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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時節,天氣已開始變得燥熱,皇宮各大主殿均放置了冰盆,唯獨熙和園,因太上皇見不得風,更受不得涼,非但沒添冰盆,還将四面窗戶都鎖緊。昏暗的宮殿內彌漫着一股濃郁的藥味,與龍涎香混雜在一起,聞着十分熏人。
太皇貴妃卻似全無感覺,玉手輕擡,一口一口喂太上皇喝藥,臉上帶着溫柔的淺笑。九皇子盤腿坐在太上皇身邊,懷中抱着一個果盤,見太上皇喝完藥了,立即塞一顆荔枝進他嘴裏,說話的語氣似個天真純稚的孩童,“父皇吃果果,吃了果果就不怕苦了!”
“小九兒乖!”太上皇笑着拍他腦袋。
殿內的氣氛溫情脈脈,和樂融融,卻被外間通禀的聲音打破了,“皇上駕到。”
太上皇立時板起臉,朝殿門看去。
威勢日盛的青年緩步而入,略一拱手算作請安,自顧在床榻邊落座,問道,“父皇召朕來所為何事?”他沖曹永利揮袖,“把父皇的請安折子送上去。”
曹永利彎腰弓背,高舉雙手,畢恭畢敬奉上厚厚一塌折子。
太上皇指使高河去接,喝了口熱茶方徐徐開口,“江南河道那樁案子,你究竟要牽連多少人才算完?斬了于文華、賀欽、袁冠南還不夠,還要抄甄應嘉、孫奇,丁典的家,你這是幹什麽?清洗朕的老臣?朕還沒死呢!”最後一句頗為疾言厲色,令太皇貴妃和九皇子雙雙縮了縮肩膀。
證聖帝用杯蓋慢條斯理的撇去浮茶沫子,語氣冰冷,“怪道最近呈給父皇的請安折子越來越多,卻是那些人向父皇訴苦了。每年撥給江南河道數百萬兩紋銀,卻無一兩用于鞏固堤壩,全進了那些人的腰包。今年洪水滔天,江南一夜之間變為澤國,溺斃數萬萬百姓。朕只殺了三人告慰百姓亡靈,已算是格外容情了。”
他擡眼朝太上皇看去,唇角的笑容有些詭異,“不過父皇卻也說對了,朕确實意欲清洗你留下的老臣。分明已經退位,卻依然命朝臣每日遞請安折子,命朕大事小事均通報與你再做定奪。敢問父皇,這天下究竟是你的,還是朕的?”
太上皇愕然的看着他,似乎無法相信如此大逆不道的話竟出自向來寬厚仁和的三子之口。太皇貴妃見勢不妙,連忙拉着九皇子悄然退出大殿。
證聖帝不等太上皇回應,繼續道,“朕乃天下之主,大慶帝王,而非父皇你的傀儡。既然你已經退位,便安安生生的将養,批閱奏折這些事便不要再做了吧,省得太過勞累損了壽數。朕也是為父皇着想。”
他看向高河,沉聲下令,“把這些請安折子拿下去燒了。”
高河躬身應諾,搬起奏折出去了。
太上皇用顫抖的指尖點點高河,又點點證聖帝,氣得渾身發抖,不過片刻卻又恢複平靜,冷笑道,“沒想到朕也有看走眼的時候,老三,你果然好心性,好手段,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間。只可惜你一登上高位便沉不住氣了,皇位還沒坐穩便動朕的老臣,沒了他們在背後支持,老五回來朕倒要看看你如何應對。既沒收攏人心,又沒收攏軍權,老三,你眼下的态勢很有些不妙!”
證聖帝似笑非笑的睨他,“父皇,在你心裏,朕就那般無能?”
太上皇怔愣片刻,随即面色大變,“賈環!那賈環是你故意送到老五身邊去的?”
賈環如今在軍中的威望已然超越老五,憑他立下的赫赫戰功,封一個兵馬副元帥旁人也說不得什麽,輕輕松松便分走了天下一半軍權。想來,老三當年本就不欲送賈環入仕,不過設了一個連環局,令他能順理成章的去投軍,自己和老五便是這局中的兩枚棋子,被利用的徹底。好算計,當真好算計!
想到這裏,太上皇用吃人的目光瞪向證聖帝。
“父皇,你想得太多了。”證聖帝啼笑皆非的搖搖頭,負手離開。這個人,明知道太皇貴妃毒殺了他母妃,卻依然将對方當寶一般寵着護着,又将自己當做操控朝堂的傀儡,執掌天下的棋子。倘若奪走他最看重的一切,想來會令他如母妃當年那般痛苦吧。
證聖帝眼裏翻攪着厚重的陰雲,思及已抵達京城的環兒,又微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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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旋而歸的西征大軍在京郊紮營,翌日得了聖旨才能進城。
是夜,賈環洗漱過後歪在榻上翻看一卷兵書,五王爺盤坐在他身後,用帕子擦拭他滴着水的長發,擦着擦着便開始不老實,将臉埋入他頸窩嗅聞,又伸出舌頭舔舐他玉白的耳蝸。
賈環正欲推拒,聞見門簾處飄來的熟悉的龍涎香氣,微微怔愣。
證聖帝無聲無息出現在門口,面無表情的看着糾纏在一起的兩人。
五王爺也發現了不速之客,舔舐的動作更加肆意,大掌從背後探入少年衣襟,撫摸他平坦光滑的胸膛。
證聖帝終于動了,一步一步走到榻邊,鉗住老五手腕,用大的不容人抗拒的力道将他肆意的手掌取出,面上卻帶着迷人的微笑,“環兒,許久不見,你可曾挂念我?”
賈環淡淡瞥他一眼,繼續看書。
證聖帝放開老五,緊挨着少年落座,語氣溫柔的不可思議,“我每日每夜都挂念你,常常因此而徹夜難眠。你回來了,我終于能睡個好覺。”
他喟然長嘆,湊近了去看少年比昔日更為俊美的五官,笑道,“你臉色怎還是那般蒼白?可是路上累着了?”話落便要擡手去撫摸少年側臉。
五王爺虎視眈眈的盯着他,見此情景連忙鉗住他手腕,施以同樣巨大的力道。兩人一時間僵持住了。
賈環似笑非笑的瞥了兩人一眼。
證聖帝率先卸掉力道,從老五掌中掙脫,柔聲細語地開口,“環兒可曾挂念趙夫人?雖說戍邊将領無旨不得擅入京城,環兒卻是無需顧慮,只管去看她罷。她因思慮過度,很有些消瘦。”
賈環沉默片刻,終是放下兵書,穿上外袍,踏着夜色去了。證聖帝凝視他背影良久才微微一嘆。
“支走環兒,你想作甚?”五王爺瞅着他冷笑。
證聖帝臉上的溫柔頃刻間消退,轉為黑沉,“你倒是命大,全須全尾的回來了。”
“抱歉,讓你失望了。”五王爺扯了扯臉皮,道,“你也看見了吧,我與環兒在一塊兒了。”
“是麽?”證聖帝語氣淡淡。
五王爺見他沒變臉,越發用誇張的語氣描述,“你不知道我兩在邊疆過得是怎樣逍遙快活的日子,在草原上策馬奔騰,在長河邊遙看落日,以天為被以地為席成就好事,漫天的星星都為我兩見證……”
證聖帝面無表情的聽着,忽然看向他背後,問道,“環兒,你怎又回來了?”
五王爺悚然一驚,不但咬了舌尖,還一頭從榻上栽下,跌了個狗吃屎,七手八腳爬起來一看,門簾關的死死的,哪裏有人!
立在門口的蕭澤向稽延投去一個嘲諷的眼神。稽延的面癱臉更冷硬了。
“在一塊兒了?嗯?”證聖帝似笑非笑的睨他。
“雖沒在一塊兒,卻也差不多了。環兒以前碰都不讓我碰,現在卻會主動親我。你不知道他有多熱情,常常吸得我舌根發疼,嘴唇發麻!”五王爺笑得牙不見眼。
環兒的熱情,沒人比證聖帝更了解,他表情不變,攏在袖中的手卻暗暗握拳,道,“不過幾個親吻,又能代表什麽?如今環兒已回到我身邊,也就不需要你了。依環兒執着的性子,他若鐘情于一人,定是至死不渝。你該知道,我才是他情之所鐘,你不過一個替身罷了。”
“你他娘的活到二十好幾,還沒學會說人話呢!”五王爺掄起拳頭,将案桌捶得粉碎。
證聖帝見他比自己更難受,這才覺得滿意了,不慌不忙拍掉身上的木屑,道,“環兒的歸屬,你我日後再論,且談談正事吧。”
“什麽事?”五王爺勉強壓下火氣。
“陪我演場戲……”證聖帝冰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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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養心殿,一直神色淡然的證聖帝才露出極度痛苦的表情,将禦案上的奏折、文房四寶、茶具……統統拂落地面。他的環兒,竟讓老五肆無忌憚的糾纏,擁抱,甚至親吻,不過短短一年,果真能讓他忘記他們曾經美好的一切?
想起環兒看向自己時尤為漠然的眼神,他的自信開始搖搖欲墜。
曹永利跪在禦案邊,小心翼翼的撿拾東西,問道,“皇上,您怎麽了?”
蕭澤沖他無聲道了句,“三爺,莫問。”
原來如此。三爺是皇上唯一的軟肋。這世上除了三爺,再無人能令皇上癫狂失态至此。曹永利越發拎着小心,把傷人的碎瓷片收拾幹淨便乖覺的出去了。
證聖帝解下系在腰間的一個陳舊發白的荷包,置于鼻端嗅聞,臉上浮現欣悅、苦痛、追憶等錯綜複雜的情緒。良久後,他閉上雙眼,顫動的眼睫悄然染上濕意,低聲呢喃,“一步錯,步步錯,我後悔了。環兒,我早就後悔了……”
那樣純粹幹淨的一份感情,怎能被算計與利用玷污?倘若重新來過,他必不會那樣做,只可惜後悔已經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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