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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澄市一到五六月,開始潮熱濕悶。
律風坐在輕晃的小船上看了看天,有些陰霾,似乎要下雨。
越江在這陰沉的天氣裏,翻騰着湍急的流水,随着船夫控制的馬達,攪動出一灘白浪。
船身猛然一擺,律風筆尖一滑。
歪了。
略微歪斜的黑色短線,打破了素描畫該有的平衡。
他皺眉停筆,船體越加搖晃,盯着越江出神。
熟悉的青石崖岸口近在眼前。
再等上一個月,這裏就會建起藍色塑板房,豎起施工用的安全警示牌。
再過半年,一座由他設計的橋梁,能夠跨越江面,貫通兩岸,将孤零零的村落與現代化都市連接起來,徹底解決越江區的交通問題,改善整片區域老舊落後的面貌。
想到這裏,律風心情輕松許多,重新下筆,随心所欲地延展那條歪斜的黑色短線。
幾筆過去,白紙上出現一座座連片的仿古式樓棟,正如開發商騰龍集團許諾的那樣,取代越江現有的破敗矮樓。
他筆下描繪着未來越江樓棟的景象,手機就震動起來。
林一齊,他所在全心建築設計公司的小老板。
也是他多年同學。
電話終于接通,林一齊急得要死,“風哥你在哪兒?我馬上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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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越江。”律風瞥了速寫本上尚未畫完的房屋,“有事快說,沒事我挂了。”
“別挂別挂,大事!”林一齊幾近尖叫,完全了解律風的脾氣,“騰龍集團這次的研讨會,你一定要參加!”
沉悶的空氣吹拂過一絲江風。
律風擡手拂過額發,煩惱回道:“你們不是說,這次的騰龍集團得罪不起,怕我一時沖動又怼了甲方,所以別去嗎?陳老師是經驗豐富的老師傅,比我更靠譜……”
“哥!這話可不是我說的!”林一齊要哭了,如果他在律風面前得跪下來。
“陳工跟我說這次空降了一個新總監,非挑剔越江橋的設計有問題,他實在是沒法說服對方,最後甲方請來的英國專家,說要見見真正的設計師!”
律風聽林一齊在電話那端嗷嗷哭訴,眉頭緊蹙。
“英國專家?”他合上速寫本,“到青石崖岸口接我。”
越江一片劃歸給騰龍集團作為今澄市的旅游開發用地,按照城市規劃進程,再過五到十年,越江片區會成為今澄市的新經濟中心。
一條越江劃過新經濟中心腹地,于是,騰龍集團以七千萬項目預算,公開招标一座“越江橋”的設計方案。
七千萬,對于一座橋梁來說,太少了。
大部分公司給出的設計,框死在七千萬的界限裏,顯得毫無特色,平平無奇。
唯獨律風的上承式拱橋設計,脫穎而出,一舉中标,就等後續跟進研讨方案。
然而,空降的孟總監顯然對這個設計極為不滿。
律風上了車,耳邊的林牌哔哔機就沒停過。
“我打聽過了,那個孟曉飛是英國海龜,學的金融經濟,根本就不懂建築!”
“他一個外行居然敢在研讨會指手畫腳,騰龍集團的工程師怎麽都沒跳起來抽他?”
“還有他們請的英國專家是斯蒂芬.萊恩特!靠,萊恩特這種大佬都看不出風哥的設計多優秀?我懷疑他們請了一個假的。”
林一齊各種暢想控訴,而身邊的人沉默翻看設計圖。
他急了,“風哥,你倒是說句話啊!”
“你好吵。”
律風配合的回應,視線仍專注于手上那張越江橋。
圖樣規整,毫無差錯。
上承式拱橋的弧度,流暢漂亮的落在紙上,附加了闡述這樣設計省時省力省耗料的優點。
這樣的設計,是越江橋七千萬預算的最優解。
如果現在把他們挑剔出局,騰龍集團絕對找不出比他更好的設計方案,成本至少破億。
林一齊開着車,在陰霾的天氣裏狂飙。
車廂內沉默安靜,他連車載音樂都沒開,唯恐打擾律風深思。
他不敢多說話,但是臉上寫滿了: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每一個紅燈停,都會眼神憂慮的看過來。
吵死律風了。
終于,律風夾着筆敲了敲設計圖,“先聽聽他們怎麽說。”
騰龍集團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建設開發公司,哪怕是今澄市的一間分公司,大樓駐地也顯得氣勢恢宏。
會議室裏,已經坐滿了十幾人,氣氛凝重得四周的低語煎熬人心。
當律風到達會場的時候,裏面正在輕松的聊着關于橋梁的話題。
一位年輕人高亢的英語,激動的貫穿會議室,充滿了表現欲。
“這個我知道!懸索橋的最佳代表就是英國的曼斯洛頓橋。你們如果有機會去英國,一定要看看曼斯洛頓橋的風光,一百多年的偉大建築屹立不倒,簡直是人類建築文明的奇跡和裏程碑,更是橋梁史上的驕傲,像我們這樣搞建築的,更是能夠學習到英國先進的建築技術。”
律風聽到這句話,差點懷疑自己聽錯。
他在英國留學的時候,不知道聽過多少類似的話。
那些向往英國的家夥,吹捧英國騎士精神、贊美英國紳士之邦的驕傲語氣,絕不輸給現場這人。
對方炫耀英國橋梁的表情,好像英國一躍成為世界文明古國,全世界的著名橋梁都印上了“Made in UK”的标簽。
然而,他說的曼斯洛頓橋……
沒等律風發出疑問,代替他來現場的設計師陳安急切的過來,悄聲交換情報。
陳安指了指高談闊論的年輕人,“就是那個富二代,孟曉飛,英國留學回來的,狗眼看人低。”
啊,果然。
律風一點兒也不驚訝對方是海龜。
但是陳安咬牙切齒的态度,令他難以置信。
想不到,心态平和的陳老師都發出了這樣的點評。
足夠說明這位侃侃而談的孟總監,多麽招人嫌。
然而,招人嫌的孟總監,還在誇誇其談。
“當我站在曼斯洛頓橋頭,能夠感受到河流的冰冷和建築的溫暖,英國的橋梁帶着深邃的歷史內涵,跟我們身邊的鋼筋水泥橋是完全不一樣的,可能,這就是世界第一懸索橋的魅力——”
他面帶驕傲和贊頌,正要深入發表自己的感慨,就被一道清晰優雅的話語打斷。
“确實如此。”
“?”孟曉飛尋聲看去,見到一位陌生俊朗的青年。
他穿着短袖襯衫,神情悠閑得與周圍西裝革履的參會人員格格不入。
可他步伐沉穩,微笑着走了過來。
“曼斯洛頓橋作為英國優秀的懸索橋,足以載入史冊。1826年,它飛架維爾河兩岸,以獨特的建設方式和實用性,成為了當時懸索橋的标杆,更被譽為‘時代的新奇跡’。“
孟曉飛心裏對這位識相的青年大加贊許,果然有和他一樣懂英國奇跡的人存在着!
然而,律風話鋒一轉,微微偏頭,苦惱補充道:“如果——它沒有在建成五年後坍塌的話,一定會像你所說的那樣,成為英國的驕傲吧。”
“塌了?”豎起耳朵聽孟曉飛吹水的參會人員摸了摸下巴。
“怎麽塌的啊?”低調的工程師也會對這樣的話題感興趣。
“不是一座百年大橋嗎?”存有疑慮的人提出問題,“我記得它之前還搞了個多少周年慶?”
低聲嘈雜的會議室裏,孟曉飛背後都僵硬了。
“塌了?怎麽可能!”他難得失去了引以為豪的英式從容,“我親自去過曼斯洛頓橋,它恢弘的身軀橫跨河流,我絕對沒有記錯!”
他說完,立刻轉頭看向身邊的英國專家,“萊恩特先生,你說對吧!”
被孟曉飛求助的英國橋梁專家斯蒂芬.萊恩特,忽然一愣。
“嗯?”他碧藍的眼神從律風身上收回,努力理解孟曉飛的話。
事實上,他對這種外行人講述旅游經歷一般的話題,并不感興趣,也沒怎麽認真聽孟曉飛的吹捧。
“曼斯洛頓橋……曼斯洛頓……”英國中年紳士努力搜尋記憶,“啊,它确實倒塌了。”
孟曉飛聞言眼神詫異,“怎麽會?我在英國留學的時候,明明親自去過!”
倒塌橋梁仍舊健在的未解之謎,令萊恩特也格外困惑。
“唔,也許你去過的是曼裏夫頓橋?或者是馬奇洛頓橋?”萊恩特歉意的攤手,無奈又真誠的解釋,“不過,曼斯洛頓橋确實坍塌了,因為小小的螺栓彎曲……那真是一個不幸的悲劇,我們應該像你一樣,永遠銘記它。”
英國人完美的給了孟曉飛臺階下,卻止不住參會者的偷笑。
——哦,原來孟曉飛剛才吹的是這個。
——倒了的英國橋還能被人招魂,真是稀奇。
——原來我記得的什麽周年慶,是別的橋啊,哈哈。
孟曉飛渾身寫滿尴尬,臉上面子挂不住。
然而,律風渾然不覺,徑直走上前臺,鼠标輕點,撤下了陳安解說時使用的PPT,準備換上了他帶來的東西。
孟曉飛皺眉,上下打量律風,“你是誰?”
這話問得不客氣,站在旁邊的林一齊眉毛一橫,大聲回答:“律風,我們全心建築設計公司的設計師,也是越江橋的設計師!”
氣勢驚人,語氣篤定。
“設計師?”孟曉飛不信。
這人年齡不超過二十五,穿着短袖、牛仔褲,哪裏是能夠設計一座橋梁的樣子?
他輕蔑嗤笑道:“你們全心建築的設計師……态度都這麽敷衍?”
“嗯?”站在臺上的律風手握鼠标,視線裏寫滿了困惑。
聽多了別人嫌他年輕,還第一次聽說別人嫌他敷衍。
一聲輕哼,聽得孟曉飛後背發毛。
年輕設計師的眼睛漆黑深沉,平靜之中透露出的色澤,帶着孟曉飛從未感受過的冷漠。
他梗着脖子沉着臉繼續呵斥道:“參加重要的研讨會穿得這麽随便,怎麽讓人相信你?在英國的重要會議上,所有人都會穿上正式的西裝,打好領帶出席,以示尊重!”
孟曉飛的話,引得會議室一陣低沉騷動。
不少在場人員尴尬的理了理自己的夾克衫、運動服,跟鄰座的人交換眼色。
——孟總兒子怎麽回事啊?
——年輕人,都這樣。
孟曉飛對他們的不滿毫無知覺,傲慢揚頭,等着律風為衣冠不整道歉。
他以為律風會跟所有乙方一樣,卑躬屈膝、歉意憨笑,恭恭敬敬的等待他的原諒。
然而,律風了然的挑眉,手往旁邊一伸,“領帶。”
幫忙傳輸資料的林一齊,趕緊站直了,拆掉自己整整齊齊的領帶,激動的交出去。
接過條紋花色領帶的手指骨節分明,律風迅速且熟練的把這條象征“嚴肅、正經”的領帶打出了一個漂亮溫莎結。
他将領結推至領口,動作優雅得無可挑剔。
旁邊等候的林一齊,早就抖好了自己的西裝外套,畢恭畢敬的幫他展開袖口。
剛才還悠然如度假的年輕設計師,慢條斯理穿上西裝。
昂貴布料展平的瞬間,在安靜室內劃出利落的輕響。
律風将西裝扣好,配上深色牛仔褲,似乎是另一種高雅時尚,絕不會有人覺得他不莊重。
他輕點鼠标,屏幕重新亮起,如墨的線鋪開,鮮明的骨架迅速地在白紙上延展。
一座上承式拱橋,好似律風招來的一只恢弘巨獸,氣勢磅礴地橫跨投影屏兩端。
年輕的設計師擡起頭,屏幕的冷光印照在他側臉,眼睛深沉黑亮。
“因為我從來不是靠衣服獲得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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