭劈成兩半,又橫向劈成碎塊,這才斜眼睨她,嘴角挂着一抹輕蔑的笑。

“你可勁兒的笑吧,多早晚有你哭的時候!”探春咬牙切齒的離開。

“來人,幫賈探春挪院子,當年怎麽來的,現在還怎麽出去,不屬于她的,一樣不許帶走!”賈環輕飄飄開口。

仆役們躬身領命,即刻把三姑娘‘請’出去。

這下,趙姨娘卻是顧不上女兒了,心急火燎的追問,“環兒,探姐兒說得可是真的?你當真是晉親王的娈寵?”

“我不是他的娈寵,”賈環将儀刀舞得獵獵作響,态度很有些漫不經心,“可我們關系确實不一般。姨娘,我只喜歡男人,只對男人才硬的起來,所以這輩子根本不打算娶妻,亦不會有子嗣,你得做好心理準備。”

趙姨娘身子搖晃,白眼一翻,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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