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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龍集團的糾紛,律風沒有興趣。

但是這一聲包含憤怒的嘶喊,令他止住了收拾資料的動作。

他擡眸看去,遠遠見到為首的船工不客氣的沖着葉輝叫嚣。

“你就是負責人葉總吧,我們把話放在這裏——只要你們敢動工,我們就去工地拉橫幅、找記者,去市裏上訪!”

葉輝應當是個好脾氣的人,面對如此的蠻橫威脅,仍舊耐心的說道:“各位老鄉,有問題我們可以慢慢溝通……”

“溝通?”船工的憤怒根本無法被他安撫,“沒什麽好溝通的,越江橋不能建!”

“對!不能建!”

船工人多勢衆,吵吵嚷嚷的附和着他,喋喋不休宣洩怒火。

室內充斥着他們的大聲叫嚣,林一齊立刻趕到律風身邊,幫忙收拾資料。

他低聲說道:“騰龍的麻煩大了,聽說這群船工上周才在區政府鬧了一波,警察都抓過人了,居然還沒解決。風哥,我們先走吧?”

“怎麽走?”律風挑眉看他。

林一齊被他問得一愣,恍然大悟的看向門口。

船工來了二十多號人,直接成了一堵人牆,跟騰龍集團的工程師們兩軍僵持。

剛才準備離開的萊恩特,都被他們堵了回來,無奈坐回了會議桌旁。

這群船工連葉總的面子都不給,誰敢沖過去就是炮灰啊!

林一齊認真思索,努力給出A計劃,“要不然……我過去跟船老大套近乎,吸引他們注意力,你和陳工就趁此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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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沒說完,身邊律風鼠标輕點,會議室造價昂貴的音響設備驟然響起震耳欲聾的背景音樂!

慷慨激昂的調子,瞬間蓋過一切争吵。

所有人大腦空白,本能的看向發出聲音的地方。

只見會議室前段的年輕設計師,悠然随意的播放了桌面上的宣傳片,完全沒有暫停播放、讓出交談空間的意思。

不僅如此,短暫震撼的音樂之後,宣傳片傳出字正腔圓的播音腔——

“這裏是孕育希望的土地,這裏是充滿夢想的搖籃!“

更吵更震耳了!

終于,律風點下暫停,投影畫面定格在越江俯瞰美景之上。

聲音戛然而止之時,他擡起頭來,直視所有人的驚恐,說道:“拍的不錯。”

他一聲從容的贊美,沖淡了會議室的硝煙氣息。

怒火中燒的争吵一旦被打斷,之前積攢的怒氣都清零重來。

船工的視線寫滿了詫異,盯着發出超大聲響的視頻畫面,下意識斥責道:“這是什麽鬼東西!”

“越江新區的宣傳片。”

律風将定格的畫面放到最大,将音量調到舒适的大小,繼續播放起來。

宣傳片裏綠水青山令人心曠神怡,解說的聲音也變得溫婉莊重,俯瞰的掠影之中,澄澈江水上飄浮幾只游船,任何人見到這樣山水相依的景色,都會心生向往。

在柔和的背景音裏,律風說:“張國偉先生,你們有反對造橋的理由,但是越江有造橋的需要,既然葉總在這裏,大家為什麽不坐下來好好談談?”

為首的船工,表情立刻變了。

“你認識我?”

律風回答道:“我租過您的船很多次。”

張國偉聽到這句話,眼睛無法相信的瞪大,上下打量律風。

修剪整齊的短發,令人印象深刻的俊朗長相。

極為年輕,卻十分有禮貌……

他擡手指向律風,“你、你是那個畫家!”

律風勾起一絲淺笑,友善回答道:“我不是畫家,我是越江橋的設計師。”

張國偉在越江上當了十幾年船工,接待的客人數不勝數,還是第一次遇到像律風這樣的人。

他經常一個人包下整只船,請張國偉繞着越江航行一個來回。

而他總是拿着速寫本,眺望兩岸景色,安安靜靜描繪那些綠樹山崖。

偶爾帶來單反相機,耐心的拍攝那些在張國偉看來一成不變的崖口、江面。

那時候,張國偉問他,“你是做什麽的?”

律風不回答,卻笑着反問:“您想過越江上會建成一座什麽樣的橋嗎?”

張國偉也是看得懂眼色的人,心領神會的不去打聽律風的事情,默默認定這位客人是一位畫家。

誰知,他根本不是畫家,而是越江橋的設計師!

張國偉回憶起他跟律風聊天時候的暢快惬意,再想到律風幫騰龍集團助纣為虐,頓時覺得自己被耍了。

一群資本家,聯合起來欺負他們這群沒讀過書的船工!

他火冒三丈,擡手不客氣的指向律風,憤怒喊道:“你這個騙子!”

律風面對他的指控,不解的歪了歪頭,“張先生,我騙您什麽了?租船的錢,我付了雙倍,您也很開心的跟我聊起越江上掌渡的生活,還給我講了很多越江的故事。而且——”

“我記得您是希望建橋的。”

張國偉臉色一僵,周圍的人也因為律風這句話露出無法相信的表情,看向張國偉。

“老張怎麽回事?”

“你怎麽會同意建橋?”

“難道你忘了隔壁區的興榮橋建起來,我們是怎麽被趕走的嗎?”

同伴的疑問使張國偉局促不安。

巨大的壓力,使他立刻大聲駁斥律風道:“你胡說什麽!橋不能建!”

虛張聲勢的怒吼,并沒有惹怒律風。

他站在臺上,能夠看出張國偉的掙紮和糾結,也能看出周圍同伴帶給張國偉的壓力。

律風仍舊記得這位船工聊起越江橋的神情,激動、興奮,對未來會在越江上建起的大橋充滿了期待。

還舉出自己在電視上看過的橋梁,高興的說——

我們越江的橋,當然要比那些橋都要宏偉壯觀!

律風直視張國偉憤怒的雙眼。

他說:“不管建不建橋,騰龍集團都會将越江新區開發成新的旅游經濟區,圍繞未來的越江文化館、度假區、還有環江一帶的特色旅游文化,建造新的居民區。”

“當然,包括張先生你們的村子,也會拆除危樓舊樓重建民宿,将村裏主幹道建築進行修複,新建文化商業街,預計容納居民八千人,預計日承載游客量3萬人次。”

律風說:“張先生,只靠你們的渡船,越江新區根本接待不了這麽大的人流量。”

3萬人的游客數據,把船工們說得一懵。

他們一天來來回回,接送的兩岸人數都沒算過,但也清楚“3萬”是什麽天文數字!

律風從船工們神色各異的交頭接耳裏,感受到了強烈的不認可。

突然,張國偉仇視着他,大聲喊道:“就算我們的渡船接待不了這麽多的人,也比沒有人可接待的好。你們這些人現在口上說着要照顧我們船工、開發旅游,讓游客都來坐船玩,到時候建了橋,最後還不是像興榮區一樣,建出一座根本不能讓船通行的橋,自己賺大錢,讓我們這些靠船吃飯的人,去喝西北風!”

船工們聽了這話,剛才的遲疑猶豫全都不見。

立刻附和道:“就是!你們這些公司的人說話,根本不能信!”

“你們橋建了,我們船也不能開了,到時候我們靠什麽吃飯?”

“不能建橋,你們橋建好了我們說什麽都沒用了。”

好不容易安靜的會議室,又陷入了船工的憤怒之中。

直白的怒火,沖着臺上的律風燃燒,夾雜着即将喪失維持生計方式的恐慌。

他們越是憤怒,律風越能感受到言語之中的無奈。

興榮區起了一個壞頭,擊潰了船工們對橋梁所有的期待和向往,令他們變得固執又暴躁,只會用争吵去維護自己的權益。

在這樣的人面前,他說什麽都沒有用。

因為他們不會聽。

于是,律風不說了。

他直接打開了一個視頻文件,下一秒,會議室巨大的屏幕上,展現出一片藍天碧水。

悠悠越江平靜的流淌在這片土地,俯瞰的視角裏盡是想象之中的靜谧美景。

然而,蒼蔥翠綠,樹影掩映的越江,有一座絕不可能存在的拱橋,安安靜靜橫跨兩岸。

它真實得就像一直矗立在江面上,宏偉的身軀擁有了清麗俊秀的陰影,悠然灑落在澄澈的江水之中,成為了絕佳江景的一部分。

一只游船輕輕蕩漾過去,攪碎了一江寧靜的碧影。

律風說:“越江橋究竟會讓你們生活變得更糟,還是更好,就是請各位親眼看看吧。”

“你什麽意思?”

張國偉皺着眉,遲疑的端詳屏幕上綠水青山大橋小船構築的和諧景色,根本沒法找到語言去描述他的困惑。

這樣的景色太真實了,但是他清楚知道,這不可能是真實的視頻!

因為越江上,還沒有這麽一座宏偉秀麗的越江橋!

“這就是我做的概念視頻。”

律風在他的驚疑不定裏,耐心解釋道:“在騰龍集團的未來規劃裏,一個擁有越江橋之後的越江新區,絕對不會像興榮區一樣,放棄游船的項目。”

随着他的聲音,屏幕上的景色一推到底,從越江橋的這一頭迅速掠到越江新區,像極了完全游客視角的巡覽。

船工們耳邊響起潺潺水聲,和他們每天聽過船槳劃破水面的響動別無二致。

律風播放的視頻,好像某個帶着攝影機的游客,錄下了自己走入越江新區的旅游場景。

石板路兩旁,仿古居民樓坐落兩側。

輕微清脆的腳步聲,帶着衆人穿過了裝潢精致的商業古樓,去看越江保存了幾百年的自然風光。

船工們安靜,表情只是略微詫異。

而騰龍集團的人,顯得尤為震驚。

他們公司請過專業團隊制作未來越江模型,山水船橋全都沒有視頻來得真實!更不用說這些光影映照的樓房、綠樹、石板路了!

說是視頻,更像是一場拍攝好的電影。

那種酣暢淋漓的觀感,伴随着觀看者走過悠閑恬靜的竹林、湖泊。

不過一會兒,他們就在飛瀑崖的渡頭,見到了熟悉的船只。

那些游船重新鍍好了彩漆,比他們灰蒙蒙的江船更加漂亮。

在視角落在船上時,屏幕還晃晃悠悠,像是真正踩在了船面上似的,連背景音的江水都像在笑遠道而來的陸客,站不穩它們的江船。

上了船,鏡頭平靜下來,緩緩駛出渡頭。

然而,他們的這只游船,并不是渡江,而是順着江水而下,遙遙可見越江橋的影子。

一室的船工,沉默的凝視着船舶駛向越江橋的景象。

困惑許久的騰龍員工,覺得視頻要結束了,趕緊拉着身邊的林一齊問東問西。

“小老板,這是你們公司做的?”

林一齊的驚訝不比他們少,“應該是我風哥做的,我們公司不做這種概念視頻。”

得到回答,他們的視線更加震驚。

他們請外面的團隊做概念視頻,也要大量經費,等上十天半個月,成品也遠遠不如現在播放的視頻質量。

律風不僅自己做,還做出了他們想象中山水相依、自然清幽的真實感。

屏幕上的越江、遠處的越江橋,令他們不由自主感慨萬分。

“怎麽會有設計師自己做概念視頻。”

“……那也沒有設計師自己去做可研報告啊。”

船舶悠悠靠近越江橋,律風終于在會議室低聲吵雜中開了口。

他說:“各位見到的,正是越江新區完整的旅游規劃路線:從越江橋啓程,穿過建好的文化商業街,沿着青山綠樹的風景,走到上游的飛瀑。在這裏,旅客大多疲乏不堪,腳程辛苦,所以會乘上渡船,順着越江而下,穿過越江橋,回到最初下車的岸口。”

律風平靜優雅的腔調,融入了江水潺潺輕響之中,帶來了會議室絕佳視聽享受。

游船兩岸的風景,成為了律風最佳的陪襯。

仿佛他們也是參加了這次觀覽的游客,将要随着這只游船,結束最後的旅程。

船工們心裏仍是不願同意,他們圍着張國偉七嘴八舌的講意見,已經沒有心情去看一段未來的視頻。

視頻是好的,風景也是好的,如果這樣的開發能夠成功,越江新區必然會吸引更多游客,船工們的收入也會因為游客增多,變得更多。

可是——

“誰能保證你們公司,會不會像這樣開發越江新區呢?”

張國偉的視線,似乎不會輕易的被一段視頻打動。

游船還在緩緩前行,他的意志不會這麽容易動搖。

律風被他當成了騰龍集團的人,也不去浪費時間解釋。

他說:“無論新區的旅游是不是這樣,你們也需要一座越江橋。”

“前年,因為越江洪峰過境,為了安全,政府不允許任何渡船在越江航行。所以越江區的村民只能花費一小時時間,繞道興榮橋,才能渡過越江。“

張國偉搖頭,不同意他的例舉,“前年的洪水,二十年都才遇見一次……”

“張先生,我記得您希望建橋的理由。”

律風的話,直接打斷了張國偉的固執。

在對方詫異的視線裏,律風說道:“大洪水确實幾十年難遇,但是在最危急的時候,一座橋能夠救下很多人的命。

“他們不用擔心暴雨的時候,渡船停運,也不用擔心渡船開得太慢,對岸沒有車來接,耽誤了救治。”

“作為一個船工,您在越江上經歷過很多危急的事情,比我更明白一座橋的意義。”

“所以您說,有一座橋就好了。”

張國偉記起了他跟律風的感慨。

他女兒病了,下着暴雨還要送女兒去對岸的醫院。

漆黑的夜晚,他冒着冒雨開船到了對岸,卻還是沒有辦法阻止寒風冷雨将女兒澆濕,幸好醫院救治及時,女兒并沒有因為淋雨受寒病情加重。

他和律風聊這樣的話題時,既有身為父親的驕傲,也有惋惜和無奈。

因為村子住着許多老人,有些老人沒能等到醫生進村,更等不到送進醫院就斷了氣。

渡船是他們船工維持生計的工具。

可是沒有一座橋,又造成了多少人的遺憾,導致村裏的人慢慢的選擇搬離這裏。

會議室只能聽到視頻裏江水嘩啦的聲音。

那只帶着衆人視線的游船,終于晃晃悠悠穿過寬敞的拱形橋洞。

陽光被橋洞遮擋,畫面微微暗淡之後,顯露出了越江橋下面藏着的雕刻。

專注觀看視頻的人,疑惑的議論紛紛。

“這下面是什麽?”

“好像是浮雕……應該是戰争年代的浮雕吧。”

他們的議論,随着一幅一幅的浮雕連續掠過鏡頭,逐漸散播在會議室裏。

就好像是一群乘船的游客,正在欣賞這些暗藏故事的壁畫。

浮雕擁有十分容易辨別的人物特征。

有穿着破舊的船工,有別着紅星的紅軍。

後面幾幅畫上,清晰顯露出船工折斷船槳、砸穿渡船、被人捆起來的堅毅神情。

只要聽說過一兩個戰争時代故事的人,都能隐隐約約感受到這一串浮雕想表達什麽。

唯獨坐在會議室的船工們面面相觑,露出詫異震驚的視線。

他們這些祖祖輩輩生活在越江上的人,總是會給遠道而來的游客,驕傲的講述一個故事。

那個故事幾十遍、幾百遍的複述,早就印刻進了他們的心裏。

甚至比眼前的浮雕,更加深刻。

張國偉難以置信的看着樸實的畫作,就算是他沒讀過多少書,也能看懂雕刻的內容。

“……這是《越江船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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