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君衍之:揮劍已爐火純青

自清虛大殿往上飛了二百多丈,身邊是懸崖峭壁,腳下白雲籠罩山間,隐約可見蜿蜒的河流瀑布。升得越高,視野越寬廣,空氣也越寒冷。洵陽群峰被抛在腳下,一座一座,變成衆多不起眼的小土墩。

朱槿指着群山環抱中一個如明珠般的湖泊:“那是落仙湖上的天女石。”

天女石高達十幾丈,坐落在落仙湖的中心。自別處望去,它都是一塊普通的石頭,毫無奇特。

然而自玉容峰頂向下望,角度略有不同,隐約可見天女石光滑的女子香肩,長發飛揚,側臉微垂,像極了一個正在挽紗戲水的美麗女子,與慧石峰的清虛子練劍石齊名,洵陽八景之一。

兩人輕輕落在玉容峰頂的青石板上,君衍之向下望了一會兒,微笑點頭:“站在玉容峰頂,果然看到的景色不同。”

朱槿道:“這裏的景色看久了,別處的便有些不起眼了。”

君衍之微笑:“人各有志,有人喜歡登高望遠,有人喜歡溫馨舒适,性情不一,不可一概而論。”

朱槿素來不會與人争執,謹慎地說:“君師弟說的也有道理,随我來。”

即使是初夏,峰頂也白雪皚皚,刮着呼呼寒風。君衍之沿着平整的青石板路走了許久,望着山崖下隐約可見的奇峰異石,沉默不語。

終于遠遠看到一座樓閣,似乎是漢白玉所蓋,與地上白雪交相映襯,占地不大,分為上下兩層。這裏比清虛殿的氣勢差了許多,只覺得雅致美觀,甚至有點小巧。

朱槿說:“那便是飛仙樓,君師弟去吧。”

君衍之道了謝,不慌不忙緩步而來。樓閣年代久遠,遍布滄桑的痕跡,然而周圍靈氣濃郁,隐隐散發柔光,一猜便知道被極為厲害的陣法守護着。

君衍之不敢輕舉妄動,在樓前停下:“弟子君衍之求見。”

樓閣裏傳來席放穩重的聲音:“進來吧。”

君衍之探出手指輕輕碰了碰石壁,随之謹慎地推門而入,微微一愣。

他沒有料到,聞名天下的飛仙樓,裏面竟然是一個如此狹小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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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都是黑色玄鐵所制的長匣子,一排一排漂浮在空中,互不碰觸,輕輕搖晃。中間留下一條過道,只許兩個人肩抵着肩并排而過。走道盡頭,席放身穿墨綠色道袍望着他,那臉像是一塊白板,淡淡的沒有表情。

君衍之恭敬地行禮:“宗主。”

“這裏便是飛仙樓的藏劍之處,挑選你所要的寶劍吧。”

君衍之早就打好了主意,冷靜地說:“弟子有個不情之請,想求三千年前枯木仙長所用的一鳴劍,不知宗主可否相賜。”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低着頭的,只覺得房間裏十分安靜,很久也沒有聲音。

過了一會兒,閣樓裏響起一陣清晰的金屬碰撞聲,君衍之擡起頭,只見一個長長的玄鐵盒子落在席放的手中。

“啪”得一聲,鐵盒開啓,洶湧的殺氣撲面而來,像無數細針一般刺進肌膚裏,雖不會叫人疼痛得打滾,卻也難以忍受。

君衍之不動聲色地站着,艱難道:“就是這一柄劍,多謝宗主。”

席放将劍自玄鐵盒子中取出,握在手上輕聲道:“你連望這劍一眼都頂受不住,如何駕馭它?”

“弟子自會苦練。”

“你想練《枯木劍法》?”

“不錯。”

席放的目光居高臨下望過來,只字不言。突然間,墨綠色的身影毫無征兆地掠在君衍之的面前,不及他反應,堅硬的手如鐵鉗般掐住君衍之的喉嚨。

變化來得太突然,君衍之的臉色漲紫,望向面前的男人,似乎很是不解,也很憤怒。

席放的目光如此複雜,似乎想殺了他,卻又遲疑。殺與不殺只在他一念之間,席放的手又緊了緊,五根手指僅僅壓住他的咽喉。

“宗、宗主!”君衍之磕磕絆絆地說不連貫,艱難喊道,“請、明示!我、跑不、了!”

這句話似乎有了一點用處,席放遲疑許久,終于将君衍之放開,眸子裏有懷疑、有謹慎、也似乎有一絲後悔:“你為什麽又把趙峰主救了?”

君衍之摸着喉嚨咳嗽一會兒,才恢複原本溫雅的樣子,臉色卻仍舊紅潤。他冷靜地說:“第一次時間太短,救不了。第二次治療的時間長,僥幸救了。”

“只有這個原因?”

“是。”君衍之的聲音幹澀,似乎很是不服,“弟子不敢說對劍宗有恩,至少沒有做錯事情,宗主何故如此對我,幾次三番試探我的修為?到底是為什麽?”

席放緩慢地将一鳴劍收好,不答反問:“衍之,你可還記得小時候的事?”

君衍之低頭不語,卻有一股酸疼的感覺緩緩蔓延全身,像是被人慢慢捏着,不傷皮膚,卻把骨頭一節一節地揉碎。

“不記得了……”君衍之輕聲道。

席放為什麽突然問他這件事?他知道什麽?

席放望着他,緩緩地說:“都已經是過去的事,記不記得都已不重要。衍之,我從小看着你長大,知道你心地善良。如今魔修當道,你既然傳承了《百草千魂術》,又要得一鳴劍與《枯木劍法》,便是我清虛劍宗的棟梁之材。我不管你有什麽過去,但若有一日傷到劍宗,我必不輕饒。可清楚了?”

君衍之垂下頭:“宗主知道弟子小時候的事?”

席放望着他,輕輕将一鳴劍的匣子扔在他的懷裏:“我只知你是個孤兒,其它的都不清楚。但是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不必想了。”

他慢慢走出飛仙樓,神色已經恢複如常:“第二層有幾十部頂階功法,取三部好好修行去吧。”

·

夏去冬來,一轉眼已經過了半年。

半年之內沒什麽大事發生,慧石峰與天衡峰、紅秀峰的關系卻好歹舒緩下來。文荊閉關修行,一點消息也沒有,倒是紅秀峰的趙寧天終于醒了。這矮胖子太愛面子,之前與君衍之有嫌隙,因此得知被君衍之救了之後也端着架子,不肯表示感謝。君衍之倒是絲毫不在意,借着看病的因頭去探望他,反把趙寧天鬧了個大紅臉,終于說了聲“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自從得了《枯木劍法》,君衍之将大半時間用在練劍之上。這部劍法果然淩厲,君衍之只接觸皮毛,便被劍法的威力驚豔,卻實在與本性不符,修煉時痛苦之極,險些自毀丹田。好在《逢春真訣》有緩和功效,君衍之在修煉上不敢怠慢,終于進入了第一層。

冬天一向最難熬,今年又偏偏一個人孤單度過。君衍之有諸多事情考慮,下山多次,時間卻也過得飛快,轉眼到了四月。

四月初九,賀靈出關。柳千陌問他文荊何時出關,賀靈說了一句話:“不知道。”

君衍之咬着嘴唇不作聲。

又過了一個月,去年中斷的群峰會試,今年又要繼續,文荊卻仍舊沒有出關,看來是要放棄了。

君衍之倒也不以為意。文荊太單純,本就不應該知道太多事情,傻傻給他暖被窩就好。閉關多幾年也不錯,到時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正可以專心致志地攻略他。

六月初一,群峰會試第一輪比試正式開始。君衍之第一場空閑,正準備去看看慧石峰的其他人,卻莫名其妙地在練氣弟子的擂臺上看到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小子竟然出關了。一年不見,似乎又長高了些……

文荊少年的氣息還在,高挑勻稱,樣子很清爽,也許剛剛沐浴不久。君衍之淡淡望着,只覺得全身血液往下面沖去,急忙不動聲色地壓制。

文荊手提着一年來練劍的“廢鐵”,專注地望着擂臺上的對手。所謂冤家路窄,對方在天衡峰練氣弟子中排名第三,去年一招之內将自己打趴下,沒有半點含糊。

那弟子明顯感覺到了文荊練氣十三層巅峰的修為,瞳孔收縮,像一只受到挑釁的鷹,躁動不安。

賀靈不知何時來到君衍之的身邊,靜靜站着觀看。

君衍之緩緩道:“去年還只有練氣十一層,一年之內升了兩層。”

“嗯,他專心。”

君衍之的心微微一沉。能讓賀靈說出“專心”這二字,只怕不簡單。

他心中苦澀,試着調整自己的心态。文荊能專心練劍也好,不一定要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上……

練氣弟子中練劍的幾乎沒有,文荊提着這柄“廢鐵”,又大又難看,顯得有些滑稽,引得不少人側目。

練氣弟子即便用劍,能揮出去便算不錯了,這少年難道有什麽能耐?

一聲鳴金,比試開始。

天衡峰弟子手抓四道靈氣,如利刃般向文荊身上甩去,一道一道,目不暇接。這弟子身負水系靈根,以輕盈為主,動作最為迅速靈活。靈刃的威力暫且不說,但速度卻是天衡峰練氣弟子之最。

文荊不慌不忙,提起真氣,将“廢鐵”在空中一揮。

劍氣劃空而來!

衆人炸了鍋一般大叫。

“我看到什麽了?我在做夢吧?”

“只不過揮了一劍,怎麽有這樣的劍氣?這連招式都不算吧?”

幾聲劇烈的碰撞之聲,劍氣輕而易舉地将飛沖而來的靈刃打散。練氣弟子能用的術法有限,比試期間雖可以使用武器,卻不允許使用築基弟子制作的符咒。那弟子将所學的火彈術、冰刺術等十幾種術法使出,卻一一被劍氣檔格開來,不能近身。

文荊又要揮出一劍,那弟子突然飛下擂臺:“我不打了!”

執事弟子道:“慧石峰文荊勝!”

場下的人開始起哄。

“小子,再露一招!別揮劍了,來一招真正的劍招!”

“最基本的劍招也好!快點!”

“築基弟子也不見得有這樣的劍氣啊!快點快點,讓我們開開眼界!”

雷臺下的吵鬧讓文荊有點被動。他不過才練了一年劍,大半年的時候都在練習揮劍,劍招實在上不了臺面。揮劍五萬次之後,段軒曾教了他一招基本劍式,但是他總覺得揮劍還沒有練好,威力還可以更大,又偷着揮了七八萬劍,這才覺得揮劍略有小成,開始練劍式。

文荊沒有回應,反在衆人的議論中跳下擂臺,遠遠一望,卻看到君衍之與賀靈站在一起,正微笑看着他。他的頭腦像被利劍插中,倏得一昏。

一年前對君衍之做的事情如電影般回放在腦海中,歷歷在目,聲聲嘶喊着他的劣跡劣行,不堪入目。如今想來,去年實在沒什麽擔當,像個縮頭烏龜似的,啃完便跑。

文荊垂頭來到君衍之的面前,低聲道:“二師兄、四師兄。”

近處一看,文荊比去年清俊了些,黑發滴水,不像是汗,反像是沐浴未幹的痕跡,落到臉上,又滑落至唇邊。君衍之全身出了一層薄汗,卻仍舊維持着溫雅如天仙般的神色:“一年不見,師弟揮劍已爐火純青。”

文荊聽着那熟悉溫柔的聲音,心頭酸酸,卻終于松懈下來。君師兄是謙謙君子,不同自己一般見識,看來是要裝作去年的事不曾發生,放他一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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