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你大爺啊

“為什麽不聽話?”崔逸站在玻璃牆外面,看着屋裏的人。

屋子裏沒有任何東西,牆面,地板,天花,全是銀灰色的單調金屬。

一個人倦縮着坐在角落裏,聽到他的聲音擡起了頭,層層繃帶遮住了他的臉:“我覺得……”

“沒有‘你覺得’這種東西,我說過很多次,”崔逸打斷他的話,停了停之後聲音變得很溫和,“除了這句,還想說什麽?”

“我錯了。”屋裏的人低下了頭。

“知道錯就好,”崔逸聲音依舊溫和,“但受罰的時間不會變。”

屋裏的人身體輕輕抖了一下。

“我擔心你,”崔逸按了一下旁邊的按鈕,屋裏的燈黑了下去,“你不一定是他對手,你在明他在暗,他随時可以要了你的命,懂了嗎?”

“懂了,”黑暗裏的聲音帶着顫抖,“崔醫生,我害怕……還有多久?”

“五天。”崔逸說完話轉身離開,身後能聽到因為極度害怕而一下變得急促的呼吸。

在沒有聲音和光線的空間裏,普通人用不了五天,幾小時就可以漸漸在黑暗中聽到自己血液的流動,要不了多久就會崩潰。

當然,這個人不一樣。

崔逸走出隔間,關上了門,往自己辦公室走。

門外走廊上站着個個子不高的人,看到他出來,跟在了他身後。

“我們沒有證據證明37還在活動,”那人輕聲說,“老板的意思是……”

“我們也沒有證據證明37死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燒了都要找到灰,”崔逸聲音很冷,“而且這跟你放任18亂來沒有因果關系。”

那人沒有再說話,沉默地跟着崔逸進了辦公室。

“18跟37不同,他太不穩定,”崔逸脫掉身上的白大褂,“我們花了這麽多年時間才看到這一點成果,出去一趟就失誤弄死了人,必須要緩一緩。”

“可是如果不能對37有最終确定的判定……”那人皺着眉。

“我們要的結果不是殺人!羅先生,如果只想要個沒有痕跡的殺人工具,”崔逸看着他,“那一個37就足夠了,別忘了最初的目标,不要嘗到一口餐前甜點就忘了曾經我們要的是滿漢全席。”

“那個殺手要怎麽處理。”那人問。

“那不是你的範圍,那是我的事。”崔逸坐到椅子上靠着,閉上了眼睛。

那人沉默了幾秒鐘,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盧岩。

崔逸看着電腦上盧岩的資料。

确切說是沒有資料。

正常途徑查找,根本就不存在這個人。

而盧岩做為一個殺手的資料也同樣少得可憐。

除去那些添油加醋關于S笑飲一杯酒,殺人都市中的傳說,甚至沒辦法判斷他的殺手生涯是否成功。

雙重身份,大房子,偶爾出現時花錢如流水,另一重身份卻在賣烤串兒。

賣烤串兒還能賣得跟文遠街渾然天成,看着就跟那條街上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一樣。

其實盧岩跟這件事的關聯跟他手頭名單上列出的其他人相比并不顯眼,他實在低調得都快埋進土裏了,而且根據監控的情況來看,盧岩那天并沒有出現。

唯一讓崔逸還在猶豫的原因是盧岩這個人本身。

崔逸看着屏幕上盧岩被偷拍下來的側臉,手指在他頭上輕輕敲了敲:“你這麽特別你老大知道麽?”

“斧斧,你過來。”盧岩坐到電腦前,沖王钺招了招手。

王钺很快湊到了他身邊:“來了。”

“從現在開始,到我看完這些東西,”盧岩指了指電腦上密密麻麻的資料,“你都不要跟我說話,能做到嗎?”

“哦,能,”王钺點點頭,又往屏幕上瞅了瞅,“那我現在先說行嗎?”

“……行。”盧岩點了根煙。

“這是什麽啊?”王钺問。

“資料,所有叫王钺和崔逸的人都在這裏了。”

“啊!這麽多!王钺王钺王钺王钺王钺……”王钺對着屏幕上的名字一溜念下去,盧岩切換了一下界面,他又跟着念,“崔逸崔逸崔逸崔逸崔逸……這看到我投胎了也看不完啊!”

“你要是不說話,我今天晚上就能看完,還能記下來了。”盧岩說。

“哦,”王钺退到一邊,“現在開始嗎?”

“預備,”盧岩揚起手,“開始。”

王钺笑了笑沒有說話,盧岩沖他豎了豎拇指:“乖。”

沈南的确是個收集資料的高手,還是個整理資料的高手,盧岩開始按順序看着這些人重複的名字和他們不重複的人生。

讓沈南幫着查資料這樣的事,在弄清所有事之前,大概他不會輕易再開口。

無論是什麽原因讓沈南那天有短暫的異常,他都不會再冒險把自己的秘密暴露出來。

叫王钺的人很多,居然還有好些個是女的。

雖然盧岩覺得死了之後還能變性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出于大海撈針就要撈得有個樣子的原則,他把這些女王钺的資料先過了一遍。

沒發現什麽有用的信息。

然後是男的。

從幾歲到幾十歲的都有,盧岩挨個地邊看邊從這幾百號人裏挑出了一部分覺得需要重看一次的。

經過反複三次浏覽,時間過去了三個多小時,剩下的名字只剩下了四十多個。

他靠在椅背上開始盯着這些信息一個一個字地慢慢看着。

資料其實都配了照片,但鑒于照片都是天怒人怨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見人的身份證照,人人都跟犯人差不多,所以資料還是得細看,再說王钺能換衣服,他真的不能确定這鬼會不會還有換臉的技能。

一直到眼睛都有些發花了,盧岩才站起來給自己泡了壺茶。

沒有什麽能讓他捕捉到的有用信息。

他再次開始懷疑王钺對自己名字的記憶有錯誤,但王钺說得很肯定,甚至還記得這個名字的來歷,以及跟崔醫生讨論過。

王钺難得的安靜,一直坐在沙發上發愣,偶爾湊過來看一眼屏幕,然後再回到沙發上。

盧岩慢慢喝了幾口茶,閉上眼睛,腦子裏全是這些資料在轉着圈。

二十分鐘之後他睜開眼睛,鼠标往上滾了滾,停在了一個人的資料上。

王钺,四歲,本地人。

已經死亡,原因是腦瘤。

這個小王钺的死亡時間是19年前。

死了之後他的父母出了國。

盧岩盯着這個孩子簡單得只有幾行字的資料,手指在桌上一下下輕輕敲着。

“斧斧。”幾分鐘之後盧岩回頭叫了王钺一聲。

“嗯?”王钺很快地擡起頭。

“你一直在WC住着嗎?”盧岩問他。

“是啊,一直。”王钺點頭。

“小時候也在嗎?”

“應該……在吧……”

“記得最小最小時候的事嗎?”

王钺垂下眼皮想了很久,搖了搖頭:“不記得。”

“好吧,”盧岩嘆了口氣,“你是不是已經被孟婆格式化過了,什麽都不記得。”

“也不是啊,我還是能記得一些事的。”王钺有些不服氣。

“是,你還記得崔醫生。”盧岩笑了笑,打開了崔逸的資料。

相對三百多個王钺來說,七十多個崔逸看起來還是很輕松的。

叫崔逸的姑娘大姐的更多,排除掉這些之後,盧岩又點上了一根煙。

這回倒是很快,不過點上第三根煙之後,留下來可以再篩一遍的人數為0。

盧岩猛地倒到椅子裏,狠狠地伸了個懶腰,嘴上叼着的煙抖了抖,煙灰順着領口掉進了衣服裏。

“靠。”盧岩站起來拎着衣領一通抖。

“怎麽了?”王钺跟着跳了起來,“被電到了?”

“沒,你就不能想點兒好事麽?”盧岩瞅了一眼王钺。

“被電到很疼的……”王钺小聲說。

“你被電過?”盧岩迅速追了一句。

“嗯,”王钺擰着眉像是在回憶,聲音越來越低,“很多小圓片貼在頭上……”

“王钺,”盧岩本來想聽他說說是怎麽回事,但王钺的狀态似乎不太對勁,他趕緊打斷,“看電影嗎?”

王钺半天才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不看,會哭的。”

“看個喜劇,逗樂的。”盧岩轉身準備給他找個喜劇片看,好容易有點兒新信息,結果卻不敢聽,這上哪兒說理去!

“不,”王钺突然提高了聲音,“說了不看!”

寒意瞬間從身後卷了過來,盧岩汗毛全立起來了,轉回頭看到了王钺冷得像冰一樣的眼神,汗毛頓時全體立了正,估計根根筆直。

真是說變臉就變臉,該出手時就出手!

“不看就不看,”盧岩把電腦屏幕關掉,“你這一驚一乍的。”

“我沒有……”王钺的聲音突然有些抖,看着就跟委屈得快要哭了似的,“沒有……”

“沒有什麽?”盧岩盯着他,這狀态怎麽回事!

“為什麽,”王钺向後退了一步,嘴角慢慢勾出一個笑容,又很快消失了,“為什麽不行呢?”

“斧斧?”盧岩試着叫了一聲這個讓他覺得很肉麻的昵稱,王钺這個轉瞬即逝的詭異笑容讓他腿肚子有點兒轉筋。

王钺沒有反應,在盧岩還沒想好該怎麽辦的時候,他猛地靠到了盧岩身前,在他耳邊輕聲說:“找到了。”

這句話還在盧岩耳邊停留着,王钺帶來的徹骨寒意卻已經消失了。

盧岩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的時候,屋裏一片安靜,沒有了王钺的身影。

他在屋裏轉了幾圈,最後靠在了桌邊,好一會兒才慢慢坐到了椅子上。

“你大爺啊,”他低聲說了一句,“你姥姥啊……”

王钺消失了,一直到大半夜都沒有回來。

盧岩靠在床頭捧着本周易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着。

王钺去哪兒了,王钺在幹什麽,王钺會惹出什麽麻煩嗎,王钺還會回來嗎……

平時王钺不見了也就不見了,等着他回來就行,但今天不太一樣,盧岩心裏始終有點兒擔着心。

王钺消失前的那個笑容,和那句“找到了”讓他不寒而栗。

雞皮疙瘩幾個小時都還沒鎮壓妥當,一想起那個場面就紛紛起立。

沈南找來的這些資料裏,他能确定的只有一點,崔逸用了假名,或者是像他一樣,主動或者被動地抹去了所有資料。

不太确定但忍不住的推測也有一個。

就是那個四歲就死了的小朋友。

王钺,你到底什麽時候死的?

一想到王钺有可能是個只有四歲的小朋友,一直長大的沒準兒只是一绺小魂……他就覺得有點兒扛不住。

但王钺偶爾簡單到讓人除了沉默什麽也不想做的狀态,又的确有點兒可能。

盧岩慢慢往下滑了滑,躺到了枕頭上,盯着屋頂的小吊燈看了一會兒,閉上了眼睛。

他得睡覺。

睡半個小時,他一會兒得出門。

無論資料的結論是什麽,這段時間以來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跟那個見鬼的WC肯定有聯系。

他雖然已經懶得去解什麽謎,只要日子勉強過得去就湊合着過了。

但如果威脅到安全,就得打起精神來。

一會兒他要去幾天前讓王钺跟蹤過的那個人的家看看。

明天還有件更費神的事,他必須得跟老母狐貍關寧好好聊聊。

盧岩的生物鐘很準,不需要鬧鐘,半小時就是半小時,誤差正負不超過兩分鐘。

半小時之後他起了床,沒有開燈,在黑暗中穿好衣服拿了随身的小包出了門。

文遠街的空氣裏彌漫着永遠也散不掉的火炭和焦糊味兒,以前這種味道一直讓盧岩有種莫名其妙的安全感,就像藏在誰也不會注意到的雞窩狗窩裏似的。

但現在這種安全感已經随着王钺的如影随形而蕩然無存了……

盧岩走了兩條街之後在路邊打了個車,報了地址。

這個時間開車上路相當愉快,沒人沒車沒交通燈,司機一路打着呵欠飚到了目的地。

小區裏零星還有幾戶人開着燈,盧岩站在樓下擡頭看了看窗戶,然後快步走進了樓道裏。

溜門破鎖這種事,盧岩做得很熟練,他如果改行去做小偷,估計也能混出個神偷S的名號來。

他在門口站了兩分鐘聽了聽裏面的動靜,又觀察了一下門的四周,确定沒什麽異常之後,他捅開了門鎖。

門打開的一瞬間,他愣了愣。

不用看,只聞一鼻子就能知道,這屋子至少一年沒有人住了。

他拿出手電,在屋裏四下照了照。

屋裏收拾得很整齊,但光束照到的地方都能看到蒙着一層很薄的灰。

确定了屋裏沒人之後,盧岩試着開燈,沒亮。

估計一直沒人住也沒人交電費。

盧岩相信王钺沒有跟錯人,也不會被目标發現。

但事實就是那人拿着鑰匙進了這套房子,而這套房子根本就沒有人住。

如果不是發現了被人跟蹤,那這人就不像盧岩想像的那麽簡單。

這人帶着特定目的而來,也許還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才會這麽謹慎。

這套房子不大,三室一廳,盧岩用手機照了照地板,除去自己的鞋印,還有很多別的鞋印,因為灰很薄,所以都很模糊。

盧岩在原地沒動,仔細看了看鞋印,這些雜亂的鞋印至少屬于七八個人,屋子裏哪裏都有,沒看出規律來。

他得出了個最簡單的結論,這應該是套待售的二手房。

那人只是在這裏停留了一段“安全時間”,然後離開了。

這套房子對于盧岩來說沒有任何價值。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在幾間屋子裏轉了轉,證實了的确沒任何價值之後,悄無聲息地關好門離開了。

回到家之後王钺依然沒有出現,盧岩随便洗漱了一下躺在床上,一直到天蒙蒙亮了也沒睡着。

王钺像個影子似的跟在他身邊有段日子了,雖說有時候挺煩人,還吓吓人……但他不是個冷血的人,當年養條魚死了關寧直接倒進廁所裏他還郁悶了好幾天,覺得該埋掉。

迷迷糊糊地胡亂琢磨着到天亮,對過兒老太太罵罵咧咧出門之後,盧岩起了床。

關寧的事務所九點才開門,不過她一般七點就會到,偶爾幾天都不回家呆事務所裏深思人生。

盧岩到的時候,玻璃門裏的電子鐘顯示還沒到八點,不過能看到關寧的辦公室那邊亮着燈。

盧岩看了一眼攝像頭,按下了密碼。這月密碼是6941923333……

有時候關寧的惡趣味讓他無語。

不過這密碼以前用過,去年一月,這回少了一個3。

“這麽早?”關寧正坐在辦公桌後面對着鏡子化妝,“幫我倒杯咖啡。”

“有時間嗎。”盧岩倒了杯咖啡放在她面前。

“什麽事。”

“我們來聊聊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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