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王斧頭

“謝謝你……謝謝……”耳邊的聲音像是猛地松了口氣,慢慢變得小聲,接着就消失了。

盧岩回頭看了看,身後空了。

他聽說過,如果鬼被困在陽間,往往是因為夙願未了,比如喜歡誰喜歡了半輩子結果沒來得及表白就挂了,要不就是半截兒身子埋了還留個腦袋在河底呆着……總之就是得有人給他了卻心願才能去投胎。

按這個說法,這個小鬼就是因為不知道外婆橋下一句是什麽所以被困住了?

盧岩重新發動了車子,有點兒哭笑不得,這得是個多死心眼兒的鬼啊……

盧岩到家的時候快十點了,樓下小街的夜市攤已經都擺上,各種小吃熱的涼的甜的辣的,一盞盞挑在紅色篷布下的燈在路兩邊排成了兩行。

他減了速,開着小電瓶緩緩從人群和亂七八糟的攤位前穿過。

文遠街這片兒算是老城區最舊的街區,治安問題長駐本市新聞頭條,環境髒亂差,幾十年生活在這裏的人都帶着獨特的氣場,跟這片街區混然一體不分你我,出門往街上一站,腦門兒上就寫着文遠倆字兒。

盧岩把車停在了一個攤位前,燒烤麻辣燙啤酒,攤位上已經坐了兩桌人,站在燒烤架後面忙活的一個大着肚子的年輕女人擡頭看到了他,愣了愣喊了一聲:“岩哥?你今兒不是夜班嗎?”

“給我幾串牛肉。”盧岩招招手。

這個女人叫許蓉,住盧岩樓下,肚子裏的孩子六個多月了也不知道爹是誰,盧岩跟她合夥租了個攤兒,他夜班的時候就許蓉出攤,錢各自分開。

“正好多烤了幾串,”許蓉用塑料袋裝了幾串牛肉串走到他身邊,胳膊有意無意地在他手上蹭了一下,“要啤酒嗎?”

“不。”盧岩擡手在她胳膊上彈了一下。

“哎喲!”許蓉喊了一聲,盧岩這一下勁兒不小,她皺着眉用力揉了揉胳膊,“幹嘛你!”

“森田療法。”盧岩拿過牛肉串,掉轉車頭把車開進了樓道裏。

樓道裏沒有燈,加上是封閉式的走廊,外面路燈的光也照不進來,整個樓道漆黑一片,只能看到從別人家門縫裏透出來的細細光線。

盧岩拿着牛肉串慢慢往上走,腳步很輕,呼吸也放得很輕,耳朵捕捉着所有能聽到的聲音。

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

一樓的兩戶一家改成了麻将室,一家是個盲人按摩診所,盧岩落枕的時候去按過,瞎老頭兒幹按摩之前可能是打鐵的,盧岩讓他按的差點兒沒把組織上的秘密全盤招了。

二樓一家人在看電視,笑得很瘋狂,另一戶沒人在家。

三樓許蓉家裏有人,估計是她弟弟,隔三岔五會來搜刮一次許蓉的錢,對門正在打兒子,有點兒像上刑,不過受刑的顯然不是硬骨頭,盧岩上了三級樓梯,他已經喊了四聲奶奶救命……

四樓很安靜,盧岩對面住的是一對老夫妻,老頭是個啞巴,老太太每天四點半起床罵半小時萬惡的新社會,五點出門買早點。

盧岩在自己門口站了兩秒鐘,确定了屋裏沒有人,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個小手電,對着四邊的門縫照了一遍,然後開門進了屋。

屋裏有些淩亂,衣服随意地扔着,拖鞋也跟散過步似的東一只西一只,盧岩不太愛整理東西,越是淩亂,他越有安全感。

他記得每一樣東西擺放的樣子,哪怕胡亂扔在沙發上的衣服他也能看得出有沒有被人動過。

“我辭職了,”盧岩給關寧打了個電話,進廚房把水壺放到電磁爐上燒着,“明兒我還是去跟小三兒吧。”

“我已經安排別人了。”關寧說,沒有問他辭職的原因。

“還有別的小三兒麽,小四兒也行。”盧岩點了根煙站着,看着壺底針尖一樣細的小氣泡。

“有人要找一份資料,具體的我給你發郵件,你要願意接就給我回話。”關寧說完就挂掉了電話。

盧岩放下手機,靜靜站在水壺前,一直到水開了才拿起水壺準備泡茶。

剛一轉身,猛地發現身後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一個人。

他吃了一驚,迅速往後退開,手一揚把壺裏的開水對着那人的臉潑了過去。

水嘩啦一聲全潑在了那人身後的微波爐上,頓時一片熱氣騰騰。

開水潑完之後盧岩才看清了這人是誰,壓着又驚又怒又害怕的情緒才沒把壺一塊也砸出去。

“……你反應真快,動作也好快啊。”37站着沒動,一臉吃驚地看着他。

“你……”盧岩轉身把壺放下,趴在洗手池上打開了水龍頭,往臉上潑了好幾把涼水才撐着水池沿把話說完了,“你到底怎麽回事?”

“我?我不是說了我能直接進屋嗎,”37在廚房裏轉了轉,“我試了一下,敲不了門,我碰不到門……”

“沒問你怎麽進來的,”盧岩關上水,從來沒有人能離他這麽近還沒被發現的,他被吓得夠嗆,特別是反應過來身後這家夥不是人的時候,“我問你為什麽老跟着我,我不已經告訴你了麽,外婆叫我好寶寶,後邊兒的版本不同,你要我挨個給你背一遍麽?”

“啊,”37突然笑了起來,“我想起我名字了!”

盧岩閉上眼睛緩了緩才慢慢轉過身:“關我什麽事?”

“我說過想起來就告訴你的啊,我叫王钺。”37很認真地把名字說了出來,這是他第一次對人介紹自己。

“哦。”盧岩重新燒了一壺水,拿了抹布把微波爐上的水擦掉,又開始拖地上的水。

“拖地是你的愛好麽?每次看到你都在拖地。”

盧岩沒理他,拖完地之後就站在水壺前不動了。

這個鬼……說實話盧岩到現在也還沒功夫靜下來琢磨一下這事兒,他不能完全相信他會真的見了鬼,但如果這真的是個鬼,這鬼似乎跟從小到大印象裏的不太一樣,樣子不吓人,甚至還挺漂亮,大眼睛看着也單純無害。

他現在就琢磨着怎麽能讓這鬼不再跟着自己。

沉默了一會兒,這個叫王月還是王亮還是王月亮的鬼又開始說話:“你會寫麽?钺字?不是月亮的月。”

“哪個,越來越煩的越麽。”盧岩随口問了一句。

“不是不是,是……是……”王钺在他身後轉悠了好幾圈,“是刀槍斧钺的钺!”

“哦。”盧岩應了一聲,刀槍斧钺?這名字起得實在不好,殺氣太重。

“是不是特有文化?”王钺有些得意。

“文化?钺字什麽意思你知道麽。”盧岩關了電磁爐,拿着燒開了的水走進了客廳,坐在沙發上慢條斯理地開始泡茶。

“钺就是……”王钺跟了出來,站在茶幾面前,“好像是斧頭的意思。”

“哦,真有文化,”盧岩點點頭,把水倒進茶杯聞了聞,擡頭看着他,“王斧頭,你還不走?”

“王钺!不是王斧頭!”

“嗯。”盧岩打開電視,邊看邊喝茶。

王钺在屋裏轉了兩圈,最後嘆了口氣:“那我走了。”

盧岩看着他,靠近門之後人變得有些透明,接着就慢慢地像是滲透進門裏了一樣,消失了。

“走了?”盧岩問了一聲,沒有人回答。

他走過去從貓眼往外看了看,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到。

喝了兩杯茶之後,盧岩打開了電腦,關寧的郵件已經發了過來,要求簡明,附件的資料挺詳細。

盧岩點開資料看了一遍,這人以前他跟過,照片和家裏的情況他基本都知道,對于他來說,這活沒有難度。

要擱以前,他不可能接,關寧也不可能給他這樣的活,這簡直是侮辱。

但現在不同。

他記下內容,把郵件删了,又用專門的軟件清理了一遍。

樓下夜市漸漸進入最亢奮的階段,猜拳的,喝多了轟着摩托車油門玩的,吵架的,砸酒瓶的,偶爾還有受不了吵的住戶往樓下扔東西潑水的,交響樂似的氣勢磅礴。

盧岩把床上的衣服被子推到一邊,騰了塊空地兒躺下,在腦子裏簡單過了一遍明天要做的事。

打從接不了大活之後,他在這兒租房快三年了,已經适應了這種充滿了底層生活氣息的聲響,聽着這些聲音只覺得踏實,沒多大一會兒就困了。

王钺站在街角的燈影裏,作為一個在白天會變得虛弱的鬼魂,他卻不太喜歡晚上。

他對時間沒什麽概念,但夜晚還是太長了,東游西蕩轉來轉去的感覺很沒意思。

他從來沒告訴過別人,自己其實很怕黑,雖然除了船工他也沒什麽人能說話了,好容易碰上個能看到他的帥哥,還被人家趕了出來。

一個怕黑的鬼魂,說出去簡直要笑掉冥界衆鬼的頭。

黑夜讓他精力旺盛,沒有實感的身體也能感覺到輕松,但黑暗裏他常常會有些莫名其妙的想像,不,不是想像,夢?也不是,他都不需要睡覺。

可能是記憶?

他想不起來的那些記憶,跟那個灰白色迷宮一樣的大房子有關,不過他也不願意想起來,似乎并不美妙。

除了記得那是個研究所,他死之前一直呆在那裏之外,別的事在他腦子裏都已經混亂不堪。

王钺在幾條街上來來回回轉到了後半夜,探進一戶人家裏看了看鐘,快四點了。

街上已經沒有了行人,別說人,他連個孤魂野鬼都沒有碰上。

平時倒是能碰上兩三個,但不知道為什麽,見了他就跑,跟見了閻王似的,有時候直接能把自己跑散了。

自己長得也不吓人啊……

王钺知道自己什麽樣,雖然他死了之後才第一次見到鏡子,而且從鏡子裏也看不到自己,但他發現水裏能有倒影。

他蹲在河邊對着自己的倒影看了一天,記下了自己的樣子,他覺得挺好看的,不知道為什麽別的鬼見了他會這麽躲着。

又轉悠了兩圈,王钺發現自己回到了盧岩家樓下。

鬧哄哄的夜市已經散了,地上扔滿了垃圾,竹簽,飯盒,紙巾,還有很多看不出真身的東西。

他猶豫了一下,走進樓道,慢吞吞地往四樓走。

到四樓轉角的時候,他聽到了聲音。

有個男人在盧岩家門外鬼鬼祟祟地站着。

王钺愣了愣,飛快地靠近這個男人,發現他背着個包,正貼在門上聽着。

小偷?

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看到小偷工作。

王钺瞪着這個人,在他身邊張牙舞爪半天,這人就打了個冷顫,連看都沒往他這邊看一眼,低頭從包裏拿出了幾根東西,蹲下似乎是準備撬鎖了。

王钺沒辦法,只得埋頭穿過門進了屋,他知道盧岩在家,這人不一定偷得成,但他看到了這人包裏有刀。

如果真的不小心打起來,他什麽忙都幫不上,最多在旁邊喊兩聲盧岩加油……

一進屋,他發現屋裏的沙發旁亮着一盞很小的燈,只照亮了沙發那一小片,而盧岩居然正靠在沙發上悠閑地抽煙。

“有小……”王钺愣了愣,有些尴尬地指了指門,“偷。”

盧岩夾在手指間的煙輕輕抖了一下,往後仰了仰頭,長長地嘆了口氣,聲音很低地說了一句:“你怎麽還在?”

“我本來沒在了,我路過,”王钺轉身把頭探到門外看了看,“有人在你門口,你沒聽見聲音嗎?”

“聽見了,”盧岩叼着煙站了起來,走過去在門上敲了敲,“都20分鐘了,不行明兒再來吧,對過老太太要起床了。”

兩秒鐘後門外一連串有些驚慌的腳步聲往樓下跑了。

“你巡邏?”盧岩把煙掐了坐回沙發上。

“沒。”王钺盯着盧岩,盧岩換了衣服,黑色的緊身背心和一條運動褲,結實的肌肉和誘人的腰線看得清清楚楚。

王钺有種奇怪的感覺,現在這種對着盧岩喜歡得不行就想呆在他身邊的感覺他有些熟悉。

以前有過,曾經有過。

他以前有過這樣的感覺,是什麽時候?在哪裏?對誰?

他低下頭,很長時間也沒有想起來。

“那你站崗?”盧岩躺倒在沙發上,随手拉過一件外套搭在肚子上。

“不,”王钺走到他身邊蹲下了,“我就是轉累了,沒地方去。”

“鬼還會累啊。”盧岩閉上眼睛,胳膊搭到眼睛上。

“會啊,快散掉了,”王钺點點頭,“能把燈關了嗎?”

盧岩伸手把燈關掉了:“散?”

“就像你剛吐出來的煙那樣,那個是煙嗎?抽煙?香煙?”王钺問。

“是,你沒見過煙?”盧岩翻了個身背對着他,有點兒不能理解,“你要在我這兒呆多久。”

“天亮了走行麽?”王钺站起來彎下腰,盯着盧岩的側臉。

盧岩沒說話,算是默許了。

王钺在屋裏來回轉着,他從來沒有在別人家裏呆過這麽長時間,覺得很新奇。

他一直覺得“家裏”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跟研究所完全不一樣的感覺,顏色很多,東西也很多,各種桌椅,櫃子,還有……書。

黑暗中王钺在裏屋看到了書櫃,半面牆的書,密密麻麻地從地板排列到天花板。

“這麽多書!”他有些驚訝地喊。

“嗯。”盧岩悶着聲音在沙發上應了一聲。

王钺沒怎麽看過書,只翻過幾本醫學雜志,看到這麽一大版的書很吃驚,但除了下面幾排是中文字,上面的全是外文書,他能認得出英文,還有一排別的文都不認識:“你還看這些書?看得懂嗎?”

盧岩沒出聲,王钺又追問了一遍,他嘆了口氣坐了起來,又點了根煙:“嗯。”

“你怎麽會看得懂這麽多?”王钺從裏屋出來,彎下腰盯着他的臉。

盧岩噴了口煙出來:“這叫敬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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