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五月的晚風充滿了醉人的花香,又暗含一絲不屬于春天的燥熱。屋檐的燈籠被風兒撥弄的左右搖晃,将錦繡的花團和茂盛的樹木照耀的影影綽綽,朦朦胧胧。不知哪兒來的野貓從陰影中走出,拱起脊背伸了個懶腰,嘴裏發出慵懶的喵嗚聲。

賈環把玩着一個黑色的小瓷瓶,徐徐開口,“站在外面幹什麽?進來吧。”

吱嘎聲傳來,緊接着是珠簾晃動的脆響,長身玉立的俊美男子在床榻前停駐,想伸手摸一摸少年腿上的傷口,卻又忽然覺得膽怯,沙啞的嗓音難掩痛苦,“環兒,你可還好?”

“我很好,等會兒會更好。”少年擡頭乜他,唇角微勾,“宮宴結束了?”

“結束了。”三王爺坐到床沿,五指插入少年濃密的墨發慢慢梳理,溫柔的語氣中暗藏一絲刻骨的殺意,“環兒放心,早晚有一天,我會讓老九變成一個死人!”吻了吻少年的發旋,繼續道,“既然你無法參加殿試,那狀元之位我便替你留着,誰也休想染指。再等半年,不,三月,三月後我重開恩科,欽點你做我的狀元郎。好不好?”

他垂頭,用期待而惶恐的目光朝少年看去。

“不好。”手掌覆蓋在男人狂跳的心髒上,賈環将他一寸一寸推離,語氣前所未有的淡漠,“那天,那個為了我可以奮不顧身的塗修齊,只是一個陰謀,一個算計?”

三王爺面色慘然,無言以對。

“我曾如此信任你,愛慕你,将你視為我的精神支柱……”似乎想起了令人愉悅的過往,少年緋紅的嘴角隐含笑意,“我可以放心的把自己的後背依托給你,可以安然的在你身邊入睡,可以為你做任何事。你在我心裏是最獨一無二的存在,甚至超越了我的姨娘。我曾想過,如果你永遠不回應我,我就永遠守在你身邊,以一個普通朋友的身份亦甘之如饴。倘若你要回應,那便給我一份最純粹,最熾熱,最幹淨的感情,因為我會拿同樣的感情作為回報。”

唇邊的笑意變為冷嘲,他喟然長嘆,“可到了最後,你卻讓我所有的悸動都變成了一個笑話……”

“環兒,我錯了。”三王爺用力握住少年微涼的指尖,哀求道,“請你再給我一次機會!你在我心裏,同樣是最獨一無二的存在,最貴重,最不能遺失的珍寶。我同樣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賈環慢慢湊近了去分辨他眸中的痛苦。

蘊含獨特藥香味的氣息吹拂在臉上,三王爺想靠近去含住少年緋紅的唇瓣,卻又渴望他能主動送上一個代表原諒的親吻。心髒跳的太快太亂,竟隐隐抽痛。

少年終于開口了,卻一瞬間将他打落深淵,“可是,我已經不能再相信你了。你走開。”最後三個字緩慢而堅定,與此同時,他驟然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漆黑的眼瞳失去最後一縷光亮,變得漠然冰冷。

這是少年在面對陌生人時才有的眼神。看着你,卻從不把你看進眼底。

三王爺心痛如絞,死死扣住他手掌不肯放松,心裏無聲吶喊:環兒,求你再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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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掙紮起身,冷笑道,“還不走?難道要我親自送你?”

染血的紗布看上去觸目驚心,三王爺慌忙松手,小心翼翼将他摁坐回去,啞聲道,“你快躺着,不要亂動,我走就是!”行至門邊頓了頓,幾次張口,卻發現幹澀的喉嚨無法成言,只得緩慢而頹唐的消失在夜色中。

賈環面無表情的看着晃動的珠簾,久久不動。

三王爺出了賈府,走入一條暗巷。

“王爺,環三爺他……”借着月光看清男人滿是痛悔的表情,蕭澤立即打住話頭,默默把缰繩遞過去。

三王爺翻身上馬,踩住镫環的腳卻忽然打滑,跌了下去。

蕭澤連忙跑過去攙扶。

三王爺推開他,輕輕拍撫焦躁不安的駿馬,過了片刻再次翻身躍上,卻又再次跌落。

“王爺,您踩着屬下上去吧。”蕭澤半跪,指了指自己膝蓋。

三王爺沉默良久才徐徐開口,沙啞不堪的嗓音吓了蕭澤一跳,“不用了,去給本王找一輛馬車過來。”他直到此時此刻才發現,渾身的力氣,在踏出賈府的時候,已經被抽幹了。

蕭澤沖黑暗的虛空打了個手勢。不一會兒,一名容貌普通的男子趕着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駛來,到了巷子口緩緩停靠,安靜等候。

車廂內點着一盞昏黃如豆的壁燈,雖然空間狹小,卻十分舒适,案幾上備有幾碟可口的糕點和幾壺好酒。三王爺坐定後呆怔半晌,忽然拿起酒壺仰頭狂飲,大片酒水由唇角灑落,浸濕衣襟。

蕭澤十分糾結的看着他,不知該如何勸阻。

一連灌下兩壺烈酒,三王爺靠倒在軟枕上,以手覆面,輕輕哼唱,“青妹呀!雖然是叫斷橋橋何曾斷,橋亭上過游人兩兩三三。面對這好湖山愁眉盡展,也不枉下峨嵋走這一番。驀然見一少年信步湖畔,恰好似洛陽道巧遇潘安。這顆心幹百載微波不泛,卻為何今日裏陡起波瀾?”

往日耳鬓厮磨,親密無間的場景仿佛就在眼前,男人沙啞的嗓音帶上了幾分哽咽,翻來覆去的吟唱同一句,“驀然見一少年信步湖畔,恰好似洛陽道巧遇潘安。這顆心幹百載微波不泛,卻為何今日裏陡起波瀾?卻為何今日裏陡起波瀾……”

微亮的水光從男人指縫緩緩溢出。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失去的究竟是多麽純粹而熾熱的一份感情,哪怕用世上最珍貴的寶藏,最烈的酒,最美的女人交換,也不能代替的感情!從此以後再沒有那麽一個人,能把所有的信任、鐘愛、甚至靈魂,寄放在他身上。

“王爺,您別喝了。”蕭澤斟酌半晌,輕輕開口,“等您日後大業有成,這天下間就沒有您得不到的東西,得不到的人。您無需如此傷神……”

镂空的壁燈內,一豆燭火微微顫動,發出哔啵聲響,照亮了男人被淚水打濕的手背。他久久不動,待心髒的劇痛稍微平複,才直起身掀開車簾,朝月光中巍峨聳立的皇宮看去,黑沉的眼裏燃燒着令人驚心悼膽的野望。

——

待月上中天,賈環慢條斯理的拆開紗布,脫掉衣服,換上一套夜行衣。白天還猙獰可怖的傷口,眼下消失的無影無蹤,仿佛從未曾存在過。啞巴從抽屜裏取出一個荷包遞上,對此奇景恍若未見。

賈環将荷包置于鼻端嗅聞,輕笑道,“一股子尿騷味。”這荷包是九皇子主動送到他手裏,而今正好依着氣味尋人。留下它的那天,他便想着某一刻或許能用上。

鬼魅般翻進義勇親王府,憑借超人的目力和嗅覺,賈環逐漸向九皇子靠近,終于在一座精致的小閣樓頂落腳,從屋檐倒挂而下,朝微敞的後窗看去。

窗下是一片荷花池,故而無需擔心侍衛經過。大朵大朵的荷葉下傳來此起彼伏的洪亮蛙聲,将一切聲息掩蓋。

九皇子正趴在桌上吸食一堆白色的粉末,表情十分扭曲。一名肩披薄紗,身段曼妙的女子攀在他背上,輕輕舔舐他脖頸,雙手游弋,四處點火,卻不料被狠狠推開,跌倒在地。

“王爺,您怎麽了?誰惹您生氣了?”女子膝行上前,抱住他大腿嬌嬌怯怯的詢問。

“不該問的,最好不要多嘴!”九皇子通紅的眼珠朝她瞪去,容色似惡鬼一般猙獰。

女子定了定神,用臉頰摩挲他腿側,笑道,“王爺別氣了,等您将來做了皇帝,大可以把得罪您的人統統斬了!”

藥效沖頂,九皇子心情亢奮起來,聽了這話更是激越,将她拉入懷中褪掉衣物,直直撞進去,瘋狂的念叨,“你說得沒錯,等本王做了皇帝,就把所有得罪本王的人碎屍萬段!塗修齊,塗闕兮,塗玮晨(睿親王),賈環……一個都不放過,一個都不放過!”

女子被撞得骨酥肉軟,尖叫連連,哪還有閑心細聽他念叨誰的名字,喘着粗氣附和,“碎屍萬段沒意思,得下油鍋炸,上炮烙蒸,下火海烤才是……王爺用力,再用力一點……”

九皇子狂笑,越發用力搗弄,恨不能把女子捅穿,扯住她頭發命令,“叫本王皇上,快,快叫啊!”

女子一邊嬌喘,一邊聲聲的喚着皇上,絲毫不怕外人聽了去。

賈環漠然的看着這一切,直到兩人酣戰告一段落,幾個小厮擡了一大桶熱湯入屋,又躬身退走,才快速扔了一粒黑色的藥丸進去。

藥丸悄無聲息的滾到桌腳,轉瞬化為一縷煙塵消散,正欲起身洗漱的兩人倒頭栽在一塊兒,人事不知。

賈環腳尖發力,躍入屋內,坐在床沿拍打九皇子灰青的臉龐,漫不經心的考慮他的死法,唇角帶着一抹詭異而愉悅的微笑。

片刻後,他抽出匕首,在九皇子白嫩的脖頸劃下一道血線,刃口觸及微微震顫的頸動脈時又忽然改了主意,走到屏風後脫掉全身衣物,赤着腳再次走回床邊……

小半個時辰過去,少年跨入浴桶,緩緩地,有條不紊地清洗身上沾染的血跡,待他跨出時,浴桶已經變成血池,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腥味。少年取出一粒綠色藥丸置于雙掌揉搓,搓出的藥泥細細塗抹在皮膚表層,确定全身肌膚無一遺漏,才走到屏風後穿衣,繼而翻窗出去,眨眼間消失在夜色中。

——

翌日淩晨,義勇親王府。

九皇子一邊按揉隐隐作痛的太陽穴,一邊翻身坐起,忽然覺得掌下十分粘膩,定睛一看,眼眶都快裂了。只見昨晚還嬌喘連連的側妃,今晨已死得僵透,更為可怕的是,她肚腹被人剖開,髒器被人取出,扔在他懷中,更有一截腸子拖拖拽拽挂在他脖頸,觸感冰冷而濕滑,糞便的惡臭夾雜着鮮血的腥甜沖入鼻孔直達大腦,令人不可遏制的聯想到十八層地獄。

目之所及,到處都是赤紅的鮮血,一大片、一大堆、一大灘……床上、床幔上、錦被上、地上、牆上……到處都是。

“啊啊啊啊啊啊……”一大串尖叫從九皇子喉嚨湧出,掀翻屋頂,沖破雲霄。他想扯掉脖頸上的腸子,卻發現它繞了好幾圈,還打了個死結,根本扯不掉,不小心抓破腸壁,竟瀉出黃褐色的糞便,惡臭難聞。

無心再管腸子,九皇子奮力從一堆血肉中掙脫,剛跳下床,就因地上一大片濕滑粘膩的血液而摔倒,本就滿是鮮血的亵衣亵褲更像從血池中撈出來的一樣,不僅口鼻,連眼眶和耳朵都浸入鮮血。

濃稠的腥味無處不在,刺目的豔紅無處不在,哪怕世上最膽大妄為的人,也抵禦不住如此驚駭,如此殘忍,如此恐怖嗜血的刺激。

九皇子好不容易爬起來,卻腳軟的走不動道,一邊嚎哭一邊嘔吐。

推開房門闖入的大丫頭吓得驚聲尖叫,凄厲的嗓音能把人的耳膜都刺穿,然後白眼一翻昏厥過去。随後趕至的侍衛們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切,然後轉臉,嘔吐不止。所有人堵在門口,卻無一人膽敢踏入這幽冥地獄一般的房間。

最終還是九皇子拼盡力氣往外爬,一爬出門檻便連打了幾個滾,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血痕,然後又開始瘋狂的嘔吐,差點沒把苦膽都吐出來。

“義,義勇親王遇刺,趕緊去宮裏禀告皇上!快!”吐完一輪的侍衛長虛弱開口,看一眼渾身浴血,脖頸還挂着一串腸子的九皇子,又開始嗷嗷的幹嘔。

副手捂着口鼻答應,擡起千斤重的腿,踉踉跄跄離開,出了閣樓便拔腿狂奔。

“你們把王爺擡回前院洗浴,順便找個太醫。”侍衛長指着幾名下屬吩咐,又指着一名涕淚橫流的丫頭,“你去後院通知正妃娘娘。”

幾人各自領命。等把九皇子洗幹淨了,看清他額頭被匕首刻下的‘賤種’兩個字,再要追回進宮禀告的侍衛已經晚了。

皇帝聽了那侍衛詳盡的描述,對京中竟然存在如此手段通天,殘忍嗜血的人物感到恐懼不已,立刻指派大理寺卿和晉親王嚴查此案,言及挖地三尺也要把兇手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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