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賀蘭霸在帝王廣場的茶餐廳等了半個多小時,終于見着晏菲,不由如釋重負。下午他打電話給晏菲提出那個合作方案時對方還顯得猶豫不決,不過既然這會兒人都來了,這事就算八字有了一撇了。
請晏菲吃飯時他沒提電話裏說的那事兒,只是和對方敘舊,兩個人聊到在庚影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四年。晏菲畢業得早,而賀蘭霸念大四已經進入第三個年頭了,但他也并不以為意,他很喜歡大學的氛圍,畢業以後哪還有蹭課蹭圖書館的福利。
“你說的事來的路上我想了很久……”
賀蘭霸夾菜的手一頓,沒想到晏菲自己先提了,他也沒說什麽,邊喝水邊洗耳恭聽。
“陳公子很希望安嘉冕能加盟新片,對我也抱了很大的期望,劇本我都反複修改了很多遍,先是拿給陳鳴倫和嚴導過目,但還是不盡人意,”晏菲放下筷子,蹙眉看着盤子裏的泡椒牛柳,“老實說如果只是拿出一個好本子,我當然也能辦到,但陳鳴倫一定要和趙易叫板,而且一定要争取到安嘉冕,老實說我沒有那個信心,聽說趙易他們請的編劇是韓國一個很有實力的編劇,樸煥城,你知道吧。”
賀蘭霸有點意外,樸煥城他當然聽過,去年東京國際電影節的評委會大獎得主《追兇》的編劇就是樸煥城。《追兇》被譽為韓國最美懸疑片,難怪晏菲沒信心,但這反而讓他躍躍欲試:“那你覺得我的建議怎麽樣?”
“我知道師兄你的實力,但問題是陳鳴倫這個人很剛愎自用,嚴導對你的印象也只有八點檔肥皂劇,”晏菲垂眸搖頭,“我覺得希望不……”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賀蘭霸打斷她,“這事我壓根沒打算讓陳鳴倫和嚴導知道。”
晏菲擡起眼驚訝地注視餐桌對面的人:“你是說……”
賀蘭霸推了推眼鏡,向沙發後靠了靠:“他們沒必要知道,編劇始終只有一個人,就是你。我一直是槍手,”他笑着一聳肩,“這次也不打算破例。”
晏菲眨了眨眼:“可是……為什麽?”這是電影劇本,而且投資堪稱大手筆,真的會有人不在乎署名權?
賀蘭霸不打算說出背後的淵源,夏慧星已經不在了,但還是要留個清白名聲在還記得她的人心上的。于是他笑着抓了抓頭發:“老實說,我最近手頭有點緊,你知道的,電視劇劇本周期長,錢又少,不太能解我的急,電影劇本就不一樣了。”
晏菲還是不解:“可是,作為槍手你是沒法和制片方簽合同的。”
“我是當你的槍手,當然歸你負責,”賀蘭霸湊到餐桌前,殷勤地夾了一塊牛柳到晏菲碗裏,放下筷子,“都是老同學了,我信得過你,只要你也信得過我。”
晏菲看着小臂交疊着放在桌子上,一副端端正正好學生樣的賀蘭霸,不經恍惚了一下。
賀蘭霸肯定不知道,當年她還曾經暗慕過他。
一開始只是對這個總是無欲無求兩袖清風的師兄很感興趣,因為她發現這個平常總是把“卧槽”“我了個去”挂在嘴上,又宅又不修邊幅的賀蘭師兄,其實會每周定時去圖書館看書,那個時候她在圖書館勤工儉學,在清冷得不得了的外語閱覽室,每個星期四下午賀蘭霸都會來看書,一個人坐在幾乎沒人的閱覽室,同一個靠窗的位置,從希臘悲劇看到美國現代悲劇,看菲茨傑拉德也看阿西莫夫,明明是那麽粗枝大葉的一個人,一旦靜下來看書就像換了一個人,又專注又安靜,好像誰也無法打擾他的世界。
閱覽室沒有空調,但是他烈日風雨無阻,下雨天時常都是淋着雨小跑着奔進來,只有在手上拿着書的時候才會打傘。
結束在圖書館勤工儉學那天,她打定心思想認識一下這位師兄。當天賀蘭霸在下午兩點準時來到閱覽室,将借閱證押在她的臺子上,照例去書架找書,她猶豫了一下,起身跟上前去。
穿着白襯衣的賀蘭霸就站在兩排長長的書架間,手指撫過一排排書脊,她張嘴想打招呼,卻驀地感到一種局促,那一聲稀松平常的招呼聲卡在了喉嚨。
明明穿着皺巴巴的白襯衫,褲腳還有一串泥點,但是她覺得漫步在書架斜長的光影間,仿佛被周遭的書香包裹的賀蘭霸,竟然有一種讓人難以企及的距離感。就像每個懷春少女在中學時代都會憧憬的學長,安靜,優秀,有一點點冷淡,總是穿着一塵不染的白襯衫,纖瘦颀長的身影立在書架邊,手上捧着一本華茲華斯或者雪萊的詩集,像西方魔幻小說裏那些不食人間煙火,年輕高貴的白魔法師。
她退卻了,現在想來,還有那麽一點遺憾。她沖餐桌對面的賀蘭霸笑了笑:“能成嗎?”
“我對我們有信心。”賀蘭霸雙手交叉墊着下巴,餐廳的燈光倒映在黑框鏡的鏡片上,磨去了他眼底勢在必得的鋒芒。
賀蘭霸開車送晏菲回去,也好進一步交流劇本,走到茶餐廳樓下一看,街邊的停車位好不熱鬧,一群小子正圍着一輛鉛灰色蘭博基尼熱烈地拍照留影。晏菲對車子不了解,但賀蘭霸還是忍不住瞅了一眼,好家夥!那居然是一輛雷文頓!
他對晏菲說了聲:“等等啊!”然後快步走到那輛雷文頓前,舉起手機咔嚓就拍了一張,把自己也框了進去。
晏菲看得哭笑不得,上車系安全帶時問:“那車很值得一拍嗎?”
賀蘭霸邊倒車邊以一副師兄教導師妹的口吻道:“既然是編劇,這些也屬于你必須了解的常識,那車是蘭博基尼的限量款,全球只有二十部,看到這種車不拍一張那對自己真是太殘忍了。”
“你要把它發到微博上?”晏菲回頭看了一眼漸行漸遠的限量跑車,正巧看到一名穿着黑色休閑西服的高挑男子快步走下帝王大廈的臺階,在紛紛避讓開的圍觀者中拉開炫酷的剪刀車門坐了進去。跑車的底盤都很低,男子低身跨入駕駛座時顯得那條收進去的長腿尤其修長性感。揚起的車門拉下來,雷文頓在衆人豔羨的目光中亮了亮人字形的尾燈,V12引擎猛地一聲咆哮,轟得整條街的路人都紛紛側目。
“我沒那麽招搖,設成手機屏幕給周圍的人炫耀炫耀就行了。”賀蘭霸舉着手機晃了兩下,也聽見了超級跑車發出的咆哮,頗為陶醉地瞄了一眼後視鏡,挑眉道,“真是造福群衆啊。”
晚上十點,賀蘭霸帶着晏菲的劇本回了家,客廳裏沒人,但是亮着兩盞壁燈,他換鞋進來,瞧了一眼樓上,主卧的門關着,凱墨隴應該已經睡了。他進洗手間放洗澡水,放水的空當就坐在客廳沙發上翻了翻劇本,這一翻就一頭栽了進去。
晏菲寫劇本非常“專業”,首先她會時刻把預算放在心中,寫任何一個情節都會考慮預算支不支持,這跟他的習慣卻完全背道而馳,比如如果劇情能在吉隆坡雙子塔上進行,他就絕不會因為預算退而求其次地随便找一棟摩天樓來安放他的主角們。雖然以雙子塔或者摩天大樓A作為拍攝地對劇情主線并沒有太大影響,但吉隆坡雙子塔顯然比一座模樣都想象不出的摩天大廈A更能激發編劇的靈感,一旦劇情被設定在吉隆坡雙子塔,那麽主角和反派在空中天橋對峙,伴随着某位指揮家在Dewan音樂廳裏指揮瓦格納《女武神的騎行》的片段,隆隆的定音鼓,上下翻滾的弦樂,與空中天橋外激烈的暴雨雷電交相呼應,這樣氣勢恢宏的畫面也就能順理成章地出現在編劇腦海中。
其次,晏菲寫劇本非常細致,過于細致以致劇情顯得有些平鋪直敘,雖不過不失但也欠缺亮點。他記得晏菲曾經改過一個漫畫劇本,那漫畫他碰巧也看過。因為太過力圖想要再現漫畫的感覺,明明在漫畫中很帶感的情節,看着看着就變得拖沓無趣起來。原因在于漫畫的分鏡分大小,分輕重,而且閱讀漫畫的節奏掌握在讀者手裏,但電影的分鏡沒辦法放大縮小,如果将漫畫裏的分鏡事無巨細地展現出來,節奏就慢了,而觀衆又不能跳過過渡性的部分,就這麽被編劇綁架在電影院裏,無休止地忍受着裹腳布式的講述節奏,當然這個缺陷如果遇上高明的導演就能避免,但是高明的導演畢竟不多。
當然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據晏菲自己說,她覺得這本子最大的問題在于不夠吸引人。
這是一部懸疑劇,劇名暫定為《夜盲症》,關于懸疑的部分沒什麽可挑剔的地方,他關心的不是劇本夠不夠吸引人,而是夠不夠吸引安嘉冕。看了一小會兒就無意識地搖起頭。劇本講的是警方碰上一樁很棘手的連環殺人案,安嘉冕要飾演的是一名犯罪心理專家,幾年前因為一次失誤的心理側寫導致無辜者被害從此放棄了犯罪心理專家這個身份,在大學當着一名普通的圖書管理員。這一次警方來邀請他協助,但他拒絕了。直到後來一位一直仰慕并鼓勵他的學生被害,主角才終于決定重操就業,要将兇手繩之以法。這是一出很經典的好萊塢式懸疑劇,個人英雄主義和救贖的主題貫穿其中,看得出編劇極力想把劇本拔高,但這個劇本未必能吸引安嘉冕。
賀蘭霸敲了敲劇本,默默道:這種勵志式的英雄劇太模式化,而且安嘉冕過于清俊優雅的形象也會使得劇本想表達的東西變得模糊,再來這個人物對安嘉冕來說太手到擒來,他必須想辦法把這人物搞得特別難演,才可能引起野心非比尋常的安嘉冕的主意。
賀蘭霸邊看邊往茶幾下摸打火機,打算點只煙慢慢研究,打火機沒摸到卻忽然聽見浴室裏“嘩啦”一聲發大水的聲音,他才猛然想起來自己放了水,連忙奔進洗手間把水關掉,溢出來的水把他整條褲子都打濕了。
賀蘭霸搖搖頭,劇本可以要多精彩有多精彩,現實生活卻總是充滿着這樣那樣雞零狗碎的瑣事。
十分鐘後賀蘭霸終于泡在了溫熱的水裏,差點要睡過去的時候冷不丁聽見客廳有動靜,他嘩啦從浴缸裏坐起來:“凱墨隴?”
客廳裏靜了一會兒,隔着門板傳來凱墨隴有些沉悶的聲音:“你冰箱裏只有牛奶嗎?”頓了頓又道,“而且還過期了。”
“啊是嗎?我老是忘記喝。”賀蘭霸又靠回浴缸裏,仰着頭滿足地哼了一聲,又問凱墨隴,“你口渴啊?廚房有熱水壺,插上燒幾分鐘就能喝。我這兒是比較簡陋,別見怪啊!”
外面沒了聲音,可能凱墨隴去廚房燒水了。
賀蘭霸以為凱墨隴早燒完水喝完上樓了,哪曉得從浴室出來,去廚房準備找根火腿來看劇本,卻見凱墨隴穿着黑色的睡袍,抱着手臂靠着廚房餐桌,凝望着窗外的夜色,手裏端着杯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喝着。他心領神會地道:“還在想上午的事?有點什麽眉目了嗎?”說着從冰箱裏拿了只火腿,利索地撕開咬了一口,站到凱墨隴身邊。
凱墨隴側頭看向他,皺了下眉頭,把手裏的杯子遞給他。
賀蘭霸下意識接過溫熱的水杯,凱墨隴順手就将他另一只手裏那只冰涼的火腿抽走。賀蘭霸心說我又不渴,不過在凱墨隴目光長久的關照下還是渾渾噩噩地喝了一口,又一口,然後又一口……等到杯子裏的水喝光了,凱墨隴才又拿過杯子并将那只火腿還給他。
“我剛在你的手機上設置了聯系人分組,”凱墨隴說,“我在第一個。”
賀蘭霸拿着那只被凱墨隴握熱的火腿,有點搞不清楚這人的路數:“啊,為啥?”
凱墨隴放下抱在胸前的手臂,抄進睡衣的兜裏,看着窗外的夜景道:“正如你說的,我得罪的是很有勢力的家夥,我不希望牽連你。”
“我這樣的路人甲他們還不至于對付到我頭上。”賀蘭霸不值一哂地咬了一口火腿,咂咂嘴,不好,火腿芯還是冷的,要不兄弟你再幫我捂捂?
“你怎麽知道你就是路人甲?”凱墨隴側頭轉向他。
賀蘭霸一眼就看見凱墨隴黑色睡袍下半袒露的胸膛,之前抱着手臂看不見,現在手抄兜裏了,光滑的肌理在月色暈染下一覽無遺。賀蘭霸走了下神,眨眼:“……你剛說什麽?”
凱墨隴挑眉看他一眼:“沒什麽。”說着竟然低頭将睡袍慢條斯理地系緊了些。
賀蘭霸被那惜肉如金的動作酸了一下牙,都是大老爺們,至于麽?我對你那只是欣賞,再說你把身材練成這副黃金比例,不是給人看的難道還是給你自個兒孤芳自——卧槽我在想什麽啊?!這才沒認識幾天就特麽開始想入非非了!宅男編劇禁不住偷偷給了自己一小巴掌。
凱墨隴在身邊笑了笑,笑聲像蕩過高樓間的風聲,涼爽悅耳:“有蚊子?”
賀蘭霸扶着額頭,按住抽搐的額角,在心裏狠狠甩了自己幾十個巴掌,叫你丫的逗比!
“我沒什麽別的意思,只是覺得冷。”凱墨隴說。
賀蘭霸把這話翻譯了半天,才意識到凱墨隴是在解釋剛剛系睡袍的動作。完了,這表示人家根本知道他剛剛在瞧啥。不可否認他對凱墨隴有很大的好感,這好感部分源于凱墨隴那蘇得一比的體質,部分則源于他自身總是會不自覺青睐優秀同性的本能。但是他不希望對方誤會什麽,況且他再怎麽欣賞凱墨隴,再如何被本能驅使,也是不可能對對方産生那方面的想法的:“我就是還覺得挺不錯的,你的體格。”
凱墨隴低頭打量自己:“是嗎?我對這身體一點興趣也沒有。”說着擡眸睨着身邊戴着大黑框鏡的宅男青年,眸色一沉,“其實我更中意你這樣的。”
賀蘭霸啞然失笑:“你在逗我吧?清湯寡水的有什麽看頭?”
凱墨隴望着窗外,陷入回憶:“高中時有一個大我一年級的學長就是這麽清湯寡水,白襯衫,筆直的黑色校褲,和你一樣戴眼鏡,只不過是無框的那種,有時候我感覺幾乎整個學校的女生都暗戀他,”說到這裏聲音啞啞地顫了一下,“後來我明白原來那就叫嫉妒。”
“男生的嫉妒心嘛,不奇怪。”賀蘭霸笑道,“你現在絕對能把那學長比下去了。”其實他覺得神秘如凱墨隴居然有和他們這些凡人差不多的高中時代,就夠讓人吐槽了。
“不,他還是很完美。”混血美男從窗外收回目光,轉向他,笑容中有種微醺的幸福,“我還是很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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