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開局成個親

“怎又原樣送回來?”

“唉,殿下不願用……”

“這要如何是好?吉時将至,方才聽前頭姐姐說,姬家三郎的車駕已經出了姬府,不時将到公主府。”

手裏提着食盒的侍女左右瞄瞄,湊到她耳邊,輕聲道:“公主不願嫁予姬家三郎,還在榻上躺着不願醒,怕是裝睡呢,公主身邊的姐姐們急得很。”

雖說早有猜測,公主自賜婚來便悶悶不樂,這樣的事也輪不到她們這些小侍女念叨,可到底又是大事,索性左右都沒人,那人聽了這話很是吃了一驚,便也跟着輕聲問:“這是為何?太子殿下為公主親選的驸馬,陛下賜婚,姬家也是世代名門……難道,姬家三郎生得太醜陋?”

她們公主就愛個俏。

但這樣高深的問題,小侍女顯然是不知道的,對方也答不出來。

福宸公主,宗祾,不解地看着公主府角落裏兩位嘀嘀咕咕的小侍女。

她非常不解,這是為何?

她不是已經死了?

她被姬昭給捅死了,捅死前還将她那張臉給劃了,捅她刀子時傷口并不深,姬昭卻捅了很多刀,她滿身都是血孔,更在她的臉上劃了無數刀,還将銅鏡置在她面前,叫她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已殘的容貌,一點點流血而死。

想到此處,宗祾的頭便又開始刺痛,她害怕地往後退去,不,不,她不要再想起這些事。

待她往後退,卻又發現,她是在天上飄着的!

她驚吓地回身望去,滿府紅綢,又有幾名侍女從遠處跑來,急匆匆地吩咐道:“快,快,快扯了!殿下不愛看這些!”

她的頭更痛了,她恍惚想起,十多年前,她的大婚之日。她不願嫁給姬昭,她見都未曾見過,她有心儀男子,皇兄卻說那人配她不上,将之驅逐,姬家才是累年望族,哪怕姬家已經多年不曾出仕,姬家卻是這片土地上最經久的大世家,甚有神族血脈。

皇兄更說,姬家三郎名昭,是姬家這輩,甚至是整個金陵生得最好的郎君,性子也最為和軟的,最合适尚她為驸馬。做公主的驸馬,能力與才華不是最重要的,相貌與性子才是至上。

她到底還是與姬昭完婚。

她極度厭惡姬昭,因為姬昭,她失去了她的心愛之人,她心愛的人被趕出金陵,徹底離開了她。

公主再是君,畢竟是女子,是嫁,大婚之日,本該由皇宮正門出,由驸馬迎到對方府裏,在姬府完婚。她不答應,她根本不想去姬家。父皇與皇兄為了讓她順利與姬昭完婚,甚至違了祖宗之法,讓她與姬昭于公主府內完婚。

臨死那刻,她想,是不是從那個時候起,姬昭就恨上了她?

人人都說姬昭性子好,相貌好,她卻十多年都不曾見過姬昭一面,兩人連房都沒圓。直到死時,她才第一次見到姬昭,她也才知道,姬昭的相貌是真的好,甚至甚過她,至于性子?

那時,姬昭已經登基。

她的血将要流盡的那刻,姬昭言笑晏晏,告訴她,父皇、母後的皇陵被他掘了,皇兄也被他一劍給戳死了,宗氏一族死絕了,如今就剩她,甚至是她心愛的人,也被他找到弄死,姬昭說感謝她們宗氏一族這樣待他,令他姬昭擁有這片江山。

嗚嗚嗚——

宗祾的眼淚成串往下掉,她後悔了,她死便罷,父皇、母後與皇兄又有什麽錯?宗氏一族,有什麽錯?

她愧對祖宗。

她還是不知眼前是怎麽一回事,她已經死了啊?

她為何能聽到她們說話?她甚至看到她的貼身侍女綠松,在着急地指揮人扯下那些礙眼的紅綢。她想起來了,是她吩咐人去扯的,她讨厭那些礙眼的紅綢,她讨厭嫁給姬昭。她已辨不清這到底是現實還是虛幻,她只是撲上去,想要攔住那些人。

別扯了!再也別去招惹姬昭!

姬昭是魔鬼!

姬昭會滅她宗氏一族!

然而,她的雙手穿過綠松的身體,沒人看到她,沒人聽到她的話。

宗祾又傷心,又絕望。

忽然遙遠寺廟傳來沉沉鐘聲,宗祾的身子頓住,下一刻,公主府正院,福宸公主的寝室裏,宗祾悠悠醒來。

“公主醒了!”青金欣喜不已,彎下身子,既是擔憂,又有些着急地說,“殿下,門外來報,姬家三郎将要到公主府,您看……”

宗祾眨了眨眼,擡起手臂看她的衣袖,大紅嫁衣。

這到底是夢,還是真實?

青金依舊小聲道:“公主,綠松去扯紅綢了,婢子以為,卻也不能全都扯了,太子殿下派了良娣過來,正等着見殿下呢。瞧見府內這般,到底不好,到底是大喜日子呀……您說呢?太子殿下那樣惦記着您……”

皇兄身子不好,禦醫說要修身養性,尚未娶太子妃,卻因東宮事多,父皇給他擡了位良娣進來,好幫他打理東宮事宜。青金提到皇兄,宗祾的眼眶漸熱,父皇為她操碎了心,皇兄面冷心熱,處處為她打點。她是他們唯一的女兒、妹妹,她本應相信他們,他們為她擇了姬昭為驸馬,定是因為姬昭是真的好。

是她不好,十數年的折辱,硬生生将姬昭逼成那樣一個魔鬼。

滿城的人都知道,姬昭娶了福宸公主十多年,卻連公主的面都不曾見過,公主還在府裏養戲子,賞遍天下美男子,裙下之臣無數,甚至囚禁過姬昭,只是為了不讓姬昭在自己面前出現,這些都是莫大的侮辱。

是她害了父皇、皇兄,害了宗氏一族。

宗祾伸手給青金,這一次,手沒有再穿過身體,這是真實的。

她扶着青金的手緩緩坐起,輕聲道:“将紅綢都挂回去吧,請良娣過來。”

青金非常驚喜,驚喜得有片刻都忘了說話,宗祾看她一眼,她才喜不自禁地福了福,轉身立刻去忙碌起來。

又有藍田與紫玉上前來幫她重新梳了發髻、整理衣裳,紫玉緩聲勸道:“公主,您若是不耐煩那姬昭,叫他在門口見個禮,放他回府便是。左右您是君,他是臣,何苦為了這樣一件事惹自己不痛快呢?”

她知道,侍女們是怕她不高興,她也驕縱慣了。

上輩子時,別提門口見禮,姬昭連公主府的大門都沒能進,大喜日子被無數人恥笑。

宗祾暗自嘆氣,此時哪還輪得到她來選呢?她問了幾句宮中事,知道父皇與皇兄都好,一刻鐘前還打發太監過來,心中湧起一股暖氣,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府內已經響起喧天的鞭炮爆竹聲,不停有人來報:姬家三郎到門口了!

姬家三郎進門了!

姬家三郎過二門了!

姬家三郎往正院來了!

宗祾再道:“稱他「驸馬」。”

屋裏的人都愣了愣,面上卻又不約而同地湧起喜色,她們公主這是終于看開了嗎!

驸馬是陛下親賜,太子親口稱贊,人人都希望公主能夠與他百年好合。

宗祾則在心中苦笑,上輩子,那是她的上輩子吧?

她連「驸馬」這個名分都不曾給過姬昭,姬昭如何能不恨她?

太子良娣周氏一直在屋裏陪她,聽到這句話,似乎很是吃驚,看了她一眼,宗祾也正好在看她。她立即收回視線,起身恭敬行禮:“公主,驸馬已至,妾這便回宮去,告訴太子殿下,您一切都好,好叫太子殿下放心。”

宗祾溫聲道:“去吧,告訴哥哥,不必擔心我。”

周良娣心道,真是奇怪,一夜之間,這位最是驕縱的福宸公主竟還能跟她說這樣的話!

她自是點頭應是,哪料宗祾又道:“藍田,去送送良娣。”

周良娣差點沒被自己絆倒,受寵若驚地又行了個禮,才暈暈乎乎地跟着走了。在福宸公主面前,她算哪個牌面上的?公主被陛下與太子寵上天,同太子都是說吵就吵,太子都拿這個妹妹沒法子,公主眼裏從來沒有過她,這次竟派貼身的侍女送她出府!藍田送她出府,游廊裏,正好與姬家的迎親隊伍擦肩而過,只是有些許的距離。

周良娣好奇地不免多打量幾眼,一眼看到最前頭的那位姬家三郎。

她的腳步不由凝滞,藍田看她,她才若無其事地笑了笑,跟着繼續往外走。

出了公主府的門,周良娣上馬車回宮前,回頭又看了眼熱鬧非凡的公主府。

不愧是他們太子都稱贊過的「好相貌」,她都差點看得晃了眼。她暗自笑着鑽進馬車,公主見到驸馬是這樣的好相貌,總該要歡喜了吧?

正院裏,姬昭與戴着蓋頭的宗祾一起跪下,領陛下的聖旨,無非是惟願他們永結同心之類的話,又有禮部官員與宗正寺的宗親領着他們拜天地。

公主大婚,自是沒有鬧酒、鬧洞房之人。

繁瑣禮儀之後,天色已黑,人人散去,他們回到寝室,紅燭已高照。

宗祾的四位貼身侍女是跟她從宮裏出來的,原先都是大宮女,個個能幹,此時卻都緊張得直咽口水。公主一直不滿意驸馬,抗婚抗了一個多月,連成婚之禮都改成這般,方才卻順利得不像話,好不容易到了這個時候,她們就怕這節骨眼上出事。

她們站成一排,悄悄看向姬昭,心中又是一定。

知道驸馬相貌好,畢竟是太子殿下親口說的,太子殿下說聲好可不容易,卻也沒想到能好成這樣!

比公主心儀的那位還好,公主一定喜歡!

宮裏的姑姑唱詞,終于到了驸馬上前揭蓋頭的時候。

宗祾緊張,卻又不緊張。

緊張于上輩子時候的陰影,她自然怕姬昭,是姬昭親手殺了她,折磨死了她。

不緊張,是因為她相信父皇與皇兄,他們認定的人,一定人品貴重。只要她這輩子對驸馬好,将心比心,驸馬将來也會善待她與她的家人。

宗祾深吸一口氣,蓋頭被揭開,她重見光明。

她擡頭看去,姬昭對她淺淺一笑。

即便沒有任何情意,宗祾難免還是一愣。

原來,十多年前,十六歲的姬昭,是這樣的嗎?

燭火下,姬昭紅衣玉面,眸如點墨,身姿列松如翠,清清雅雅,而又尚有幾分少年氣,即便黑夜也藏不住光彩,仿佛古老畫卷裏走出來的小神仙。

宗祾眼中霎時被欣賞占滿。

姬昭将杆秤輕輕放到一旁,彎腰朝她行禮:“姬昭見過公主。”

宗祾回過神,溫聲道:“驸馬請起……”

她不知驸馬是什麽想法,只見姬昭起身,嘴角笑意又多了三分,宗祾不由也跟着笑了笑,這一世,就以這個好的開端開始吧。

姑姑上來剪了他們的頭發結成一團,又給他們奉上交杯酒。

宗祾其實不想喝,卻又害怕拒絕此舉,也會促使姬昭變成魔鬼,只好喝了。

她半點看不出姬昭的想法,看他面目倒是輕輕松松,幾分溫潤之意,似乎是個很簡單的人。宗祾卻不相信,世家從來沒有真正簡單之人,尤其是姬家。

宗祾一口喝盡交杯酒,罷了,慢慢來吧。

侍女與姑姑都松了口氣,實在是太順利了!

接下來就是洞房,她們笑着行禮辭去,眼中全是歡喜,再也沒想到能這麽順利!他們都認為多虧驸馬生得好!

有太監得了這個好消息,立即笑得合不攏嘴地往宮裏報消息去了。

寝室內,只剩宗祾與姬昭。

他們倆還并排坐在床榻上,宗祾是絕不可能與姬昭圓房的。骨子裏,她還是很怕姬昭,她願意為了此生太平極盡努力,圓房實在做不到!

宗祾心中迅速思考了幾個合适法子,她擡起眼眸,姬昭顯然一直在等着她的話,笑着看她:“公主……”

驸馬是臣,絕沒膽子要求主動圓房的。

宗祾再松了口氣,盡量用最平靜的語調說:“我身子有些不适——”

她正想着該怎麽說,哪料姬昭也松了口氣似的,立即起身,朝她恭敬行禮:“姬昭不敢打擾公主!”

“…”宗祾頓時覺得怪怪的,仿佛驸馬等這句話已等了很久。

“公主早些歇息!”姬昭說着,竟是轉身就要走。

“站住!”宗祾剛回來,原本的驕縱之氣一時半會改不掉,說完她就後悔了。

姬昭卻非常好脾氣地回頭看來,并問:“公主還有什麽吩咐?”

“今日到底是你我大婚之日,你,你就——”宗祾看了看,指着一旁的羅漢床,“那裏歇着吧……”

宗祾很是願意把床讓給驸馬睡,可想也知道,這一舉動太不合常理,定要惹人懷疑的。

果然,姬昭恍然大悟,再行禮:“多謝公主!”

不僅如此,他還很貼心地問:“公主,可要臣搬架屏風來?”說話間,他已經去衣櫃旁,将那架五扇的嵌玉牡丹屏風給搬了過來,恰好擋在床與羅漢床之間。他笑着從屏風後出來,問她,“這樣可好?”

“好……”

“公主早些歇息!明早您的侍女進來前,臣就給您搬回去!”姬昭挺高興的模樣,再給她行禮,便轉到屏風後歇下了,一句廢話都無,也看不出其他的情緒。

“…”宗祾覺得更怪了,她獨自拆了簪環,倒在床上,拉上帳子,開始琢磨姬昭這個人。

姬昭到底是個什麽人?上輩子時他就不懂,如今,越琢磨,她越不懂。

她苦惱地皺起眉頭,算了,往後她就捧着驸馬好了,多給驸馬納妾,多關心他,只求他将來當皇帝時,對她們宗氏一族寬容些。

宗祾又想了些生前的事,終是漸漸睡着,竟是難得睡了個好覺。

寝室內靜極,盡管有屏風與帳子擋着,古人的隔音技術到底一般,離得這樣近,姬昭還是能夠聽到福宸公主偶爾的動靜,終于響起她睡着的綿綿呼吸聲時,姬昭也松了口氣。

吓死他了!

幸好福宸公主似乎看不上他!

不用他圓房!

不然他可怎麽辦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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