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鬼啊!

盧岩給自己煮了碗西紅柿肉沫面,放了很多辣椒油,面吃完的時候他汗都辣出來了。

王钺一直一動不動地蹲在茶幾對面,在面和他的臉上來回看着,一直到他吃完了才開口說了一句:“辣的?”

“嗯,很辣。”盧岩拿着碗進了廚房,洗完碗之後順便洗了個臉。

“沒吃過,像大蒜一樣嗎?”王钺又問。

“沒吃過辣的?你們WC的廚子是廣東的麽?”盧岩擦了擦臉,回了卧室準備繼續睡覺。

“那些東西我都沒吃過,”王钺垂下眼皮皺着眉很認真地想了想,“我不記得我吃過什麽了,反正那些都沒吃過。”

“哪些?”盧岩看着他,“就你說的那些菜?你平時吃壓縮餅幹啊?”

“壓縮?”王钺擡起頭有些激動,“壓縮!”

“怎麽了。”盧岩已經對于憑王钺的記憶找線索不抱希望,但還是問了一句。

“不是壓縮,是……是……別的縮。”王钺又開始低着頭在屋裏轉圈。

“壓縮……收縮……龜縮……”盧岩躺到床上慢吞吞地說着,“縮骨……神功……縮卵……”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王钺有點着急,“你這人怎麽這樣的!”

“濃縮。”盧岩嘆了口氣。

“濃縮!”王钺很大聲地指着他喊了一聲,“對就是濃縮!”

“你一直吃濃縮食品?”盧岩皺了皺眉。

“嗯,”王钺點點頭,松了口氣似地蹲了下去,“嗯!”

盧岩沉默了一會,翻了個身沖着牆:“我睡覺,你有空先想想你是怎麽死的,在哪裏死的,你的屍體在哪裏,埋了,還是火化了。”

“哦。”王钺應了一聲,盧岩的要求聽起來沒什麽難度,但對于他來說卻很難,他本來就混亂的記憶裏根本沒有這些內容。

“還有,你确定你叫王钺嗎?”盧岩補了一句。

“确定!崔醫生還給我解釋過钺字,這個我記得。”王钺說得很肯定。

崔醫生,崔逸。

盧岩沒再說話,閉上眼睛開始重新睡覺。

王钺也沒有了聲音,估計是在思考。

屍體在哪裏。

王钺這麽長時間以來第一次想到這個詞。

屍體。

自己的屍體。

他在客廳裏站着,确切說是飄着,他有時會刻意地放松身體,雖然他并沒有“身體”這種東西,但放松也只是個概念而已。

他放松的時候就會飄起來,只有這種時候,他才覺得自己看起來比較像一個鬼。

沒飄多久天就蒙蒙亮了,對面的門響了一聲,有人走了出來,接着就聽到了一個老太太的聲音:“天天沒睡着就醒!醒了就得累!買早點!買菜!地溝油條!洗衣粉饅頭!怎麽還沒吃死我!吃死拉倒了!”

王钺被吓了一跳,回到了地面上站着,聽着老太太一路罵罵咧咧下樓去了才松了口氣。

盧岩在床上翻了個身,他很小心地探到卧室裏看了看,盧岩還沒醒,猶豫了一下他決定不叫醒盧岩了。

他要去水邊,他第一次看到自己樣子的那個地方。

那是他第一次死了醒過來的地方,也許會有些東西能讓他想起什麽來。

盧岩醒的時候屋裏很安靜,他躺在床上聽了一會兒,慢慢坐了起來,對着客廳叫了一聲:“王钺?”

沒有聲音回應,盧岩起床在屋裏轉了兩圈,沒看到王钺。

神出鬼沒的。

盧岩站到窗邊,把窗簾挑起來一個角往下看了看。

時間還早,街上很冷清,幾個早點攤子,背着劍和扇子的老頭老太太飄逸地偶爾路過,還有幾個沒睡醒的小學生坐在自行車後座上低着頭。

盧岩沒有錯過視線裏的任何一個人和任何一個攤子,沒看到什麽可疑的東西。

盧岩今天沒什麽事,早上把下半年的房租存了,給電卡什麽的充了值就回家呆着了。

一切都跟平時沒什麽不同,但他打開了電腦坐在椅子上的時候卻總覺得有點兒什麽不一樣。

一直到打開B站頁面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屋裏少了王钺的聲音。

他的适應能力很強,無論什麽樣的環境,對于他來說都不會有什麽影響,大概因為王钺的出現太離奇,一旦接受了身邊有一只總如影随形的鬼這種詭異的事實之後,王钺突然消失就會讓他有那麽一會兒不适應。

就像前幾天王钺吃完星巴克就跟着那個大叔消失了一樣,不過估計這種神出鬼沒再來兩次他也就沒什麽感覺了。

他把腿搭到桌上,靠着椅子随便點開了個視頻看着。

眼睛盯着屏幕,腦子卻跟屏幕上的內容并不同步,盧岩感覺自己除了研究自己上次任務失敗的不解之迷之外再沒有這麽費過腦子。

一只鬼這樣的事他已經不再求解,他現在只琢磨着王钺那些混亂的表達和聽起來有些邪門的不靠譜經歷。

不存在的研究所,不存在的游戲服務器,不存在的Q號……

崔逸,王钺,這兩個名字是現在全部的線索,還不知道這倆名字是不是王钺同學記憶混亂的産物。

不過一上午并沒思考出什麽有用的東西來,中午他準備吃點兒東西,剛站起來就聽到樓下有嘈雜的聲響。

到窗邊挑開窗簾看了看,幾個拎着棍子的人騎着摩托車正追着一個全身赤裸的男人掄着,男人一開始還捂下身,被掄了幾下之後就顧不上了,一邊慘叫着一邊滿街竄着想找地兒躲。

這人從活蹦亂跳到處跑到最後趴地上不動了只用了幾分鐘時間,警車叫着開過來的時候,打人的都已經跑了。

盧岩放下窗簾,從冰箱裏拿了塊巧克力啃了,進了卧室躺下。

有時候他會特深沉地思考一些問題,比如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一擡手,一揮胳膊就能讓一個人嗝兒屁,比如有些人掙紮着怎麽樣都要活下去,有些人……想死都死不了,王钺大概就屬于這類,半死比死不了更讓人抓狂。

王钺到晚上也沒有出現,盧岩叼着煙蹲椅子上跟人玩CS,覺得他也許又上地府踏青去了。

扔在桌上的手機響了一聲,盧岩掃了一眼,是沈南。

他迅速死掉退出了游戲,接了電話。

“明天?”沈南問。

“嗯。”盧岩從椅子上下來,關了電腦。

“幾點?”

“八點。”

沈南沒再說別的,挂了電話。

明天是王钺說的失敗殺手交流失敗經驗的日子,盧岩站到鏡子前,瞅着自己笑了笑。

王钺在河邊已經晃蕩了一天一夜又快一天,除了又重溫了一下自己的長相,吓跑了兩個鬼之外,他什麽收獲也沒有。

王钺覺得很郁悶,抱着膝坐在河邊簡直郁悶得快透明了。

在碰到盧岩之前他只需要發愁自己在船工咦咦咦咦中不斷被刷新的投胎失敗記錄,在碰到盧岩之後他還沒高興兩天,就被盧岩逼着要思考這麽多亂七八糟怎麽也梳理不順的事。

死了就死了呗。

誰會記得那麽多,怎麽死的什麽時候死的死了以後是燒了還是埋了,這種事非逼着一個鬼去回憶多麽殘忍啊!

關鍵是還想不起來。

第三只路過的鬼嘎兒一聲被吓散在風中之後,王钺站了起來,決定放棄。

往盧岩家走的時候他迷了一會兒路,河跟盧岩家中間隔着大半個城市,他在新修的高架橋上轉了向。

回到盧岩家那條街的時候,路燈都亮了,鬧哄哄的很多人。

穿過人群要進樓道的時候,一個白影突然出現在樓道口的燈柱子下邊兒。

王钺一轉臉看清這是個渾身是血糊得臉都找不着的白影時,吓得都快長毛邊兒了,他喊了一聲:“啊——”

白影看了他一眼,突然也張了張嘴,但沒發出聲音來。

接着就像個被撕碎的袋子似的一片片飄開了。

王钺沒顧得上細看,一溜煙沖上了四樓,一腦袋紮進了盧岩屋裏。

“鬼啊!”他對着正低頭坐沙發上叼着煙擦槍的盧岩喊了一嗓子,“樓下有個好吓人的鬼!”

盧岩嘴裏的煙掉在了茶幾上,半天才慢慢擡起了頭,盯着他:“你要是個人,老子已經弄死你十次了你信麽?”

“我不是故意的,”王钺退開兩步,“我很少看到那麽吓人的鬼……光着身子一身血……”

盧岩拿起煙放回嘴裏叼着,把槍塞回沙發墊子下邊:“昨天上午這兒打死一個,大概還沒走吧,他有什麽夙願要你幫着實現麽,你告訴他外婆橋下面那句是外婆誇我好寶寶了沒。”

“他看到我就碎了。”王钺小聲說。

“人擋殺人,鬼擋碎鬼,”盧岩沖他豎了豎拇指,“鬼見愁啊女王大人。”

王钺有時候不是馬上能反應過來盧岩說的是什麽意思,不過他并不在意,盯着盧岩看了一會兒:“你要出去啊?”

“嗯,”盧岩點點頭,“去交流失敗經驗。”

“我也要去!”王钺立馬喊。

“去呗,我攔得住你麽,”盧岩站起來穿了件外套,“不過先說好。”

“好。”王钺回答得很快。

盧岩嘆了口氣,看了他一眼:“一會兒別老跟我說話,我沒法跟你聊天兒,知道麽?”

“知道了。”王钺點頭。

盧岩看了看時間,帶着王钺出了門。

走出樓道的時候許蓉正站在樓道口站着,準備擺攤了,聽到有人下來她回過了頭,看到盧岩的時候眉梢飛了飛:“岩哥出去啊?明兒夜班嗎?”

“嗯,明天你歇着吧。”盧岩應了一聲直接轉身走了。

“盧岩你是瞎的吧!”許蓉在身後咬着牙呸了一聲,“裝什麽柳下惠!”

“她為什麽突然生氣了?”王钺莫名其妙地忍不住問。

盧岩沒說話,埋頭一直走到了路口,在路邊站下了。

他不出聲,王钺只得也閉嘴跟在一邊站着。

幾分鐘之後一輛黑色的轎車開了過來,在盧岩面前停下了,盧岩拉開副駕的車門坐了上去。

王钺趕緊也跟着鑽進了車裏,在車裏左看右看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嚷嚷了一句:“我第一次坐車!這車很漂亮,一定很……”

“瘦了。”沈南把車掉了頭往城東開。

“是麽,”盧岩笑了笑,“愁的。”

“要不就別糾結了,”沈南說,“改行調個查跟個蹤得了。”

“不。”盧岩聲音不高,但語氣卻很幹脆。

沈南嘆了口氣沒再說話。

車一直開到了東城一座號稱坐屋裏看小河,出門跟鳥一塊兒飛的高檔小區。

小區分兩塊兒,一邊是別墅區,一邊是高檔公寓,沈南把車停在了一棟樓前,盧岩下了車。

王钺跟着他穿過寬敞的大堂,保安沖盧岩鞠了個躬:“肖先生回來了。”

肖?王钺想問肖先生是誰,但沒敢開口,只能閉嘴看盧岩刷卡進了電梯,他跟進去,電梯門再打開的時候,王钺看到了一間很大的黑白相間的客廳。

酒櫃,吧臺,大沙發,厚厚的地毯……他第一次親眼看到裝修得這麽漂亮的屋子,站在電梯門口半天才說了一句:“這是哪兒啊?”

“我家,”盧岩把外套脫了扔在沙發上,拐了個彎順着走廊往裏走,“你在客廳等我。”

盧岩進了更衣室,一邊脫衣服一邊看着眼前一排排的衣服琢磨着該穿哪套,把褲子脫掉的時候,身後傳來了王钺的聲音:“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盧岩吓了一跳,轉過身有點兒惱火,“不讓你在客廳等麽?”

“就是問你為什麽……”王钺看着盧岩的小腹,“讓我在……客廳等……你肚子真好看……”

盧岩盯着他看了一會兒,拿了條褲子穿上了,他無奈地發現自己拿王钺真是一點兒轍都沒有:“出去行麽?”

“好,”王钺很快地退出了更衣室,站在門口繼續說話,“你家不是在文遠街嗎?這個也是你家?這個家多大多漂亮多舒服啊,為什麽不住這裏?”

盧岩沉默着在王钺的十萬,不,百萬個為什麽裏穿好了衣服,系領帶的時候王钺還在說話:“我看了一下,這個家的床好大啊,還是圓的,那你睡覺的時候枕頭放在哪裏呢,睡在上面有點像鐘啊……”

盧岩閉上眼睛,手狠狠拉了一下領帶,頓時有種舌頭要脫缰而出的感覺,趕緊又扯松了領帶,撐着牆低頭長長嘆了口氣。

盧岩從更衣室裏出來的時候,在走廊那頭研究廁所的王钺一回頭就愣住了。

他第一次見到盧岩的時候,盧岩穿着K記的制服拿着拖把,第二次盧岩穿着麥記的制服拿着拖把,之後就一直是寬松的運動褲背心加件很随意的外套。

而現在站在他面前的盧岩他幾乎有些不認識了,盧岩穿着一套正裝,修身西服,灰色的襯衣,領帶,皮鞋,整個人都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覺。

很帥。

想抱一下。

還想親一口!

王钺的詞彙量不太豐富,盧岩都已經轉身往客廳走了,他也就想到了這麽點兒東西來表達自己的心情,還沒機會跟盧岩說。

因為他追上去的時候盧岩已經按開了電梯門走了進去,他只得閉了嘴,盡量貼在盧岩身邊站好。

沈南的車還停在原地,盧岩上車,沈南發動了車子。

“我明天去趟你那兒吧。”盧岩靠在椅背上說了一句。

“嗯?”沈南看了他一眼,“怎麽?”

盧岩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笑了笑:“喝茶。”

“好。”沈南點了點頭。

盧岩不再說話,盯着前方的路,餘光卻一直在沈南臉上掃着。

他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但沈南肯定有問題。

哪怕是兩年沒見,他說要去沈南那兒的時候,沈南也絕對不會給出“怎麽?”這樣的回應。

車開出小區之後,在路邊停下了,沒有熄火,但沈南卻趴在了方向盤上。

盧岩的手滑到了自己小腿邊,指尖摸到了腿上的一把刀。

“我大概沒休息好,”沈南擡起頭,捏了捏眉心,“剛突然有點兒暈。”

盧岩打開了副駕前面的小櫃子看了一眼,裏面放着兩瓶咳嗽糖漿,他拿出來一瓶:“要這個嗎?”

“不,不用,”沈南笑着搖搖頭,“你不是讓我少喝麽。”

盧岩盯着他,心裏突然動了動:“我明天去你那兒。”

沈南點了點頭:“不過錄像我看過很多次了,看不出問題。”

沈南的表情和語氣都很正常,就好像盧岩之前并沒有說過同樣的話,而他的反應也回到了盧岩熟悉的狀态裏。

他回頭看了一眼坐在後座上好奇地來回研究車子的王钺。

這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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