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離別

蕭玉清依舊是翩翩公子的模樣,他面上帶着溫潤的笑意,只看了她一眼,便将眸光又移回了掌櫃身上。

虞蒸蒸對于他的反應,并沒有感到太驚訝。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容上元神殘缺的原因,她腳上的腳鏈沒什麽作用了,在栾城待了好幾日,衡蕪仙君也沒追着找來。

為了避免被找到,從她來此地的第一日,便将原先的首飾和鞋子都收了起來,她身上的白袍也被周深他娘修改了樣式和花紋,發型和妝容更是做了很大的改動。

今日起榻時,容上又發起了高燒,嘴裏卻直念叨着冷,她只好将身上的白袍給他穿上,跟周深借了一件他娘的粗布衫。

她如今穿上粗布衫,長發斜斜垮垮的紮起來,腳下踩着黑布鞋,活脫脫一幅村姑的模樣。

只有那面紗略顯突兀,不過栾城的未婚女子,出門都要戴面紗,也還算說的過去。

雖然這樣說,可蕭玉清詭計多端,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認出她來。

虞蒸蒸攥緊了手掌,掌心布滿黏膩的汗水,只覺得脊背僵直,一時間倒也忘記自己來酒樓的目的了。

她心中暗下決定,若是蕭玉清真是認出了她來,她死也不供出容上的藏身之地。

如果他想對她來硬的,她也不怕他,大不了就和他拼個魚死網破。

反正她絕對不會讓蕭玉清拿走另一半元神,容上已經因為蕭玉清的存在,失去了太多。

許是因為下了決心,她反倒不怎麽緊張了,僵直的身子也慢慢放松了下來。

掌櫃面帶歉意的看了一眼蕭玉清:“雅間早已備好,小人這便讓小二帶您上樓。”

蕭玉清微微颔首:“勞煩掌櫃,若我要等的客人來到,你讓她直接上樓尋我便是。”

掌櫃連聲應是,态度恭敬的目送他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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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虞蒸蒸再擡頭時,蕭玉清已經上了三樓的雅間,連頭都沒回一下。

她愣了片刻,耳邊傳來掌櫃的怒斥聲:“哪裏來的鄉野村婦,竟敢闖入我倚月樓來?!”

虞蒸蒸還沒來得及說話,手底下拖着的壯漢便開始叫喚了:“掌櫃,她就是羅爺吩咐要趕走的那個醜女人,我們踢了她的攤子,她就鬧着要賠銀子……”

不等壯漢說完,她就擡腳往他臉上來了一腳,讓他陷入了深度昏迷中。

掌櫃被她的動作吓了一跳,方才強硬的面容,此刻倒是軟化了兩分。

虞蒸蒸無心再留于此地,即便蕭玉清現在沒認出她來,她也不能确定,他過半天會不會回過神來。

雖然她來此地的日子并不長,栾城街頭上的百姓們跟她也不熟,更沒人知道她住在哪裏。

可既然蕭玉清來了這裏,這便說明他已經猜到容上沒死,并推測出他們順着青城山的那條江河,飄到了栾城的楚河內。

按照蕭玉清滿肚子壞水的性子,指不定又策劃什麽陰謀,方才聽他說他正在等人,想必他要等的人也是想要對容上不利之人。

若不是因為身無分文,她便直接離開了,哪裏還用得着再冒險和掌櫃讨錢。

畢竟她可以不吃不喝,也可以将就着睡在街頭,可容上身受重傷,眼睛還失明了,沒有銀子便寸步難行,如何支撐她帶着容上逃離?

虞蒸蒸也不多說,直接朝着掌櫃伸出手來:“賠我銀子。”

掌櫃看着她手背上繃起的青筋,再看一眼直挺着身子滿面鮮血的壯漢,他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兩步。

他的嗓音打顫,卻還是勉強挺直了身子:“羅爺如此吩咐的,我只是照做罷了……”

虞蒸蒸懶得聽他廢話,她言簡意赅道:“想死,還是給銀子?”

掌櫃見她如此狂妄,心中反倒生出些疑慮來。

他早就聽說,京城裏那安北大将軍之女離家出走了,瞧她武藝高強,說話間又嚣張傲慢,難道面前的此女便是那離家的将軍之女?

是了,楚國內都知曉将軍之女乃是出了名的醜陋,若不然她也不會因為被未婚夫嫌棄,而負氣的離家出走了。

原本想揮手叫打手來解決此事的掌櫃,态度卻是一百八十度大改變,他搓了搓手掌:“您看您要多少銀子,我這就給您備上?”

虞蒸蒸挑了挑眉,似乎是沒想到掌櫃如此配合,她伸出五個手指頭,對着掌櫃搖了搖。

聽說生意人都斤斤計較,很是摳門。

那些首飾花了她五兩銀子,她也不想再生事端,只想盡快拿了錢走人,便連本帶利要個五十兩就是了。

五十兩銀子而已,對掌櫃來說,不過是幾道菜錢,看掌櫃态度軟化,想必不會與她浪費時間。

掌櫃一看她伸手指頭,心髒一抽抽,差點沒喘上氣來。

果然不愧是将軍之女,一出手便是大數目。

雖然心中抽痛,可他還是命人準備了五千兩銀票,乖乖交到了她的手中。

安北大将軍是出了名的寵女狂魔,之前他因為羅子軒命人掀了她的攤子,打手還一口一個醜女的喊着他,這可是要把她得罪死了。

萬一她回京城後,跟安北大将軍告了狀,他這家酒樓定然要開不下去了。

羅子軒算什麽,不過一個城主之子,如何能跟将軍之女相比?

便當是花錢免災了,誰讓他有眼不識泰山,掀了大将軍女兒的攤子。

掌櫃不安的搓着手掌,恭聲問道:“姑娘莫要生氣,這打手是羅爺府中的,我也是沒辦法,畢竟他是城主的獨子,小人得罪不起……還望姑娘原諒小人之前的失禮。”

這話卻是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責任全都推給了羅子軒。

虞蒸蒸并沒有回應他,她望着手裏的大額銀票,神情略顯呆滞,這掌櫃腦子有問題吧?

她就要五十兩銀子,怎麽他給了她五千兩?

雖然心中疑惑,但她還是迅速将銀票收了起來,生怕掌櫃再反悔,她敷衍的點了兩下頭,轉身便要離去。

掌櫃也不敢攔,只能目送她離去。

大堂裏沒有人注意掌櫃這邊的變動,所有人都在目不轉睛的聽着說書先生激昂的嗓音。

“昨日發生了兩件大事,蓬萊山掌門練邪功走火入魔,從斷崖上摔下去,您猜怎麽着?他後腰正好摔在了石頭上,摔的口歪眼斜成了殘廢。”

有人拍手喝好:“蓬萊山掌門殺妻證道,如今這是遭報應了。”

說書先生但笑不語,将扇柄拍在手心中:“魔界之尊下月初一要成親了,大婚的地點就設在蓬萊山上,聽聞新娘子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子,只是短短數日便俘獲魔尊之心,卻不知那女子是何方神聖……”

虞蒸蒸都走到門口了,又頓住了腳步。

聽到渣爹被摔成癱瘓,她只是愣了一下,就再也沒有其他反應了。

蓬萊山的斷崖下是海水,可那海水中布滿礁石,墜下去約莫有一半多的幾率要摔殘廢,剩下那一般就是直接摔死。

渣爹算是幸運了,不管是遭了天譴還是如何,最起碼還留着一條狗命。

她不關系渣爹是死是活,只想知道衡蕪仙君為何将成親地點設在蓬萊山上。

若是要成親,那便該在魔界或是歸墟山上,蓬萊山既不是衡蕪仙君的地盤,又不是山水的娘家,衡蕪仙君跑到蓬萊山是作何之意?

而且,這大婚之日未免也定的太過倉促,還有十日便是下月初一,衡蕪仙君怎麽這麽急?

虞蒸蒸捉摸不透衡蕪仙君的思路,但她如今對衡蕪仙君真是沒一點好感。

原本她還念着他在山水出事後還始終如一,覺得他是個可以托付終身的好男人。

可直到那日在斷崖上,她才明白過來,衡蕪仙君不過就是個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的男人。

其實在幻境之中,她便早該想到的。

衡蕪仙君為奪取容上的元神,屢次對他們下毒手,哪怕失敗也沒關系,下次繼續就是了。

為了拿到容上的元神,甚至不惜利用山水,衡蕪仙君為什麽把護身玉交給山水,只有他自己心裏最清楚。

虞蒸蒸咬了咬牙,忍不住在心中暗罵:渣男,全都是渣男!

她将五千兩銀票揣好,正要準備去錢莊把銀票換零散,剛一出酒樓沒走多遠,卻又碰到了另一個老熟人。

是虞江江。

虞江江頭上戴着黑色鬥笠,那鬥笠垂下黑紗,根本看不清鬥笠中的面龐。

只是虞江江腳底下穿的那雙粉色騷包的繡花鞋,令她想認不出來迎面走來的人是誰都難。

虞江江喜歡粉色,就連閨房都裝的粉嫩嫩的,那雙騷粉色繡花鞋,是盧夫人花大價錢給虞江江買的,虞江江幾乎日日穿在腳上。

也不知道虞江江在想什麽,她埋下頭往前走,像是有什麽心事似的,和虞蒸蒸擦肩而過都不自知。

虞蒸蒸頓住腳步,回頭凝視她離去的背影,她要去的地方,正好就是蕭玉清所在的酒樓。

上一次在青城山上,衡蕪仙君命魔修沖進殿內屠殺時,虞蒸蒸便感覺十分奇怪,蕭玉清和虞江江到底有什麽關系,能令他奮不顧身的保護虞江江?

說起來,當初在幻境中,他似乎也再有意無意的保護虞江江,最起碼虞江江那麽廢物,在幻境裏卻是分毫未損,出來時身上一點傷都沒有。

而且七太子的解藥明明丢了,虞江江身上的毒卻解了,後來蕭玉清在斷崖上說,七太子的毒是從他手裏買走的,也就是說他手裏還有解藥。

所以,虞江江的毒,也是蕭玉清給解的?

她可不覺得,蕭玉清這種自私自負的人,會心甘情願,不求回報的對一個女人好。

若說他喜歡虞江江也就罷了,可他在幻境之中,喚醒女王時,曾說過自己沒有喜歡的人。

女王最後醒過來,便說明蕭玉清沒說謊。

又不喜歡虞江江,還對虞江江無私奉獻,這到底是什麽奇妙的關系?

虞蒸蒸沒想通,她只知道栾城已經不安全了,他們得盡快離開。

她按照原計劃,去了一趟錢莊,用其中三千兩銀票換了零散的銀子,收進了儲物镯中。

為了防止自己被跟蹤,她足足在栾城裏繞了三五圈,把自己都繞暈了,才小心翼翼的回了院子。

待回到那院子裏後,她将銀錠子淺埋在周深的房門外,一共埋了一千兩的銀錠子,足夠他進京趕考,即便考不過,剩下的銀子也夠他們娘倆吃穿不愁。

埋好銀子,她便回了自己屋裏。

容上還在睡覺。

又或者,與其說是睡覺,倒不如說他是陷入了昏迷。

他身上的傷口明明好了些,不再那樣紅腫的吓人,可不知是不是因為缺少元神的緣故,他的高燒持續不退。

虞蒸蒸打了盆清水,給他擦了擦身子,他滾燙的體溫稍稍平穩了些。

她将外敷的草藥磨好,輕輕的覆在他的傷口上,而後将衣袍給他穿好,輕聲喚了他一句:“容上?”

容上起初還沒有反應,過了片刻,他才緩緩睜開無神的雙眸:“嗯?”

他的嗓音沙啞的厲害,像是病重将死之人發出的聲音。

望着他如今憔悴的模樣,虞蒸蒸胸口窒悶,猶如堵了一塊大石頭似的。

容上摸索着,将蒼白冰冷的大掌,覆在了她的小手上,他輕輕捏了兩下:“我方才做夢時,夢到你了。”

虞蒸蒸抿住唇:“夢見我什麽了?”

他唇邊緩緩揚起一個弧度,心情似乎很愉悅:“你懷了龍鳳胎,兩個孩子長得都随我。”

虞蒸蒸:“……”

她沉默片刻,還是緩緩開口:“這只是個夢。”

容上‘嗯’了一聲,蒼白的面龐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我知道。”

他的聲音低不可聞,像是在低聲自喃,又像是在輕聲呓語。

他喘了兩下,呼吸有些吃力:“你都看到了?”

這次虞蒸蒸沒有說話。

自然是看到了。

昨日她心中生疑,但卻也沒來得及多想,今日醒來後,她便去跟周深借大娘的衣裳,她去大娘屋裏換衣時,透過窗戶看到一個人影閃進了容上的屋子裏。

她顧不得旁的,連忙追了上去,可當她打開房門時,屋子裏只有一個剛睡醒的容上。

容上強裝鎮定,問她,為什麽跑那麽快。

她沒有說實話,因為她看到床底下露出一片黑色衣角。

他從來不穿黑色,她也是。

她猜,那個人影,一定和容上認識。

虞蒸蒸方才回來後,看他陷入昏迷,便用入夢術進了他的夢境。

他在做夢。

夢裏有她,她站在斷崖上,面容冷漠:“你到底還要騙我多久?”

他的脊背在輕顫,想要伸手拉住她,卻如何都移動不了腳步。

而後,他說出了忏悔的自白,哀求她不要跳崖。

虞蒸蒸這才知道,原來他早就知道蕭玉清的身份,在斷崖上的一切都是演戲,目的就是為了求她的原諒。

她知道真相後,只覺得可笑。

難怪他突然為她擋劍,問過她能不能不生他氣後,見她不答應下來,覺得自己不夠慘,便将劍刃從胸口拔了出來。

只有神經病才能幹出這種事來,顯然容上就是不折不扣的神經病。

她早上看到的那個人影,應該就是容上的親信或下屬。

容上早就有自己的布謀,她這些日子對他的擔憂,全都是笑話。

她很憤怒,可她還是忍住了。

她給他最後擦了一次身子,又給他的傷口敷了藥,做完了她能為他做的一切。

現在,似乎到了離別的時候。

虞蒸蒸推開他的手,面容平靜:“那一劍,還了我為你擋的一劍。”

“你失去的元神,還有你胸口上的箭孔,抵了我七年竹籃打水的空歡喜。”

她望着他,終究還是紅了眼眶:“容上,我們再不相欠,願今日一別,再見便是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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