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37·水落

雲圖打開窗,夏日黏膩的夜風帶着未散的熱度吹拂進來。

“監視我這麽久才來,被誰刺激了?”

從冰桶中取出葡萄酒,用毛巾吸幹水珠,啓開木塞,閃動着紅寶石色澤的酒液注入高腳杯,幽雅舒愉的酒香頃刻彌漫整間客廳。

他晃動着玻璃杯,在梵洺身邊坐下,“89年的拉菲,從C市帶來的,嘗嘗?”

梵洺面無表情地看向他:“為什麽。”

酒杯抵到他顏色寡淡的唇邊,雲圖不依不饒:“想從我這兒得到你想要的,就得按我的要求辦,很公平不是嗎?”

梵洺擋住他的手,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雲圖撫掌而笑,端起另一杯酒,抿了一口,緩緩道:“知道嗎?每次看見你因為戚以沫而受制于人的表情,我就特別後悔。他是個儈子手,他扼殺了你成為完美領袖的可能,把你變成一個滿足于情愛的傻瓜,他毀了你。”

雲圖悶了一大口酒,繼續道:“……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才這麽高,被一堆保镖簇擁着,将一張我做夢都不敢想的巨額支票扔到我懷裏,态度随意得跟扔廢紙一樣。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你的表情有多迷人……那時候我就下定決心,長大後一定要為你工作。”

“你……”

雲圖食指貼在唇上,“不要心急,要想聽就聽全套,這些事壓在我心裏很久了,我不想帶到棺材裏去。”

他将酒杯注滿,定定的看了一會兒,臉上露出破罐子破摔的自棄,一股腦兒灌下了肚。雲圖對酒精過敏,平時一滴不沾,故酒量淺得很,一杯下去,人就有點摸不着北了。

理智退居二線,什麽話都往外吐。

“……大二那年聽到你要召秘書,我就去面試了。也不想想,我一個在校的大學生,何德何能為少董工作呢?面試官嘲笑我不自量力,我們吵了起來,然後就碰見了老董事長……他說我懂得感恩,是一條好狗,讓我留了下來。”

雲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拍拍梵洺的臉,暈陶陶地笑:“你果然和我記憶裏一樣,理智、敏銳、冷酷、雷厲風行,看每個人的眼神輕蔑地像在看一件死物。那個時候梵建國想奪權,整個F.R亂成一團,股票跌停,高層跳槽,我一個月平均要被綁架5次,明刀暗箭你一個人扛……我是你的狗啊,怎麽能不幫主人分憂呢?讓你假裝愛上一個人,當軟肋讓梵建國拿捏。一來我們在幕後能緩口氣,做些手腳;二來我也想看看,你這樣冷情的人,愛上一個人,會是什麽樣子?”

梵洺坐在原地,臉上不帶一絲情緒,沉默得仿佛一尊石雕,既冷又硬,永遠捂不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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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圖蹲在地上,一手撈着酒瓶,腦袋擱在茶幾上看他。也許是茶幾冰涼的臺面讓他覺得舒服,他在上面蹭了蹭,嘴裏含糊道:“……朱茵茵多好啊,人蠢好騙,一點小錢,就能支使得團團轉,你怎麽會,怎麽會找上戚以沫呢?你怎麽會愛上他呢?你怎麽能愛上他呢……”

梵洺微微垂下眼睛:“所以你趁我不在,讓那個女人對以沫下手?她用的什麽?”

“……朱茵茵?那個女人,不……”他醉得語無倫次,手在空中胡亂劃拉着:“你第一次失常,我就發現了,梵建國是我通知的,他綁架了他……對,我們利用那次綁架搶回了整個項目!然後第二次是,是……”

“夠了!”

“我偏要說!是他毀了你……他毀了你!早計劃好的,梵建國買兇殺人,我們坐收漁翁之利,結果你跑去了!你中了一槍,戚以沫卻好好的,他應該去死的……他才是計劃裏多餘的部分。朱茵茵有病,她用針頭紮了他。我跟他說你不會介意的,你利用他鏟掉了梵建國,好日子就快來了……他就走啦!結果你還是這幅要死不活的樣子。我想了辦法,我想了辦法的……你為什麽不能恢複正常?原先的梵少董到哪裏去了?”

雲圖邊說,邊在地上摸索,摸到一雙皮鞋,然後是一雙包裹在西裝褲裏的長腿。

那雙腿不耐煩地踢開他,他就順勢躺在地上,跟一只被迫離家的大狗一樣,将腦袋藏在陰影裏,傷心地嚎啕大哭起來。

梵洺死氣沉沉的目光籠罩在他身上。

他還能哭,自己卻連哭都不敢。

怕以沫嫌自己軟弱,嫌自己惡心,嫌自己假惺惺。

他只能硬挺着,任由那排山倒海的劇痛,将自己的心髒靈魂全部碾成碎末。

身體好像分裂成了三個。

一個漂浮在空中,冷眼望着腦袋疼得咬住自己手臂,血液染紅齒縫的自己。

一個蹲在沙發上,看着癱在地上的雲圖想:他該死。

腦海裏閃過種種血腥殘忍的手段,足以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而卻無法減輕哪怕一分的恨意。

因為他最恨的,是身為罪魁禍首的自己。

打電話通知十二上來捆人,梵洺暗自思忖下一步該怎麽做。

真相水落石出,欠以沫的人,除了他和雲圖,都用生命做出了償還——梵建國挨了槍子,朱茵茵橫屍街頭。

是時候給在以沫一個交代了。

即使他無法親眼見證,沒有父母親戚,但名義上的兄長總是在的。

就由他們,代以沫給他一個最公正的裁決吧!

梵洺是行動派,當即載着人事不知的雲圖回C市。

他顧忌高遠新婚,洞房花燭夜不宜打擾,在探知莊靖的住處後,直接把人拉了過去。

莊靖還沒睡,戴了一副銀邊的眼鏡,抱臂道:“有事?”

“大哥,抱歉這麽晚打擾你休息……”

莊靖嗤笑道:“別套近乎,我們非親非故。”

見他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梵洺被刺了一下,抿抿唇堅持道:“以沫的大哥,就是我的大哥。他不在了,該擔的擔子就由我接手。”

“你憑什麽?憑你是老幺的前地下情人?”

“分手是他單方面提出的,我并沒有同意,所以這個前字并不成立。另外,我們不是地下關系,結婚證的事我籌劃了很久,這兩天就能辦下來,我是他的準丈夫。所以這聲大哥,名至實歸。”

一個在門裏,一個在門外。

四道目光厮殺絞纏,小小的空間充斥着濃濃的火藥味。

也許是十分鐘,或許更久,莊靖眨了眨酸澀的眼睛,率先結束了這場無意義的對峙。

“那是你的事。”

“那就來談談我們的事。”

梵洺将儲存了他和雲圖交談內容的U盤交給莊靖,“我等你答複。”

“可以別站在我家門口嗎?嚴重污染了我的生存環境。”

梵洺板着一張北極冰川臉,安靜順從地站到樓梯口。

莊靖關上門,立刻原形畢露,閃着一對賊亮的眼睛摸到戚以沫身邊。

戚以沫正跟林泉煲電話粥。

林泉聽公司裏的藝人說在高遠的婚宴上碰到了梵總,雙方還起了矛盾,頓時心驚肉跳地幻想出梵洺一時孫悟空附體,火眼金睛識破戚以沫真身,當場欲行不軌孰料高遠橫插一腳,好事被攪黃的男人化悲憤為戰鬥力,大鬧婚宴的勝景。

戚以沫:“……你什麽時候改行寫小說了?”

林泉:“我不是擔心你嗎!诶,他們真的動手了?梵洺練過散打啊,高遠沒吃虧吧?”

林泉這麽一說,戚以沫倒想起兩人在辦公室那一架了。

梵洺除了開頭用了技巧,後來完全抛棄了招式,見他倒下去甚至下意識拉了一把,被他瞅準機會一記直拳砸中顴骨。

啧……

林泉兀自在電話那頭喋喋不休,“現場那麽多人,也不知道拉個偏架?”一邊喊動手傷和氣一邊按住對方偷偷踹的确是林泉的風格。

“梵洺沒動手,”戚以沫翻個白眼,“就站那兒挨揍了。”

林泉默默挂電話消化這則令人震驚的消息去了。

莊靖捏着U盤,表情神聖得像握着人類的未來:“我弟夫你丈夫送來的。”

“胡說八道。”

“猜猜裏面是什麽?”

“我對他的東西沒興趣。”

“好吧,”莊靖聳肩,将U盤插|進本本借口,帶着耳機一本正經地觀賞了一遍。進度條拉回中途,調到末尾,又跳回開頭。

反複在三,他摘下耳機,“我出去一會兒。”

梵洺果然還守在樓梯口,莊靖勾勾小指,将他喚過來。

“東西我看了,你有何高見,說來聽聽?”

“雲圖怎麽處理,我想詢問一下你的意思。”

莊靖皮笑肉不笑:“你這麽能耐,還用得着過問我的意思?”

梵洺比莊靖高,為了表示尊重,做小伏低的垂頭,把莊靖噎得夠嗆。

“行,既然你一定要個說法,我态度就撂這兒。”他知道天朝司法面對特權階級是很無力的,而他們敢做,痕跡一定抹得幹幹淨淨,指望他們坐牢是不可能的。

再者,現在戚以沫回來了,雖然換了個殼子,但人畢竟活着,活着比什麽都好。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幸,路得靠他慢慢走,沒人能替他做決定。戚以沫不願意露面,只能由他這個大哥揣摩着他的态度,快刀斬亂麻的将梵洺打發走:“我想老幺在天有靈,肯定是不想再看見你了。你帶着那一屁股糟心事自己折騰去吧,別打擾我們的生活就行。”

“這個暫時恕難從命。過幾天就是我和以沫的婚禮了,還得請您給我們做個見證。”梵洺沒脾氣地道。

莊靖怔了一下。

好笑道:“你要結冥婚?拿什麽結?”

高遠為了刺激梵洺,拿一罐假骨灰騙梵洺說是以沫的然後當面撒進風裏一事,莊靖心裏清楚。相認時,戚以沫也說過,能帶的都帶走了,不能帶的都燒了,沒給梵洺留一針一線。

結冥婚最起碼也要有骨灰之類的媒介,沒有媒介,梵洺怎麽結?

他本着看笑話的心理,沒想到梵洺神情凝重地思索半晌,居然寶貝兮兮地将一枚挂墜翻出衣領,道:“我有他的一顆牙齒。”

那枚牙齒盡管殘缺,但明顯被人精心打理過,凹凸不平的表面沒有半點污垢,由于時常摩挲的緣故,連棱角都平了,溫潤的發亮。

“我每天都有幫他刷牙。”

聽梵洺用驕傲的口氣說這話,莊靖一時不知該作何表情。

最終他嘆了口氣,“牙齒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鈣,無法承受上千度的高溫。”

他想說,這顆牙齒不可能是戚以沫的。

可望着梵洺晦暗幽深的眼瞳,仍是把話咽了下去。總覺得再說下去,眼前那個男人就會承受不住地哭出來。

回身才記起自己忘了帶鑰匙,想敲門,卻發現門是虛掩着的。

戚以沫站在門後,不知聽了多久。

臉白得像紙,眼底微微閃動,像沉澱着一泓碎光,“家裏電話響了,我不方便幫你接。”

莊靖愣愣點頭:“哦,好的……你幹什麽去?”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戚以沫沒想追梵洺,只是下了樓,發現他還沒走。

正靠着車出神,嘴裏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抽兩口就扔在地上,也不踩滅,七八道青煙缭繞,襯得他仿佛夜游的厲鬼。

似乎是被嗆着了,他咳嗽着彎下腰去,捂住嘴,聲音堵在嗓子裏,活像是凄厲的嗚咽。

好一會兒,他才直起身來,勉強沖虛空笑了笑,自言自語道:“嗆着你了吧?我不是故意的,結婚以後就戒,我保證。”

戚以沫十指在掌心扣出了月牙印。

眼睜睜看着梵洺打開車門上車。

應急燈亮起,貼着黑色車膜的窗子透出倚靠在後座的人的影子,頭部晃了晃,快得像幻覺。

心口莫名一揪,隐約覺得要出事,腿往前邁了一步,想要開口叫住他。

理智卻适時跳出來,循循善誘地讓他撤離,離梵洺越遠越好。

踟蹰的當口,梵洺已踩下油門,路虎如離弦的利箭撕裂空氣,消失在遠方。

戚以沫往小區門口走。

右眼反常地狂跳。

他反手捂住,右眼卻跳得越來越歡快,在他忍無可忍準備狠狠拍上一巴掌的時刻,猝然停了——像一個落水者,不停地掙紮着哭喊着求救卻無人理會,只能絕望不甘地發出一聲嘶叫,沉入湖底。

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沉寂之後。

戚以沫深深地吸了口氣,苦笑:“戚以沫,你真賤。”

認命地調轉方向,往梵洺離開的方向追趕,腳步越來越快,最終在深夜無人的馬路上狂奔起來。

老天是眷顧他的。

一個半夜游蕩的的哥路過,見他焦急的模樣,二話不說停下車。

“哥們,老婆要生了吧?上車!”

的哥是個急性子,說話活像珠炮,只給了戚以沫指明方向的機會,就以“俺媳婦當年生崽子的時候”為句首,對馬路以及戚以沫的精神世界,進行了慘無人道的碾壓。

戚以沫瞧着他把車當火箭開的駕駛藝術,一張臉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的哥大掌一拍,“嗨,看把你吓得,沒事啊!絕對來得及,俺媳婦當年生崽子的時候……”

戚以沫:“……”

的哥一打方向盤,正要拐上婦幼保健院那條路,被戚以沫叫停,“右邊!”

“哥們你急糊塗了吧,醫院它啊在左邊!”

“我要去右邊!”

“你看看,現在的年輕人一急起來腦子都沒了。放心啊,聽俺的,俺一定準時把你帶到媳婦身邊。”

戚以沫口不擇言:“我媳婦就在右邊生!”

的哥被他要跳車的架勢吓得夠嗆,只得轉上右邊岔路。又開了十分鐘,眼看快開上立交橋了,的哥道:“哥們,再往前可出了五環了。”

“對不住,腦子一熱,麻煩你在前面掉頭,回去吧。”

的哥訝異道:“媳婦不生了?”

“他……”

尚未說完,就聽一陣刺耳的剎車聲,随即眼前一花——一輛漆黑的路虎從十餘米高的橋面上墜了下來,轟然爆炸,熊熊火光直沖天際。

的哥目瞠口哆的看着前擋風玻璃上呈蛛網密布的裂紋,上面嵌着一截胳膊,血液正一滴滴透過裂縫滴進車裏,淅淅瀝瀝的,就像下了一場小雨。

戚以沫瘋了似的抄着保溫瓶将玻璃砸了上去,玻璃渣落了滿身,的哥驚恐的往外跑,他卻把那截胳膊抓到懷裏。

手指彎曲緊握,一條斷裂的鉑金鏈從指縫間滑出,鏈身仿佛流動的水波。吊墜卻并不貴重,是一顆醜醜的牙齒,被好好的護在掌心裏,一點血也沒濺到。

戚以沫還能記起數分鐘前梵洺寶貝地握着它,溫柔又驕傲地說:“我每天都有幫他刷牙。”

蠢貨……

梵洺你個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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