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家人
姬昭出生不過三日,便被外祖給帶回揚州,往後十六年,直到三個月前,他從未來過金陵,在揚州長大。
不過千萬別覺得姬昭可憐,是在金陵城待不下去了才被外祖接走,苦巴巴長大的小白菜。
姬家來頭大,姬昭外祖殷家的名聲也不比姬家小,姬家祖上據說出過神仙,殷家沒出過神仙,可是但凡家中嫡支子弟,無一不是進士出身,連個同進士都沒有,狀元都出過不知多少,是著名的既清又貴的江南望族。
殷家子弟與門生遍布華夏土地,宰相、首輔也曾出過無數,人稱「相族」。
直到先帝時候,姬昭的曾外祖父攪進黨争中被砍了腦袋,先帝那會兒年紀大了,糊塗得很,一天一個主意,剛砍了腦袋就傷心落淚,嘆起自己最為忠心的臣子來,立馬又給曾外祖父翻案,還想把姬昭的外祖父給迅速提起來接班。
外祖父卻是堅決婉拒先帝的旨意,并道老父留下遺言,殷家一族愧對聖上隆恩,往後,殷氏一族遠離朝堂,回揚州老家,再不入朝為官。
先帝賞金賞銀,賞田賞宅,無奈地看着殷家回了揚州老家,臨終時候還記得這件事。
曾外祖父也的确是冤枉的,仁宗皇帝宗钺甫一登基,再次翻案,深刻表明殷家一族的清白。殷家門生太多、太多,在士林極具名望,宗钺還想請外祖父出山,外祖父拿着老父遺命做擋箭牌,再不願出仕。
宗钺無奈之下,才轉向姬家。
論名聲,姬家自是更甚,祖上也出過許多皇帝,卻也是因為這個「更甚」,帝王用起來才不太能夠放心,在當時的情況下,卻也找不到比姬家更為合适的。
姬家與殷家祖籍都在揚州,堪稱揚州城的「兩霸」。
兩家在瘦西湖邊上各有個小莊子,牆靠牆,算是通家之好。兩家牆壁間僅隔着條小巷,巷子裏栽了一排桃花樹,每至春日,桃花紛紛揚揚灑入兩家。
姬昭的娘親,殷莺自小淘氣,踩着太湖石趴在牆頭看滿樹桃花,聽到隔壁姬家有人哭。她好奇地看過去,是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少年,她就問他為什麽哭,他說他見到這樣絢爛的桃花,想起自己早故的亡妻。殷莺是殷家唯一的一個女孩,殷老太爺的老來女,家裏侄子都比她大,全家人就寵這麽一個女孩。
她很有些天真,正是滿腔少女心思的年紀,平常也曾偷偷看話本子。
她覺得姬家郎君生得好,這樣懷念亡妻,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家裏人不答應,她還是嫁給姬慕之做了繼室。
初時相處得極好,姬慕之相貌風流,才華橫溢,與殷莺一同賞春賞秋,留下無數詩詞佳作,無論是揚州還是金陵,都堪稱最令人欽羨的神仙眷侶。兩人這樣要好,很快,殷莺便懷有身孕,沒有心力照顧姬慕之原配留下的三歲孩子姬重錦,這時姬重錦的小姨,原配的庶妹,自願進府幫姐姐照顧孩子。
殷莺非常感激,還想着要給這位小姨找門好親事。
哪料殷莺懷孕才五個月時,小姨照顧孩子,照顧着照顧着,就照顧到姬慕之床上去了。
放作旁人家,這事只能咬碎了牙齒往肚裏吞,還要安排納妾等事。
殷莺是常人嗎?她是殷家三代裏唯一一個女孩子,她抱着五個月的肚子,立馬要求回揚州娘家,堅決要與姬慕之和離。殷家老太爺千萬個支持,甚至帶着一家小子趕到金陵,将姬慕之一通揍,殷莺的嫂子與侄媳婦們,也沒少将那小姨一頓撓。
姬家卻死活不願放人,不願和離,鬧到後來就連宮裏都知道了。當時仁宗皇帝還親自将兩家老太爺叫進宮調解,兩邊都不願讓步,他便決定先叫殷莺生下孩子再說,殷家老太爺心疼女兒,一家子就在金陵陪着待産。
四個月後,姬昭平安落地,殷莺卻忽然消失不見。
找了三天,沒找到人,這件事成為金陵城的一大懸案,有說殷家娘子自盡了,兩家人要臉面不敢往外說,還有說殷家娘子跟着一個江湖游俠私奔了!更有說,殷家娘子長得好似天仙,飛上天當王母娘娘了!
三天後,殷老太爺帶着姬昭回揚州,再沒回來過。
殷、姬兩家自此是世仇。
這些就是姬昭從腦海中找到的,說實在的,他倒是佩服他這輩子的娘親,只是不知她還在不在人世?他上輩子也是生在豪門之家,但是他身體不好,媽媽總是自責,覺得自己有罪,後來直接皈依佛門,說要終身替他祈福,雖沒出家,卻也幾乎不與俗世之人聯系,他很少見到媽媽。
他想到殷娘子,便有幾分唏噓。
唏噓間,他與福宸一同走進正殿,姬家老太爺帶着姬家子弟紛紛給他們行禮:“見過公主、驸馬!”
來公主府拜見,也不是人人都能來的,姬昭數了數,一共五人。
在最前頭,頭發半白的,一定就是他的祖父,姬家老太爺。身後半步風流英俊的男子,想必就是他的便宜爹姬慕之。便宜爹旁邊的女人,是他的第三任妻子,江西首富林家的女兒吧。再有兩位,是他的便宜哥哥姬重錦,與便宜弟弟姬重淵。
福宸公主已經笑道:“各位請起,不必多禮。”
姬昭看到了他們的臉,都是極好的相貌,姬昭怕落下破綻,對他們都笑笑,笑得很是溫和。
随後區別便出來了。
祖父面上多少有些動容,看來還是惦記他這個孫兒的。便宜爹則是面帶複雜地看着他,眼神朦朦胧胧的,便宜爹的妻子雙眼微斂,誰也不看,很是端莊。
便宜哥滿臉憂傷,仔仔細細地看着他,兩人眼神對視時,他竟然嘆了口氣,眼圈跟着一紅。
姬昭傻眼了……這位大哥這是怎麽了……
至于便宜弟弟,滿臉不屑,似是懶得看他,呵呵,他也懶得多看呢!
姬昭收回視線,随福宸一同走進去,在首座兩張椅子坐下。按照禮儀,此時姬家人要行跪拜大禮,侍女們拿來團墊,福宸公主卻又親自站起身,上前虛扶姬老太爺,沒讓他們一行下跪。
姬家老太爺便代表姬家這一家說了無數祝福的話語,無非也是祝公主與驸馬百年好合永結同心啊,我們姬家上下日日夜夜為公主祝福啊之類。
姬昭聽得有些無聊,福宸公主倒似挺感動,又與老太爺說了幾句,便不曾再留他們,還要姬昭跟着他們同回姬府,并道:“父皇封驸馬為平陽侯,賜下宅子,想必,宣旨的快到了,我便不留各位。下回,再請大家來公主府小聚。”
一聽到他被封了個平陽侯,其他人都沒反應,包括林氏,只有便宜弟弟姬重淵擡頭惡狠狠地瞪了姬昭一眼。
姬昭只覺莫名其妙,這是嫉妒還是咋的?
姬家這樣的人家,不至于嫉妒一個丁點兒實權沒有的小侯爺吧?
這小子一看就是不好相與的,他重活一次,是為了高興的,往後還是離這小子遠些吧!
惦記着回去領旨,他們都沒再久留,福宸親自送到院外,青金送他們到門口。
他沒再騎馬,騎馬實在是太遭罪,可他也不知道馬車在哪裏……正迷茫着,“郎君……”後頭走來個小子,小聲道,“我扶您上車!”
姬昭回頭看一眼,是個眉目清朗的少年,一身短褐,他仔細想了想,這個人好像叫殷鳴?
殷鳴又道:“塵星已經在車裏等着您了!你快上車歇歇!”
姬昭跟着他上了輛馬車,果然有另一個少年在等自己,這就是塵星吧?塵星長得比殷鳴還要再好些,是個很漂亮的少年,看到他上車,非常高興地上前來扶着他坐下,又是給他倒茶,又是小聲嘀咕:“累壞了吧郎君?這下總能好好歇歇了!”他還抱怨,“這驸馬可真是一點兒也不好當!皇帝好沒道理,就因為他是皇帝,就能随意指婚嘛——”
殷鳴打斷他的話:“別胡說八道!也不看看這是在哪裏!”
塵星「哼」了聲,上前來給姬昭捏腿:“我給郎君松散松散,去宮裏可是要跪來跪去?累得很了吧?往後還是少去宮裏!不是個好地方!”
殷鳴便小聲教訓他:“你嘴上再這麽沒把門,往後可不敢再帶你出門!”
塵星不服氣,兩人小聲打着官司。
姬昭卻是從他們的話音中得到些訊息,所以姬昭原身,也是的确不願甚至是反感當驸馬的?
只是,不知為何,被賜婚後這幾個月的記憶,他死活找不着了。
他突然很好奇,如果自己沒有來,姬昭又是如何與福宸公主度過這一生?
不過也輪不到他多想,姬府離公主府并不遠,不一會兒,他們便到了。
他跳下馬車,跟着便宜家人們進了大門,等了約莫一刻鐘,宮裏的天使便來宣旨,可見也是盯着公主府那裏算好時辰的。
姬昭跪在最前頭,領了聖旨,塵星上前要打點幾位太監,旁邊也有另一個姬家管事與塵星幾乎是同步。姬昭回頭看了眼,林氏依舊面無表情,姬重淵照例是朝他瞪眼。
塵星擠上前,搶在姬家的管事前,把厚厚一疊銀票子塞到天使手裏,随後管事才跟着塞,天使們一連得了兩份厚禮,樂呵呵地說了許多奉承話,又道:“驸馬放心,宅子是太子殿下親自負責,殿下也有話,雖還在修繕,驸馬随時可去一觀。陛下賞的田莊,也是殿下親自挑的呢!景致極美!”
他是想要表達太子、皇帝對他的重視。
姬昭卻聽得心裏直「呵呵」,他只想離那個瘋太子遠一點,再遠一點好嗎。
太監們高興離去,祖父又帶着姬昭進祠堂,祭拜祖宗,一番折騰,到了午時,才算折騰完。也免不了一家人一起吃頓飯,姬昭這才又見到其餘的幾位庶弟與庶妹,他們的名字,姬昭都沒怎麽記。
他不會在這裏停留太久,侯府修好後,他就會搬去獨住。
他雖不是真正的姬昭,不至于真的把姬家當作世仇,可他對這一家也沒好印象,殷娘子到底可憐。倒是那兩個庶妹,他雖說也沒記名字,難免多看了幾眼,因為她們倆是那個小姨,姬家貴妾小吳氏生的。
兩位小娘子都生得很美,大娘子長得跟朵小白花似的,就是字面意思,柔弱而又美麗。二娘子,倒似帶刺的薔薇。
他多看這麽幾眼,大娘子就緊張得捏緊了帕子,二娘子半護在大娘子跟前,妹妹倒比姐姐厲害。
姬昭心中好笑,難不成他還會為難這兩個小姑娘不成?
用完膳,姬昭便打算回自己的院子。在成親前,他在這裏住過幾日。
他這回之所以來金陵,是因為姬老太爺過六十大壽,跟殷老太爺磨了一年多,什麽十多年沒見過這個孫兒一面,好歹讓見一見,我都六十了,也不知道過幾年,人還在不在,雲雲說了一堆。
殷老太爺也想了一年,盡管他厭惡極了那一家子,想着昭哥到底還是姓姬,也該回去給姬老太爺磕個頭,便放他回來。哪料一放回來,就再也接不走了。殷老太爺喜好熱鬧,為人和善,姬昭回金陵,他便帶了一家子往福州去參加老友兒子的婚禮,得知自家寶貝外孫被皇帝弄過去當驸馬時,剛到福州沒兩日。
殷老太爺立馬又帶着人往回趕,又急又怒,路上直接病倒,當然對皇上可不能這麽說,只敢說是太高興,害怕錯過大婚而着急趕路太累的緣故。仁宗皇帝很感動,特地派了禦醫過去幫老太爺治病,還叫他們別急。
如今,外祖他們一家,還在路上停着養病,養好身子才能回來。
姬昭帶着殷鳴與塵星,順着記憶中的地方,往他的院子嘉樹堂走。
走到一半,“站住!”身後有人大喊出聲。
姬昭回頭看看,姬重淵大步趕來,一臉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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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