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韓永年死在一個雨夜,他拄着拐杖,拖曳着步伐,一棍子打暈了看管他的人。他是一路颠簸地翻山越嶺,想靠他的一雙廢腿走出山區。

他是什麽心思,沒人不知道。

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他想要去報複韓楊,他想要拉着韓楊一起死。

結果在下山坡的時候,他直接滾了下去,腦袋撞到了石頭,直接把命撞沒了。說來也巧,他出事的這條路,正是當年李俪遭他侮辱的那一條路。

也同樣是在深夜,也同樣是四下無人。

李村長和韓楊說着這些的時候,聲音沙啞,顯然是為了找韓永年而忙活了一晚上。

他好聲勸道:“娃娃,人也死了,你回來給你爸上個香。他是好是歹,都……都下地獄去了。”

雖說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但李村長始終有着山村中保守的思想:“就莫說原諒他咯,娃娃啊,你就當是給自個兒積善,上個香,磕兩個頭,斷了這一世的父子情,好生送他上路了。”

可韓楊同韓永年沒有感情,如果非要說有,那也只能是恐懼與憎恨。

韓楊沒有應聲,許久,他回答:“我工作忙,沒時間回來。韓永年葬禮的所有費用,我會一并打到您卡上。”

“娃娃啊,你……”

“辛苦您。”

韓楊挂了電話。

顧暖不由自主地上前,抓握住了韓楊的手,緊張起來。韓楊立刻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反手捏住了顧暖的手,稍稍用力,掌心冰涼。

韓楊說:“我沒事。”

這件事,韓楊當即就告訴了季幕與顧遠琛。

季幕知道韓楊并不想回去,可他也明白,如果不回去,在很多事情上始終是不妥當的。

他想了想:“我帶幾個人過去一趟吧,把這件事處理一下。雖說那邊落後,消息不通,可能沒幾個人知道你當了明星,但以後呢?”

“季叔,我不怕這些。”

“知道你不怕。”季幕拍了拍韓楊的肩膀,沉思了一會兒,繼續道,“韓楊,即便我們手裏有他曾經虐待過你的證據,可凡事還是要有個準備。誰知道以後,某些媒體會怎麽寫你?怎麽造謠你?或是……怎麽讓你重新回憶起那些應該抛掉的舊事?”

事情一旦開始發酵,總會有一定的傷害。

不是輿論的傷害,也不是網絡上惡言相向的傷害,而是韓楊自身心中陰影的傷害。

季幕不希望有朝一日,八卦新聞鋪天蓋地地将韓楊幼年時期的傷痛挖出來消費。他希望以韓永年的死亡為截點,讓過去永遠成為過去。

“這件事你就交給我和你顧叔,我們會處理妥當,你不必再管。”

“季叔……”

季幕打斷了他,由衷地說:“韓楊,我真的很希望,你能試着依賴我們一次。”

這一句話,抵過諸多的言語。

因此,韓楊的一顆心恍惚,哽在喉嚨裏的話,反複咽下。季幕的話說到這個份上,韓楊要是再拒絕,便是傷人了。

他沉默了許久,季幕便等了他許久,最後,韓楊問他:“您打算怎麽處理?”

“你不必問,也不要再管。”季幕卻沒告訴他,他只回答,“韓永年已經死了,從現在開始,你的噩夢結束了。”

韓楊微怔,随後輕輕地低下了頭。

原來這些年,季幕一直知道很多事情。

接下去的一段時間裏,韓楊接到了李村長打給他的最後一個電話。

在電話的那頭,李村長唉聲嘆氣:“娃娃啊,你遇到了個好人家,這是你的福氣。他們願意為了你花大錢,願意為了你操心,你要珍惜。往後,就不要再同俺們這兒聯系了,俺們這也當沒有你這個人。你就當自己、不是俺們這出去的吧!你爸的骨灰,他們帶走了,帶去哪……俺不知道。你好好過吧……”

話罷,李村長默默地挂了電話。

韓楊一時之間無法反應,他忍不住問了季幕。季幕見他實在想知道,說了一半,藏了一半,他輕描淡寫道:“花了點封口費,還給他們安排了工作。大家都是老實人,這兩年也幫襯着你,我不會虧待他們的。”

季幕笑道:“放心吧。”

然而,正如季幕所說的,韓永年的離世,猶如韓楊一場噩夢的終結。

他在午夜夢回時醒來,這一次,不是吓醒的。

他是自然地睜開了眼睛,內心平靜如水,卻又像是藏着什麽波濤洶湧的情緒,壓抑在僞裝的沉默之中,日益增多。

茫然間——

他夢到三歲時,韓永年因為生氣把他捆在院子裏一天一夜;他夢到四歲時,韓永年一腳把他揣進生硬的柴火堆裏;他夢到五歲時,韓永年粗魯地壓着他的腦袋進水缸;他夢到六歲時,韓永年拿着破碎的酒瓶子,戳在他的脖頸口,面目猙獰地說:“收起你的信息素,你個惡心東西,你和你媽那個婊子一樣讓人惡心!”

可那時候的他不知道媽媽是什麽樣的,他只知道,韓永年讨厭的人,應該壞不到哪裏去。

或許,她和他一樣,只是個可憐蟲。

七歲,韓楊終于見到了李俪。

李俪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眼底沒有一絲感情,如果說有,也只是深深的距離感和莫名的厭惡。她說:“誰都說你是我的責任,可你憑什麽是我的責任?當年他們誰都逼着我生下你,現在他們誰都不要你。”

她說:“你不是我的孩子,我沒有孩子。”

那不是她自願的,當年所有人都在強迫她。強迫她屈服,強迫她接受,強迫他放棄自我。最後她終于鼓起勇氣跑了,跑得遠遠的。

可血緣就是那麽奇怪的東西,逃離山區後的前兩年,她總會在半夜夢到在襁褓中的韓楊,皺着一張可憐的小臉“哇哇”地哭着,和她一樣沒有容身之所。

她表面對韓楊厭惡至極,惡言相向。可她又會在深夜的時候,獨自坐在窗口,捂面哭泣。甚至,她想跳下去,一了百了這荒誕的人生。

誰都不容易。

韓楊無數次的,在深夜見過這般的李俪。

誰都不想活,誰都死不了。

忽的,今夜有一雙手從後面擁住了韓楊,帶着如沐春風般的溫暖。

韓楊掙紮着從夢魇中再度醒來,發現抱着自己的是半寐半醒的顧暖。

顧暖的臉頰貼着韓楊的背脊,一如既往地蹭了蹭:“哥,你是不是有心事?”

六月的夜晚,還不算過于炎熱。

公寓主卧中的窗戶開了一小半,清涼的風拂過韓楊陰郁俊朗的面孔,也吹醒了打着哈欠的顧暖。

“哥,你怎麽了?”

“沒什麽。”

顧暖見此,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親了他的唇角:“騙人會變成小狗。”淡淡的草莓香圍繞着韓楊,令韓楊瞬間将緊繃的心情放松了下來,這是顧暖的安撫信息素。

韓楊沒想到,曾經連腺體都無法正常使用的顧暖,如今竟然已經學會釋放安撫信息素給自己了。

他默然不語,顧暖卻笑着說:“我昨天才發現,自己居然有安撫信息素了。哥,我的安撫信息素好聞嗎?以後你要是心情不好,或者有心事的時候,你就告訴我,我随叫随到。”

“随叫随到?”

“對呀。”顧暖認真地說,“我現在是你的伴侶,我們要共度一生的,所以你不要對我撒謊。你這陣子晚上總是醒,是做噩夢了嗎?”

韓楊不動,他沉默地貼近了顧暖一些。半晌後,韓楊答非所問,語氣輕微:“小暖,你的安撫信息素很好聞。”

顧暖也不着急,他靠在床背上,讓韓楊在他的懷裏找了一個舒适的資格躺下。以前都是韓楊抱着他,今天是他抱着韓楊。

很難得的場景。

顧暖輕輕地撫着韓楊的腦袋,聲音溫柔:“早點睡吧,我會一直陪着你。”好像這一刻,顧暖才是一直照顧着韓楊的哥哥。

韓楊動了動唇。

顧暖就低頭親了親他的唇。

韓楊的睫毛微顫,他轉身把腦袋埋到了顧暖的懷裏,以一種從未有過的脆弱的姿态,貪戀地嗅着顧暖身上的草莓信息素,尋求着想要的安撫。

顧暖放任他的索求。

這種狀态直到半小時後,韓楊才有所收斂,他的語速很慢,聲音喑啞:“我……最近總是夢到小時候的事情,夢到韓永年,夢到李俪。”

距離韓永年離世,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個月,這是韓楊第一次,在韓永年死後,提起他的名字。

“我夢到他把我的腦袋按到冬天的水缸裏,太冷了,我無法呼吸。我也夢到他對我拳打腳踢,即使過了這麽多年,我還是很容易就記起那種疼痛,是足以把人撕裂的程度。我不知道我是怎麽活下來的……我不知道……”

是奶奶拼死相互,還是自己命賤如草芥般頑強?

顧暖聽着,不禁擁緊了他,輕輕地拍摸着他的背脊,他發現韓楊瘦了:“哥,別害怕,都過去了。”

韓楊點頭,他是冷靜的,他毫無情緒地訴說着過往,像是要把內心深處的自己一同交給顧暖:“李俪她讨厭我,可好像也沒有那麽讨厭我。她只是在讨厭她自己吧……讨厭她自己曾妥協過一切,生下了我。”

無盡的苦難中,他們母子曾在地獄徘徊。

所以李俪才會半夜獨自坐在窗臺,望着一輪空虛的月,幾次欲将自己投入地獄,至少不必再迷茫了。

“……韓永年死了,我居然連暢快的心情都沒有。”

“哥。”

“我明明那麽憎恨他,可我在得知他的死訊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

——滿腦子想的,都是不會再有人打我了。

不管是在現實中,還是在夢境中。哪怕韓楊已經長大了,哪怕韓楊很少再做夢了。

他終于死了。

終于死了。

這一刻,韓楊猶如死灰的眼底,終于有了一絲人間的顏色。在顧暖的安撫中,韓楊身軀微顫:“再也不會有人打我了……他終于死了,終于死了。”

也終于,韓楊和個小孩般哭出了聲音,嘶啞的,壓抑的,直至放聲大哭。

“他終于死了……”他不斷地重複中,蜷縮在一起,任由顧暖安慰他,抱緊他。最後,韓楊淚流滿面,面對着顧暖,用手輕撫顧暖後頸的标記,落着淚,“也不會再有人可以傷害你。”

遲了三個月,韓楊心中的枷鎖,徹底脫落。

顧暖點頭,吻去了他的眼淚:“冬天過去了。哥,現在有我呢,我以後不讓任何人欺負你,我發誓,我保證。”他真的在發誓,在保證,他抹了抹自己的眼淚,真誠地親吻了韓楊,“我會愛你一輩子。”

一顆心的春天,是從一陣風開始的,吹化了寒冰後,發出第一片嫩芽,這個春天就算活了。

終于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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