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雪後孤村(二)
是夜,細碎的雪花變成了鵝毛大雪,凜冽冷風夾着冰涼雪花從一切能夠侵入的地方往屋裏灌,相比之下火爐帶來的溫暖實在微弱,根本不足以與嚴寒抗衡。
四人起初各休息各的,或坐,或躺,或床榻,或地上,可現在已經緊密團結在了火爐周圍,尤其是祁萬貫,如果不是怕被燙傷,估計他能直接摟着爐子睡。
說是睡,但其實誰都沒有睡着,就連最耐寒的郭判,也得緊繃着身體,才能扛住寒氣入侵,更別說其他人。
終于,春謹然忍不住了:“我說二位行行好,能給我松綁嗎,我這胳膊都快沒有知覺了,再不活動活動,真會死的!”
春謹然不是說笑,天寒地凍,血脈本就不暢,再被這樣緊緊綁着,就算明天一早不凍死,胳膊也得廢。
郭判和祁萬貫聞言睜開眼睛,前者直接起身繞過來查看,後者靜靜地看着前者起身繞過來查看。
“放心我絕對不會跑的,這種天氣往外跑,和尋死沒兩樣。”春謹然再給郭判一顆定心丸。
郭判摸摸春謹然已經僵硬的肩膀和手臂,又看看外面的漫天風雪,最終解開了他的繩子。
擡起胳膊用力地摟摟自己肩膀,血脈重新開始流通的感覺讓春謹然熱淚盈眶。可是盈眶完,他發現郭判并沒有返回自己的位置,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另外一個人。
春謹然知道郭判在看誰——那個比自己綁的還要結實的家夥,此刻安靜地靠在爐子另一邊,閉着雙目,表情平和,仿佛對自己這邊剛剛發生的一切都無知無覺,如果不是微微發青的嘴唇和幾乎失去血色的雙手,你會以為他很享受當下的被捆狀态,并且酣然入眠,夢裏翩跹。
春謹然也知道郭判在想什麽——“同伴”都已經被松綁,為何這人不提出一樣的要求?
如果是以前的春謹然,見此情景定會同郭判一樣滿腦袋霧水,可現在不知是不是與那家聊過幾句,竟好像能多少了解一些那人的想法了。在那家夥的江湖裏,沒有人之常情四個字,有的是人之初性本惡,有的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他不會對誰伸出援手,別人也不必為他雪中送炭。當然,如果你非要拔刀相助,他肯定不會拒絕的,但這是你的一廂情願,絕非他的開口相求,所以也不要指望他記着你的情誼;倘若你因此心寒拒絕拔刀,同樣他也不會記恨你的冷漠。
春謹然沒遇見過這樣的人,也不知道該如何同這樣的人相處,就像此刻的郭判,也猶豫着該不該主動幫他松綁。
最終,郭判作出決定——既然“疑兇”都不提要求,他沒必要上趕着當這個老好人。
眼見着郭判緊皺的眉頭松開,轉身欲回休息的位置,春謹然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對,居然有點着急地開口幫腔:“給他也松開呗,一個羊也是趕,兩個羊也是放!”
郭判本就猶豫再三才艱難決定,哪知道又冒出個煽風點火的,當下停住腳步,重新皺起濃眉:“人皇帝都不急,你一太監急什麽。”
好人果然做不得,一個弄不好,連完整的男人都沒得當了!
可誰讓他就過不去心裏這關呢,如果明兒一早那家夥真的凍死了或者胳膊廢了,明明可以拉一把卻見死不救的他,不是罪首,也是幫兇!
“我天生就是操心的命,行了吧,”春謹然嘆口氣,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可以不仁,我們不能不義,他固然淡漠冷血,我們不能見死不救。否則我們與他有何區別?”
郭判搖頭:“有些時候,善良就是軟弱,以惡制惡,未嘗不可。”
春謹然:“我同意,但他也算不得大惡。不管你信不信,杭月瑤被害的時候,我們兩個在一起,他真的沒有殺人的機會。頂多,他就是狡猾一點,冷漠一點,心狠一點,常以惡意揣度他人一點……”
郭判:“你再這樣一點一點加上去,我不保證他能活到雪停。”
春謹然:“……”
裴宵衣:“……”
如果不是郭判手快一步解開了自己的繩子,裴宵衣不确定自己還能安靜地忍下去。
行走江湖多年,裴宵衣遇見的壞人不少,好人卻不多,而這不多的好人之中最爛好人的,非春謹然莫屬。好人只是心懷良善,爛好人在心懷良善之餘還非以德報怨,而春謹然呢,心懷良善以德報怨之後還要口誅筆伐,把他們這些沒良心的人用盡全身力氣勉強擠出的一點點感激,吹燈拔蠟似的,噗,滅得幹幹淨淨,弄得他直想送上幾鞭子作為報答。
然而裴宵衣終是沒有送。
或許是天氣太冷血脈剛通,或許是鞭子仍被郭判和祁萬貫沒收着,又或者,眼睛和嘴巴重新閉上的安靜春謹然,沒剛才那麽讨厭了。
柴火燃盡,爐中只剩下點點微光。
裴宵衣卻不知是不是松了綁的緣故,總覺得屋子裏比剛剛還要暖上幾分。
……
“有沒有人啊——”
“這個村子到底怎麽回事啊——”
“祁萬貫祁萬貫祁萬貫——”
“嗷嗚不要這樣好可怕啊——”
“再不出來我要讓我爹扣你銀子啊啊啊啊啊——”
鬼哭狼嚎的幾嗓子劃破了王家村的清晨。
其實來人吼第一聲的時候,屋子裏的四個人就已經驚醒,然而并不敢輕舉妄動,直到最後一嗓子出來,祁萬貫一個鯉魚打挺地竄了出去,動作之快讓以輕功為傲的春謹然都大開眼界。而且人家一邊跑還能一邊應答呢——
“來了來了祁萬貫來了!”
春謹然問郭判:“昨晚的我是太監,那現在的他是什麽?”
郭判一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谄媚,呸!”
經過一夜大雪,此刻的王家村再不複昨夜的模樣,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什麽詭異蕭索統統不見。
雖已預見雪勢不小,但等真踩到雪地裏,那幾乎沒過小腿的厚雪還是讓三個人吃了一驚。
為什麽只有三個人?
因為祁樓主已經開始與他的“錢袋之子”熱絡攀談,別說蹚雪,就是腳底下踩着刀山,他都不會有知覺。
來人是個二十出頭的少年,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一看就是沒受過苦的富家少爺。
如果沒有記錯,祁萬貫說與他會合的是杭家大少爺,可眼前這人別的不說,光是年紀也對不上啊。
春謹然正疑惑着,就聽見祁萬貫道:“怎麽是三少爺您來了,大少爺呢?”
原來是杭家五兄妹中的老三,杭明哲。
“大哥要先送妹妹……回家。”杭明哲垂下眼睛,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不過很快他就打了個噴嚏,再擡起頭時,又是那副扶不上牆的軟蛋樣,“能不能先進屋啊!”
主顧發話了,祁萬貫哪有忤逆的道理,立刻請君入房。
哪知道屋裏屋外差不多同樣冷,杭明哲抱着幾乎已徹底涼下來的爐子,一臉悲傷:“不等大哥趕來,我就要先被凍死啦!這個村子到底什麽情況,怎麽一個人都沒有!”
“我們也是昨夜剛到,也納悶兒呢。”祁萬貫湊過去,蹲下來,努力與雇主平等相望。
杭明哲也不廢話,直截了當:“人呢,你不是說抓到人了?”
祁萬貫擡手一指春謹然和裴宵衣:“這不,兩個都在這裏兒呢。”語氣雖自然,心底卻淚流成河——不能指郭判啊!銀子嘩啦啦地溜走啊!
杭明哲聽不見祁萬貫內心深處的哀號,但卻看得清春謹然和裴宵衣的“自由”,當下大駭:“你怎麽不綁住他倆?!”表情之驚恐仿佛下一秒春謹然和裴宵衣就會吃人肉喝人血。
春謹然在心裏對這少爺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難怪江湖上都說杭家大少爺穩重,二姑娘美豔,四少爺文雅,五姑娘機靈,卻唯獨對這三少爺,盡招呼些“纨绔子弟”“不成器”“朽木”“無擔當”的好詞兒,今天親見,還真是沒辜負這些華美辭藻。
“天寒地凍,又無爐火,總綁着他們,等到了杭家,令尊就真的只能收到屍首了。”祁萬貫耐心解釋,“再說這大雪封村的,他們能跑到哪裏去,而且還有郭兄呢!”
杭明哲這才注意到屋子裏還有一個大漢,瞬間滿臉警惕:“這姓郭的……又是誰?”
郭判不與世家少爺計較,有禮抱拳:“在下郭判,當夜也在客棧之中,故而一路跟來,一是幫忙護送疑兇,二是也可把那夜所見事無巨細地講給杭老爺子聽,希望能對緝拿真兇有所助益。”
“所以你的意思是,這兩個不是真兇?”杭明哲不成器不假,可腦子并不笨,甚至在兄弟姐妹裏算是聰明的,只不過他的聰明都沒用在正地方。
“我不敢斷定,”郭判實話實說,“但就在下一路觀察,此二人确實不大像兇手,不過是與不是,最終還要由你們杭家自己來查。”
祁萬貫耐心地等了半天,也沒等到正經東西,他不關心那兩個人是不是兇手,也不關心杭家到底最終怎麽斷案,他的追求一直很專注——
“三少爺,既然人已經交給了你們杭家,那懸賞的銀子……”
沒等祁萬貫說完,杭明哲就瞪大了雙眼,仿佛天底下屬他最無辜:“你什麽時候把人交給杭家了?!我可沒說收人啊!再說我身上也沒那麽多銀子給你,幾千兩銀票啊,除了我大哥,誰敢揣着它滿江湖跑!再說一遍,負責接人的是杭明浩,我就是……呃,先過來看看,對,就看看!要是在我大哥來之前人跑掉了,也和我沒關系,聽見沒有!”
祁萬貫聽見了,雖然他很想聽不見。
主顧是這世間最可愛之人,所以祁萬貫從不吝惜笑臉相迎,比如此刻,他依然對杭明哲笑着——
“嗯,聽見了。”扶不上牆的爛泥!
“也明白了?”
“也明白了。”沒出息的玩意兒!
“那就好。”
“呵呵。”杭家怎麽就出了你這麽個東西!
“咦?”杭明哲豎起耳朵,探頭探腦四下張望,“我爹來了?”
祁萬貫有點蒙:“啊?怎麽會,他不是在杭家坐鎮嗎?”
杭明哲也一臉疑惑:“對啊。可是沒道理啊,我真聽見他罵我了,就是平時翻來覆去的那幾句。”
祁萬貫:“……”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武林世家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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