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大結局(下)

臘月三十,正是栾城熱鬧的時候。

剛下過一場大雪,放眼望去,整個栾城都被鵝毛白雪覆蓋住。

行人一深一淺的踩進雪地裏,留下大小不一的腳印,時不時有孩童紮着紅色朝天辮,彎着腰用手滾起一個個雪球。

除夕只有半天的大集,栾城百姓只能裹上棉襖子,紛紛走出家門置辦年貨。

酒樓雅間中,燒着上好的紅蘿炭,一個面容清冷的女子,手中捧着湯婆子,透過窗棂看向街邊的行人。

立在一旁侍候的黑衣少年,垂頭給她斟了一杯酒:“仙尊,屬下已在歸墟山籌備好拜師大典,您準備何時啓程?”

女子并未說話,只是垂下的眼眸,望向了擺放在矮幾上的一頂假發。

一轉眼,便已經過去了七年之久。

往事歷歷在目,她卻不願再回憶起那一日。

可越是不願記起的回憶,就越會在不經意間惦念起。

昨夜,她又夢見了那一日。

容上趁她施續命之術時,将她砍暈過去,待她醒來後,她已經被容上的下屬轉移到了歸墟山上。

他早就安排好了她的退路,修羅王及其下屬,都已被他斬草除根。

他留下忠心的親信和死士,還留下花不盡的靈石珠寶,甚至連鬼宗門,他都留給了她。

可這些,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

她瘋了似的,連夜趕回蓬萊山斷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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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斷崖上遍布血泊屍首,有衡蕪仙君暈倒在崖邊,有蕭玉清和天後被斬斷手腳做成人彘。

所有人都整整齊齊,唯獨就是沒有容上的蹤影。

是了,神明若是死了,便會化為烏有,連一捧骨灰都不會留下。

她不相信容上死了。

他總是能把所有事情都算計到,又怎麽會讓自己死掉?

她出動鬼宗門全部門人去尋找容上,最後也只在斷崖邊找到一頂假發。

她認識這頂假發,那是陸任賈的,上面帶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他每日都會點香誦經。

她不知道陸任賈為什麽會出現在蓬萊山斷崖上,可她心中卻重新燃起一絲希望。

陸任賈是治愈系木靈根醫修,會不會是他救走了容上?

接下來的三年裏,她傾盡一切能動用的人脈力量,在六界展開地毯式搜索。

她望眼欲穿,她翹首以盼,她無時無刻不希望聽到他歸來的消息。

可是,什麽消息都沒有。

容上和陸任賈,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她大病了一場,醒來後,似乎是想通了什麽,她不再命人尋找他。

可她仍然相信,容上活在世間的某個角落裏,只是他不希望被她找到。

虞蒸蒸放下湯婆子,蔥白纖細的指尖撫上垂在頸間的月白色鱗片。

她會遇見他。

是了,總有一天,她會和他重逢。

黑衣少年有些無奈:“仙尊,您有沒有聽到屬下在說話?”

虞蒸蒸瞥了他一眼:“不去,我不收徒弟。”

修仙界各大門派的掌門及長老都死在了斷崖上,天帝也在那日斃命當場。

天界忙着推舉新的天帝,陰謀詭計亂作一團,哪裏有心思去管修仙界的事情。

這幾年各大門派支離破碎,人心渙散,弟子們走的走,散的散,各個門派都成了一座空城。

也不知是哪個呆貨,将她是木靈根雙系修士的事情傳了出去,日日有人上歸墟山求她收留。

歸墟山陰森森的,她覺得多收些人也好,正好去一去那陰氣。

誰料這人越收越多,不知何時起,歸墟山就成了修仙界唯一的修煉大派。

她不喜交際,明明從未管過那些名義上的弟子,獨自居于栾城高殿之中。

可他們卻将她奉為歸藏仙尊,四處宣揚仙尊的名號,令歸墟山徹底淪陷為修仙界弟子們的歸所。

就因為她是世間唯一擁有靈力的木靈根,甚至還有弟子在人界為她修繕祠堂,将她當做木靈根修士的老祖宗,加以香火供奉。

她打着閉關的名號,把這些人扔給下屬打理,倒也落得清靜自在。

哪知道這些人竟然還得寸進尺,聯名請求她出山收徒。

雖說因為容上的元神,她的修為突飛猛進,直接越過元嬰期、化神期、煉虛期和合體期,進入了大乘期後期。

可成為大乘期修士,這就意味着,她即将要面臨渡劫飛升。

一想起那渡劫的天雷,她就膽寒心顫,天天抓緊添補修為還來不及,哪有功夫去收什麽親傳弟子?

許是怕他再唠叨,虞蒸蒸冷着臉道:“裴前,你若是再唠叨,我就割了你的舌頭。”

裴前是容上的親信之一,他長得白白淨淨的,生了一張天生的娃娃臉,每次吩咐他去做什麽事情,都會讓她生出一種在雇傭童工的錯覺。

她總是喜歡撂狠話,但她和容上到底是不一樣,她也就是過過嘴瘾。

裴前和她相處了七年,自然也早就了解她的性子,他并不是很怕她,不過見她十分抵觸,卻還是乖乖的閉了嘴。

他順着她的意思,神色自然的轉移了話題:“接下來,您是要去紅蓮寺嗎?”

虞蒸蒸垂下眸子,輕輕的‘嗯’了一聲。

這七年裏,她一直在逃避。

她不敢來栾城,也不敢踏入紅蓮寺一步。

除卻歸墟山之外,任何與他有過共同回憶的地方,她都不敢去觸碰。

若非是她即将面臨渡劫的天雷,怕是還不敢來故地重游。

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可以順利渡劫,裴前勸她将龍筋炖湯吃掉,有了那龍筋打底,必定可以承受那渡劫的天雷。

可她不想吃。

就算被雷劈死,她也不會吃。

虞蒸蒸伸手托着下巴,望了一眼窗外白茫茫的雪地:“衡蕪仙君在哪裏?”

裴前指着她曾經居住過的巷子:“還在周丞相的舊居裏。”

虞蒸蒸微微颔首,抱着湯婆子站了起來:“也該到日子了。”

她嫌走樓梯麻煩,直接從三樓的窗戶翻身躍下,待她平穩落地,她踩着軟綿綿的雪地,朝着周深的舊居走去。

周深很争氣,本來是要等大娘攢夠銀子才能進京趕考,可因為她在院子裏埋下的銀兩,他第二年便去了京城參加春闱考試。

從鄉試到會試再到殿試,他一舉考中一甲進士及第,成為那一年的新科狀元郎。

七年的時間,周深不負衆望,如今甚至坐到了楚國當朝宰相的位置。

正想着,她卻已經到了周深的舊居。

衡蕪仙君正躺在院子裏的藤搖椅上,手裏抱着一盆含苞待放的白色昙花,似乎是在曬太陽。

聽到門外有動靜,他也沒什麽反應,除了虞蒸蒸會來找他,也沒有其他人會來這裏了。

她看向他手裏抱緊的昙花,莫名的生出些辛酸之意:“你這半年過的如何?”

衡蕪仙君笑了笑,煞白的面容上,泛起一絲笑意:“自然是好極了。”

虞蒸蒸吐出一口長長的氣:“這是最後一次了。”

他微微颔首:“我還能活着見她一面嗎?”

她沉默片刻,貝齒咬住唇瓣,卻是不知如何作答。

當初山水墜落崖底,摔得死無葬身,連屍首都不知飄到了哪裏去。

若不是山水在幻境之中,曾交給衡蕪仙君一根纏繞在雛菊上的頭發,她想救回山水都難。

她将那根青絲系在昙花上,為山水凝聚魂魄。

這七年來,衡蕪仙君一直在用血滋養山水的魂魄。

如今山水的精魄已經養的差不多了,是時候用續命之術救回山水了。

可續命之術,是以命續命,唯有犧牲他的性命,才能救回山水,他又怎麽可能活着見到山水。

虞蒸蒸望着那潔白的昙花,委婉道:“昙花綻放之時,便是山水重獲新生之日。”

衡蕪仙君自然聽懂了她的話。

他垂下頭,唇角泛起一抹苦澀的笑意:“我只是想和她親口說一聲對不起。”

“你幫我轉達也可以。”

虞蒸蒸走近他,輕聲詢問:“準備好了嗎?”

衡蕪仙君點點頭:“來吧。”

她将微涼的指尖觸至他的眉心,便有一道血紅的琉光溢出,那紅光被她引渡到月白色的昙花上,令昙花也沾染上一絲殷紅色。

這一生的回憶,飛快的在他眼前閃過,猶如走馬觀燈,沒有一絲停歇。

他聽到虞蒸蒸低聲問道:“你是什麽時候,對山水動的心?”

這個問題,她一直都很好奇。

他一生冷情,最愛用酷刑将人折磨致死,與容上的惡名半斤八兩,都是六界之中令人畏懼的魔頭。

他和山水幾乎沒什麽交集,只是在幻境之中,被她趕鴨子上架定下了和山水的婚事。

到底是什麽時候,衡蕪仙君對山水動了心?

衡蕪仙君沒有說話,只是飛快閃過他眼前的回憶,驀地停頓在那一日。

她一襲粉色杏裙,将翠竹擰成的手杖放進他手中,嬰兒肥的臉上帶着淺淺的笑容:“若是用着不合适,晚些時候,我再給你重新做一根手杖。”

他這一生風光過,落魄過,他收過無數女子的禮物,但唯有這一根翠綠色的手杖,讓他死寂平靜了數萬年的心髒,重新跳動了起來。

他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事,就是對容上他們發了那個毒誓。

——若是我說謊,那我這輩子孤獨終老,親眼看着心愛之人死在我面前。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愛上一個女人。

更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為了心愛之人,心甘情願的赴死。

他的眼前逐漸模糊,心跳也越來越緩慢,可他望着那盆潔白無瑕的昙花,卻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他又回憶起山水幼時的模樣。

她唇紅齒白,頭發紮成兩個小揪揪,還肉嘟嘟的,很像是年畫上的福娃娃。

他當時在想,世上怎麽會有這樣可愛的女娃娃。

好可愛的女娃娃……

虞蒸蒸垂下眸子,睫毛輕顫兩下,在她鼻翼兩側投下淡淡的陰影。

她沉默許久,終是緩緩開口:“裴前,請一位高僧來引渡他的魂魄。”

裴前應了一聲,再擡起頭時,她已經帶着那盆昙花離開了院子。

等虞蒸蒸一步一腳印的走到紅蓮寺,天邊已然泛起了粉色的夕陽。

她踩着腳下的雪地,聽着雪地中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一種莫名的孤獨感油然而生。

除夕夜本該是阖家團圓的時候,可上一次和家人團聚是什麽時候,她早已經忘得幹淨。

來到這裏後,她更是沒有享受過一日的安穩日子。

她依舊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愛人。

她難以想象,若是她渡劫飛升後,享有無盡的生命,會如何孤獨終老一生。

她似乎有些理解容上的感受了。

虞蒸蒸走着走着,便不知不覺的走到了紅蓮寺外的姻緣橋上。

姻緣橋上依舊鎖滿了同心鎖。

一如七年前,她和容上一起來這裏時的模樣。

她無比後悔,那日她抽了瘋才在同心鎖上刻下自己的名字,還将同心鎖鎖在了姻緣橋上。

虞蒸蒸微微俯身,随手拿起了一把同心鎖:“裴前,你帶幾個人來,連夜找一把刻着我名字的同心鎖,若是找到了就撬開鎖……”

她的話還未說完,便愣在了當場。

她随手拿起的那把同心鎖上,卻是刻着她和容上兩人的名字。

虞蒸蒸怔愣一瞬,又用手托起了一把同心鎖,還是她和容上的名字。

她的瞳色微緊,下意識的繃緊了脊背。

她瘋狂的在橋上暴走,一把接着一把鎖的托起放下。

姻緣橋上的所有同心鎖上,都無一例外的刻着兩個人的名字。

虞蒸蒸,容上。

她看着看着,不知怎地,淚水便模糊了眼眶。

——這同心鎖都是假的,做不得數。

——你看這橋上那麽多同心鎖,又有幾人能白頭偕老,終成眷屬?

——若是這東西管用,月老的紅線不就成了擺設?

容上不是說不相信這同心鎖,那他又是何時将姻緣橋上所有的同心鎖都扔進了河裏,全部鎖上了刻着他們兩人性命的同心鎖?

虞蒸蒸攥緊了手中的同心鎖,聲音微微輕顫:“裴前,他還活着,他還活着……”

裴前并未應聲,響起的卻是另一道熟悉的嗓音:“誰還活着?”

虞蒸蒸的身子僵住,她緩緩的轉過身,便透過朦胧的淚眼,看到了那熟悉的白衣少年。

他斜倚在姻緣橋邊,立在那棵千年榕樹下,微風吹起榕樹葉,響起簌簌的聲音。

粉色的夕陽,透過樹葉間隙落在他如玉的面容上,他嘴角在笑,一如在蓬萊山初見之日。

他身着白衣,唇紅齒白,像是從畫像裏走出來的美少年。

那年她五歲,卻懂得仰着頭癡癡的望着他。

只聽到他輕笑一聲,溫聲細語的介紹道。

——我叫容上,天地不容的容,蒸蒸日上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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